自患病以來, 曾遠洋已經很久沒有抽過煙了,可是今天,他卻像是要將這些日子擱下的煙一次都抽回來似的, 一根一根, 煙不離手。書房裡沒有人, 煙霧卻佈滿了整間屋子, 他擰熄了菸頭, 終於給兒子撥了通電話。
不出幾支煙的功夫,門外由遠及近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被猛然推開, 濃密的煙霧嗆得伊向南扭頭猛咳,他捂着鼻子走去窗臺, 撥開插鎖, “唰”的一聲拉開窗戶, 清冷而新鮮的空氣大量灌入,渾濁的空氣被交換, 房內漸漸變得清明。
曾遠洋遞給他一份文件:“你去找何騏,把這份股權給他,讓那個孫子趕緊放人。”
伊向南將信將疑的接過文件,躍入眼簾的熟悉字眼令他略爲吃驚,“他們的股權怎麼會在你手上?”
“別問那麼多, 趕緊送去。不管何騏是真的綁了我女兒, 還是他倆聯合起來施的苦肉計, 跟何騏說, 他的目的達到了, 今後別再纏着我女兒,否則我不會饒了他。”曾遠洋躺在輪椅上, 吃力的伸出手去,從桌上又摸出一根菸,叼在嘴邊,又哆嗦着手想要劃火柴。
白潔的火柴梗,紅色的火柴頭。在褐色的磷面上劃斷了好幾根,火還是沒擦着。這麼多年了,他的習慣沒變,只用火柴點菸。還記得年輕的時候,第一次學抽菸時,那支菸還是何崇山給的,硬殼中華香菸。他生硬的含在嘴裡,低頭去迎何崇山手心裡攏起的火苗,細長的梗快燒到頭,他還是點不着,平時斯斯文文的白面書生,這時候卻窘迫的像個小丑。
何崇山看到他這副模樣,仰頭一陣大笑,差點沒從牆頭上翻下去。那時候天氣很冷,他鼻頭凍得發紅,笑得時候嘴裡冒着白氣,卻依舊英俊豪邁。陽光毫無遮擋的晃着眼,天氣很冷,這樣強的陽光也像是沒有溫度似的泛着寒意。何崇山叼着半截煙尾,左眼因爲被煙燻到,微眯起來,痞氣的很,卻很迷人。
伊向南接過火柴盒,拿開父親嘴裡叼着的煙,勸道:“別擔心,我現在就去找她。”
“你小心提防,注意安全。”
伊向南點了點頭,拿着文件飛快出了門。
到何騏家的時候,他還在牀上睡的昏天暗日。滿屋子酒味兒,領帶、襯衫、西褲丟了一地,整個人埋在被子裡,遠遠的只看見大牀中間有個起伏的身影。伊向南還未靠近,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精氣息,他快幾步走到牀前,用力扯開被子,掐着何騏的脖子就把人給拽起來。
何騏也不含糊,還未睜眼反手就握住了伊向南的手腕,一使勁扭到他的身後去,把人壓進被子裡,用膝蓋死死抵住,跟着低頭看清了來人,這才知道是他。於是鬆手,問:“你這是做什麼?”
伊向南甩甩手站起來,說:“曾幼儀在哪?”
何騏沉着臉倒進牀裡,扯上被子蓋上,說:“昨晚來過,跟她吵了一架,跟着就跑了。”
伊向南愣住,嘴裡只是說:“糟了!”
何騏這才覺得不對勁,掀開被子坐起來。待伊向南把情況一說,神色更是冷峻。他繃着個臉穿戴整齊,與伊向南一道出了門。
曾幼儀自方纔被甩了一巴掌之後,安靜了很多。她努力地回憶着整個過程,全身都快凍僵,思緒反到變得清明。耳旁再沒有傳來任何人聲,偶爾只是有人移動腳步的發出的輕微聲音,讓她明白,有人在監視自己,而且不止一個。
時間在這過分恐怖和靜謐的空間裡緩緩流逝,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暖氣。
她想過,這次的綁架的主謀可能是程新年,但也有可能是何騏。雖然想到這裡,就像有無數根針尖刺痛了心臟,可她仍舊在冷靜客觀的推斷。成立、推翻、不成立、推到重來。
她仍想不出頭緒,而門被打開,有人走進來。腳步越來越近,她害怕的屏住呼吸。有粗糙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曾幼儀扭過頭去,說:“別碰我!”
一巴掌落在她臉上,“啪!”又是一巴掌。
她不知道捱了多少耳光,有時候是左右開弓,有時候又是落在同一側臉頰上。她這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她憤怒的想要殺人,可捱到了最後,連眼冒金星的感覺都沒有了,嘴裡泛着苦,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聽起來又像是在耳鳴。
這人像是打累了,停了手,“嘖”了一聲,“好聲好氣哄你的時候,把股權交出來不就完事了?非得逼人撕破臉,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她連張口的力氣都沒有,兜頭又是一盆冷水倒下來,冰得她直打顫。臉頰又燙又辣,而單薄的禮服又讓冷水浸了個透,掉入冰窟窿似的刺骨透寒。身體像掉進了冰火兩重天,慢慢的熬,反覆的烤。
“也不撒泡尿照照,沒事學人家拿喬,還真拿自己當天仙了?也不掂量掂量,老闆那種人怎麼會看上你?”
男人的聲音忽遠忽近,曾幼儀幾近暈厥,卻記得這聲音的主人,正是昨天下車的那個司機,綁架她的那個男人。
她只覺得蒼涼,像是萬念俱灰的將死之人,一顆心放進攪拌機裡打得稀爛,整間屋子的寒氣都隨着身上的涼水滲進肌膚,猶如百萬根細細密密的銀針,不斷地扎進來,痛得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何騏,我終究是錯信了你。
伊向南開車帶何騏去了曾家,剛進門,管家就神色慌張的追着他的車子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剛纔來了一個小孩,說是有個陌生人給了他錢,讓他送這張照片給老爺。我不敢送去,就等着你回來了。”
何騏離得近,伸手接過,看清照片的一刻,臉色瞬間難看到極點,伊向南瞧見了,更是一掌拍在方向盤上,咬牙切齒:“他媽的,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這張拍立得相紙,白框裡是一張清晰卻異常恐怖的畫面。照片裡的女人被矇住了眼,綁在椅子上,渾身溼透。頭髮溼嗒嗒的垂在臉旁,凌亂悽然。兩側臉頰更是紅腫的厲害,嘴角還有未擦的血跡。饒是□□成這副模樣,他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何騏盯着這張照片,反倒冷靜下來,說:“把股權交出去吧。”
何騏的沉着和鎮定彷彿感染了伊向南,他安靜了一會兒,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說:“你們父子倆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怎麼能落入程新年這種垃圾手裡?你肯,我還不肯呢!”
他轉過頭,拍拍何騏的肩,說:“聽我的,股權和曾幼儀,一個都不會少!”
伊向南瞞着曾遠洋和對方取得了聯繫。按照事先約定的,他必須見了人才會交出股權。對方很爽快,給了他一個地址,伊向南帶着個弱不禁風女助手,開了快兩個鐘頭的車,才找到對方指出的地點。
結果對方又換了地方,伊向南知道這是在“甩尾”,他耐着性子照他們說的,一連換了三個點,纔到了地方。
這是郊外的一處荒地。漫山遍野都是金黃色的枯草,約摸一人高,黃的泛白,隨着寒風四散搖擺,發出悉悉索索的摩擦聲,像是海浪聲在起伏。
有兩個矇住臉的魁梧壯漢從草叢裡走出來,帶着他們穿過這裡,又走了好一截路,纔來到一間廢棄的工廠。
這曾經是一間黑窯廠,除了斷壁殘垣,最醒目的就是院裡的一根紅煙囪,場地上還有殘餘的紅磚碼放在一邊。兩個蒙面人推着他們進了間屋子,跟着退出去合上破舊的鐵門,守在門外把風。
伊向南和女助手適應不了黑暗,掏出手機照亮了地面,摸索着走了一會兒才走到一扇門前,是那種老式的防盜門,門外只有插鎖孔。伊向南拍了拍門,半天才有人從裡面慢慢打開了它。
女助手看起來有些緊張,小姑娘跟在伊向南身後挪了進去,四處打量。
屋內晦暗潮溼,陰冷刺骨。沒有窗戶,斑駁開裂的牆頭,掛着一瓦燈泡,泛着不明的光。這屋內除了剛剛開門的黑衣男人,還有兩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其中一人站在一旁,而另一個人拿着把刀架在人質的脖子上。他們的五官看上去有點像是廣西那邊的人,可聽男人對他們吩咐了一句話,她才知道他們是越南人。
門被重重闔上,小姑娘嚇了一跳,黑衣男人輕蔑一笑,而那兩個越南人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