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幼儀抖得連腿也擡不起來, 有人攙着她起身,像架起一隻斷了線的木偶。她哆嗦着腿,那隻握緊伊向南的手也不敢鬆開, 彷彿那是支撐她唯一的信念。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打顫:“哥……我怕……我怕……”
巨大的恐懼無以言狀, 怕到想死, 爲了這一天, 她一直在費盡心思討好父親, 可這一天猝不及防的來了,她卻鑄下大錯,令父親含恨而終!
伊向南沒有醒, 指尖未動,連睫毛都沒有顫一下, 像座完美生動的雕像, 安靜的躺在那裡。
曾幼儀被人架進了車裡, 又被攙扶着來到父親的牀前,旁人手只是一鬆, 她立刻癱軟下去,趴在牀沿。
管家已經替父親擦拭好了身體,換上了全新的,毫無褶皺的西服。他的頭髮被妥帖的梳理整齊,精神抖擻。濃密的眉毛, 眉尾處還清晰可見一絲銀色的龍鬚。高挺的鼻樑下, 脣角居然是微微上揚的, 雙眼閉合, 面容安然, 慈祥,栩栩如生。
像是睡着了, 在做一場美麗異常的夢。
她就這麼呆呆的趴在那兒,一動不動的看着父親,最後的樣子。
管家抹着眼淚,說:“這兩天老爺精神越來越差,起不了牀,粒米未進。今天上午他突然問我,少爺怎麼樣了?我扯了謊瞞他,說少爺的手術非常成功,小姐守着呢,就等少爺醒過來……”
他抽噎了一會兒,又說:“哪知道老爺一聽就精神了,滿面紅光的,胃口也好,吃了一頓飯,生病以來就沒見他胃口這麼好過……到了下午,他又說想去園裡賞花,在那坐了整整一下午,勸他進去也不肯,我就疏忽了……”
管家說着哭着漸漸泣不成聲:“我本以爲他是睡着了,才大着膽子過去推他進屋,可仔細一瞧,老爺他早就走了…身子都涼了……我當他是好轉了,沒料到是迴光返照……”
曾幼儀有些恍惚,半晌沒順過氣,她捂着心口,怔怔的問:“我爸他……最後有沒有說什麼……”
“老爺只說,晚上劉嫂燉了湯,讓小姐您今晚一定要回來吃飯。他說,再累也得顧及身體,你瘦了……可不好……”
她彷彿被巨石堵住了心口,一口氣喘不上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明白了,父親真的走了,那個給予她無數溫暖和關愛的親人,永遠的離開她了!她終於喘上了氣,卻是被哭聲帶出來的,她聽見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爸…我對不起你!你不要丟下我!帶我走吧!你帶我走吧!”
有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了,他們朝家屬鞠躬,跟着搬運遺體。曾幼儀撲上去又抓又撓,扯住父親的衣角不讓他們把他帶走,很多人拉住她,一根一根的掰她的手指,讓她眼睜睜地跪在原地看着父親離她越來越遠……
他走的時候,沒有伊向南,沒有她,身旁連個人都沒有,就那樣孤獨的離開了,沒給她贖罪的機會,也沒有說他會原諒她,走的這樣突然,不留一點餘地。
數十年的人生意義轟然瓦解,燈塔滅了,她迷失了方向,整個世界都驟然黯去。
不記得是昏死過去,還是睡了很久,人依舊是昏昏沉沉的,被人架着,攙着去了很多地方。有很多花圈,全是白的;有很多的人,全是一襲黑衣。她像是失了魂,不曉得吃飯喝水,站、坐、跪、睡,全都由人擺佈。
好幾天過去,她終於回到曾家。諾大的四層建築,冷冷清清,只剩她一個人。父親的房子收拾的和他生前一樣纖塵不染,遺物擺放整齊。她坐在紫檀桌前,拉開環扣,抽屜裡有她十幾年前送父親的一隻腕錶,值不了多少錢,父親卻經常戴着,最後的一段日子,手腕因爲瘦的脫形,便取下來妥善的收在這裡。
抽屜漸漸拉開,底部有一隻木製匣盒。她取出來,打開。很久以前,伊向南偷偷帶她進來告訴她的秘密,父親有一支珍藏的□□。
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從側面將轉輪打開,她將子彈一粒一粒填進六個彈巢,再將轉輪合起來,打開保險,放進風衣的口袋。
車庫裡只有父親的邁巴赫停在那,司機已被她遣退了。曾幼儀取來鑰匙,驅車出了門。
她去了半山別墅,何騏不在。何騏的管家迅速給何騏打了電話,並轉告她:“何先生馬上就過來,您稍等一會兒。”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面無表情,心裡什麼也沒有在想。何騏來的很快,他進門之後連鞋都沒換,就衝她走來,曾幼儀起身轉向他,何騏的表情又驚又喜:“你肯聽我解釋就好……”
才一個星期不見,她已經迅速消瘦,大眼深凹下去,巴掌大的臉上顴骨都快凸出來,下巴尖得不像她。一雙眼睛沒有神,空洞的很,她的手忽然伸進口袋,何騏的腳步有一絲遲疑,她已經從風衣口袋裡掏出□□,朝他的頭部開出去。
一聲巨響,他在她的面前倒下去,而她卻被□□的後坐力震倒在地上,有人衝進來,她舉起□□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又被人一腳踢開,手腕被人狠狠踩在地上,痛得她蜷縮起來。
何騏被莫思成攙起來,滿臉都是血,臉上全是震驚和絕望。子彈射偏了,僅僅擦破了頭皮。她躺在地上笑了,從來沒有用過槍,看來還是沒有天賦。
“不要報警。”他冷冷地吩咐所有人,“把她關起來。”
她的手腳被縛住,身上蓋好了被子,卻不肯睡去,睜眼瞧着天花板。
過了一會兒,奶奶好像來了,她聽見何騏對奶奶說了些話,奶奶就哭了,老淚縱橫的看着她,“這孩子是不是瘋了?幼儀啊,你不要這樣,奶奶就剩你了,你這個樣子我可怎麼活……”
何騏尋了張椅子坐下來,頭上纏着紗布,臉色和嘴脣一樣蒼白,他看了看一動不動的曾幼儀,無力地躺進椅子裡,頭疼欲裂。
如同八年前最糟糕的一段日子,她再一次帶給他更深的絕望。
“受了太多的刺激,也許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何騏鄭重的對老人家說:“這件事因我而起,您放心把她交給我,我會給您一個交代。向南那邊,也是,您放心。”
奶奶點了點頭,坐在那兒又守了她一會兒,終於抹着眼淚離開了。
何騏送走了客人,返回房間幫她掖好被角,曾幼儀無神的眼睛忽然染上一抹輕蔑,她朝他輕輕的說了句:“你可真是——虛僞。”
他忙碌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跟着坐下來,靠在她的身邊,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是我策劃了一切,故意接近你綁架你,然後撕票。程新年被捕、定罪,一切都是我栽贓嫁禍,對嗎?”
“他們分明都是你的人,卻一口咬定是受了程新年的指使!何騏,你可真是好本事!”
彷彿心頭最柔軟的一部分被人剜去,只剩個巨大的空洞,和什麼也填補不了的失落。何騏低頭笑起來,笑了很久,停不下來,直到曾幼儀也跟着他輕笑幾聲,他才說:“對!我就是這種人!所有人都看不穿我,所有人都被我騙了!你知道又能怎麼樣?你連槍都拿不穩,還妄想要殺我?”
她呼吸急促,面上急出了一抹血色。何騏拍拍她的臉,笑着說:“這樣就對了,閉上眼,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了,有力氣纔有辦法殺我,你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