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淺顯的道理,無尤都知道,善信必然更清楚,所以臨州對他來說是要死守的。就是因爲太清楚,無尤才害怕,害怕失去善信。無尤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況,她的恐懼空前地瀰漫似乎要淹沒了自己一般。可是她是內主兒,這個時候她不容自己有失,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她,這些人是安國公府的僕人,也是活生生的命,她不可以拿任何一個人冒險。無尤在這一刻突然很理解元氏治家的艱難,那些眼睛投射來的是一種信任,因爲身爲家生子對她的信任,她甚至連自己都不知何去何從,卻要扛起這些人的信任。
無尤閉了閉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睜開眼,抄起戒尺,狠狠地打着元香和瑞紫,直到兩個人臉上身上佈滿了血痕。無尤從來不知道自己也能說出這麼惡毒的話來,可以這麼冷血的對元香那倔強的眼睛視而不見。
“給我綁了,帶走!”無尤握緊椅把。
四個家丁上前綁住了倒在地上的元香和瑞紫。
“紫杉和嬤嬤們帶着她們走,馬上!”無尤發了話。
紫杉抱起還在沉睡的故彰,低頭出門,在門口處回頭又看了一眼無尤。等所有的人都出了門,無尤才癱坐到椅子裡,握着戒尺的手微微地顫抖。
“水紅,那個人是我嗎?”無尤的聲音讓水紅想哭。
“小姐,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在你身邊。”水紅蹲下,扒着椅背淺笑。
晚飯的時候,無尤和水紅站在廚房裡,看着彼此苦笑,現在就剩下她們兩個人了,也好,省了牽掛。突然門被推開,紫杉跨步進來,看見無尤撲通就跪了下來。無尤一驚。
“夫人,別趕我走。我既然回來就是都安排好了,我是自願要跟着夫人的。成全不成全,我都不會走,除非您打死我。”紫杉堅定。
無尤長嘆一聲,又一個癡的,道:“起來吧,既然你願意跟着我,就隨着吧。”
那夜北城門又是一場惡戰,依舊在快天亮時結束。氐人還是沒有攻進城,依舊在城外安營,呼呼大睡,養精蓄銳。而城內白日還要時刻提防,善信站在地圖前,愁眉不展,知道這樣下去遲早完蛋。手邊是有容給帶來的,無尤熬的湯。他知道故彰已經被送去了高家,現在很安全。身邊三個家將也有的掛了彩,善信盤算着人數、兵力,眉頭越來越緊,他雖然熟讀兵書,雖然這些日子把臨州城附近的地形摸了個清清楚楚,但是畢竟這纔是他第二次作戰,且十分棘手。因上次冠府鎮一役,韓參將根本不把善信當成文官,直接讓他參與戰鬥。
第三次氐人突襲結束,盧同知就帶着城內所有自願請纓的男人站在了林善信的面前。韓參將驚訝地看着這一幕,那些男人中甚至有些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口口聲聲要爲臨州做些什麼。善信沒有推辭,把這些人中有力氣的都留了下,對這盧同知交代了幾句讓他回衙門守着,便不再多話。
“這樣下去不行,我們還沒等到援軍,就要被攻破了。”善信緊皺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只是現在沒有辦法,除了熬就是熬。”韓參將臉色不比善信強。
“我有一個主意,”善信擡頭看韓參將,“乘着他們傾囊而出之際,燒了他們的大營。”
“什麼?”韓參將被善信這個大膽的主意震了一個趔趄。
“你聽我說,我帶一小隊人從西門附近下城牆,那邊出去正是一片密林,等到晚上他們傾巢而出之際,火燒營地,必然會傷及他們元氣。”善信道
“不成,我不能讓你冒險!我選人讓別人去。”韓參將是有顧忌的,對於善信的身份,若是他有了個好歹,袁將軍怕是不能對安國公交代。
“你的人能有我熟悉這裡嗎?”善信挑眉質問他。
“你繪出地圖,我派最好的人去。”韓參將不肯讓步。
“你比我清楚,若是這次失敗,便不會有再一次的機會;也知道若是失敗,對方就明白我們已經山窮水盡。韓大哥,我敬重你是條漢子,但是若是你顧及我的身份而不顧滿城百姓安危,我寧願和你割袍斷義!”善信字字鏗鏘。
韓參將微微有些猶豫。
“我身爲文官,但是自幼隨祖父習武弓箭騎射。別人不清楚,你應很清楚。這裡的地形我閉着眼睛也能摸出去,除了我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派人給我吧!”善信不會放棄這個贏的機會。
韓參將盯着善信半晌,艱難地點了頭。
善信卻在轉身之間看見窗外無尤蒼白的臉,心中低罵:槽糕。迅速躍出窗外,抓住轉身要逃的無尤,一把橫抗在肩頭,徑直進了一旁的屋子。放下她,無尤全身瑟瑟發抖,善信抱住無尤,努力地安撫,大掌扶過她的後背。
“你怎麼來了?”善信輕聲問,唯恐大一點聲響會嚇到她。
無尤不停地讓自己穩下來,可是身子還是不停地抖,緩緩地開口:“我想你了。”
善信抱地更緊,似乎要將她揉入自己的身體一般,“我也想你,無時無刻。”
無尤微微推開他,深吸幾口氣,擡眼笑着看善信,“我懂,男子漢大丈夫,這個時候國事爲重,不談兒女私情,我懂。”
善信低頭看她,伸手要去抓她,無尤卻微微後躲了一步。善信閉了閉眼睛,低笑,自己還是嚇到了她。再開口聲音裡沒有一絲的情緒,“我現在去準備,然後會直接出發。”說完就往門口走。無尤猛地撲上來,抱住善信的後背,手圈住他的腰。善信身子一緊,揚起了笑,說道:“就在這兒等我回來,知道嗎?”
無尤點頭,一下下地磕在善信精壯的背上,然後緩緩鬆開手,看着善信提步出門,沒有回頭的背影。
無尤站在窗前看着血色的夕陽一點一點的落下,突然無數的人從營地狂奔而出。接着弓箭離弦的破空聲、遠方馬兒的嘶鳴、火銃爆破此起彼伏、廝殺聲和刀槍劍戟交錯,一點一滴入了無尤的耳,這次聽得是格外的真切,明明那麼沉重,腿已沉的動不了。她一直記得善信的那句話“就在這兒等我回來。”她一遍一遍重複,這是承諾吧,承諾他一定會站在自己面前,對吧?無尤一遍遍地問着自己,可是淚卻怎麼都止不住。她看見遠處夜空上火光中燃燒着鮮血,城頭還有禿鷹鳴叫盤旋,那是氐人的鷹。
有容衝了進來,對着無尤大喊着什麼,無尤半晌才拉回聽覺恍惚聽到,敵軍大營被燒!無尤哐地坐在了地下,善信做到了,善信做到了……等了沒一會兒一隊穿着夜行衣的人進了來,爲首的善信看了無尤一眼迅速地離開,似乎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換下滿身殘破的黑衣,直奔北城樓而去。無尤扒着窗戶,腦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善信回來了。
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接着光撕開了雲層。有容從外面進來,手中的劍還滴着點,看見無尤恭敬地叫道:“夫人,敵軍已經退了。”
無尤看他,問:“善信呢?”
“少爺還在北城門樓子上。”有容道。
無尤有點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有容緊跟其後。路上瀰漫了血腥的氣味,越靠近北城門越濃重,無尤的胃一陣陣地犯惡心。無尤從城牆邊的樓梯上往上爬的時候,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腳猶如千斤重,極度費力地擡起。一些擡着傷員的士兵從她身邊擦身而過,都會擡眼盯着她看,那水綠的衣裳似乎在這些人眼中極爲生動。走上城樓的平臺,垛口上還有密密麻麻的斷箭,腳下是一具一具的屍體,血染紅了灰色的青磚地。有人伏在屍體上捂着臉哭,有人跌坐在牆邊揉着腿,也有的人露出那種劫後餘生的笑,卻格外淒涼……
無尤心頭一緊,擡眼間看見善信就在前方垛口前,看着遠方。一片兵荒馬亂,一地屍首狼藉,誰也不知道氐人什麼時候捲土重來,前方任是一望無際的未知。老弱殘兵,血染的紅日和血染的城牆映成一片,風嗚咽着似乎是這些故去人的精魂。林善信矗立在城樓之上,一襲銀衫,嘴角噙起的弧度帶着指點江山的豪氣,手中的劍還犯着幽冷的寒光,衣衫上還有斑斑血跡,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什麼時候有了這樣卓越不凡的氣質,無尤已經不得而知,看着自己的男人,如幽蘭一般在這大地中似每個人心底最後的芬芳。
無尤快步走到善信跟前,善信側目,一把扣住無尤的手,一帶就把無尤圈在自己懷中,按着她的頭在自己胸口,不許她看城外血流成河的恐怖。冰冷的眸子漸漸柔和了起來,看着懷中的無尤,輕聲道:“不是讓你等在那屋裡嗎?”
“我想和你在一起。”無尤伸開手圈住善信的腰。
善信親吻着無尤的髮髻,“都隨你。”
“永遠都不要把我丟下,不然,我會恨你一輩子,林善信。”無尤在善信懷中笑了起來,心如暖陽,牢牢地抱住善信的腰,默默地說道:真好,真好,謝謝你回來了,謝謝老天把你還給了我。
林善仁帶着前鋒營中午時分進了臨州城,接着晚上三路大軍壓進。氐人國的兵勇因之前後方起火失了士氣,很快被打的落花流水,最後落荒而逃,臨州城危機解除。關於臨州知州神勇地燒了敵軍後營的故事一夜之間傳遍整個城。善仁善信兄弟倆互相敘敘舊,善仁來看了看故彰,接着趕回慶州大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