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第五年,也是開元五年。二月二剛過,故彰被無尤關在府內,不許出去胡鬧。就在正月裡,這傢伙竟然和當朝李相對起了對子,初學聲律的娃娃就如此不知好歹,也讓無尤多少有些害怕,這孩子鋒芒已露,雖然掩蓋不住,但是總是揪心的。如今善信已經出征第五個年頭了,倒是時常有朝堂的消息,可是多少還是念着那個人的身影,想着他有沒有好好地吃飯,有沒有受傷,有沒有想起這裡還有個家……故彰已經八歲,故明和吉兒也已經五歲,正是最煩人的時候,三個小孩子在府裡吵吵鬧鬧,倒是看着很是和睦。
林傢俬塾在大伯父林元會的督辦下也已經籌備好了,林家本家和各個外戚家裡的孩子皆是送了來,新請來的幾個西席都是李相走了路子來的。故彰在給無尤第六遍保證不鬧後,才把他也送了去,故明一看故彰去了,也鬧着去。好在也開了一個女娃娃的班,吉兒也跟着去了。每個月休息五日,其他時間都是上午上課,晌午便回來,下午府裡又會聽見三個小孩子吵鬧的聲音。留在府內的安老伯給故彰安排了騎射課程,每兩日就要學習一次。無尤去看過,覺得甚好,知道這必然是善信早就安排的。故明每次都跟着去看,嘻嘻哈哈地倚着樹,嘲笑故彰笨。
三月,紀爲用調回京城,任戶部侍郎。爲用和青若住進了以前後庫衚衕的紀家,青若回來的時候已經肚子微顯,無尤倒是時常過去看她,說一些體己話。本是想讓青若住過來的,但是看見哥哥和青若那一副無我的樣子,便作罷了。袁氏很不放心,是兩三日就往那邊跑,唯恐爲用照顧不周。躺在西院牀上的林湛盧一直沒有醒來,命總算是保住了,可是人卻一直沒有醒過來的跡象。正一給所有的人都說,人如今已經沒有問題,在好轉,只是什麼時候能醒來,就要看天命了。無尤每日都要來和林湛盧說說話,講一些現在的和以前的事兒,然後很費心的護理西院的花草。無尤想總有一日他會醒來的。
“故明,你在做什麼?”無尤的聲音突然響起。
故明連躲都未躲,只是轉過身眨巴了下眼睛,欺身上前,撒嬌狀:“孃親。”
無尤不理會,看見故明正在撕《中庸》,臉色一沉,道:“爲何撕聖人之書?”
“孃親,萬般才華何用?”故明也不躲閃,擡頭看無尤。
“讀聖賢書,行君子道。”無尤問故明:“君子之道是爲何?”
“孩兒不屑君子道,君子就光明磊落,自己不可小肚雞腸,所以君子往往永遠勝不過小人。”無尤一愣,故明卻繼續道:“君子顧及太多、太愛惜自己的形象、名譽和承諾。而小人就灑脫多了,百無禁忌,什麼手段都可以上,可以撒潑打滾,也可以隨口撒謊,還可以翻臉不認人,誰也不能把他怎樣。君子只能用陽謀,而小人卻既可以用陰謀又可以用陽謀,兩相比較,君子明顯處於下風,還沒開打就先少了一半!”
無尤扶額坐了下來,盯着故明,問:“這是誰教你的?”
“孃親,孩兒已經大到能分辨是非,不需人教,自然會看。”故明笑嘻嘻地說着。
無尤緩了一緩,問:“那麼我的故明是要當小人了?”
“娘,我認爲人該有原則和想要之理想,比如爹爹的理想便是四海昇平,那麼爲了這個理想,若是君子道不好走,爲何不走小人道?孩兒認爲易經說得纔對,萬事萬物變化無窮,沒有所謂正道也沒有所謂邪道。而行中庸之道本該融合了小人和君子之道,撕其是爲了孩兒永遠記住,不需再看第二遍。”故明字字清晰。
“那你背一次給我聽吧。”無尤揚起笑容,道。
“好。”故明負手而立。
無尤聽着故明一字一字地背中庸,心下忽然就看見林家男人特有的血脈融合。若是故彰有一半隨了善信,那必然有另一半隨了無尤。而故明卻佔據了圓融詭滑,又不失正道,在他的心裡若要走到那個正去,必然要經歷些邪,能融合才能運用,才能更好的達成目的。之前紀守中就給無尤說,故明這娃娃了不得,是個詭才。也不知道是不是連吉兒的那份聰明都被故明拿走了,這孩子過於狡黠。無尤早就曉得他過目不忘,卻還在刻意隱藏,甚至故意出錯讓自己上心。總是看似什麼都無所謂,但是卻對親情格外較真兒,極力維護。如今對無尤說了這番話,也不知道這小傢伙又是做何種打算。
而吉兒,無尤無疑是有些憂心的,相對於這兩個出衆的哥哥,吉兒卻少了這些,什麼都是剛剛能做好。有的時候甚至要故彰再次給她講解才能理解。吉兒在某些方面卻很像無尤,喜歡伺候花草、喜歡小動物、良善的緊,見不得那些欺負和乞丐。吉兒已開始和綺晴學刺繡,也不過而而,沒有什麼天賦。不過無尤這些日子卻覺得沒有什麼天賦也是一種天賦,老天會讓吉兒過得平庸而簡單,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五月初四,林湛盧奇蹟般的醒來。可是醒來後的第一句話就問自己是誰,身在何處。無尤驚,忙請來正一大夫,檢查完畢一切安好,只是爲何會失憶,卻不得而知。正一說:失憶也未嘗不好,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而今種種譬如今日生,既然已經忘卻就是還了他一個清明未來。封言在半個月前被善信派人送回林湛盧身邊,無尤小心翼翼一句句告訴林湛盧:他叫什麼,是何身份,而那些舊日仇恨往事卻刻意避開不說。如今林湛盧只知自己是原安國公的二兒子的孩子,府裡的人都恭敬地叫他一聲三公子。醒來後林湛盧恢復地很快,漸漸也在府裡時常溜達着,和無尤之間話也多了很多。三個孩子倒是下學後多喜歡粘着他,整個府裡就是他最閒散了。
七月,林湛盧喜歡去學堂裡給孩子們講史,便在學堂客串了一位西席。他講課生動,很多喜歡逃課的孩子,都會每堂必到。無尤將本該分給林湛盧的那份資產還給了他,同時也把分給老三家的那個莊子也一起給了他,連着這些年莊子裡的收入。於是乎林湛盧便有了一個新去處,就是去莊子裡溜達。而他每次去莊子的時候都要在京郊靈山寺做停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有的時候無尤也會帶着孩子們一起陪着林湛盧去靈山寺,無尤還是會擔心他的身體,多數的時候很婆媽地嘮叨。湛盧便在一側坐着聽她說,然後搖頭一笑,喝下苦兮兮的藥汁,道味甜。那一副順從無尤的樣子,會讓無尤恍惚覺得他從來都沒失憶,還是幼年那個小夫子。
八月初,青若生下一個兒子,聖上賞下各種禮品。無尤帶着三個小傢伙一起去看小弟弟。紀守中想了很久,道:叫紀若言吧。青若坐月子的日子裡,小紀若言收到好多的禮物,看得吉兒直眼紅,問爲何自己就沒收到過呢。無尤笑着說:“你沾了大便宜了哦,你生在一個承前啓後的時刻裡,已然是種恩賜了。”林湛盧抱着吉兒,許諾帶着她去看滿山紅葉,當成今年生辰之禮物。同月,紀爲用賜文淵閣學士,升戶部尚書。徐衛潛升左都御史,掌御史衙門。徐衛潛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時常去正一堂和正一老兒喝酒閒聊。
九月十一,林湛盧一早就帶着故彰、故明、吉兒去了西山,今兒正是故明和吉兒生辰,林湛盧這個三伯父帶着三個孩子去賞紅葉看菊花。無尤一早就和綺晴處理府內事宜,等處理完畢已經晌午了。想着那三個孩子必定很鬧騰,怕林湛盧身子受不了,就上了馬車往西山去。在蓮花寺後山的涼亭找到正休息的林湛盧,湛盧看見無尤,笑着指那邊樹下追鬧着玩的三個孩子。無尤看了一眼,就往那邊去抓,最後卻和孩子們鬧成一團。
“這失憶的把戲,林三公子,到底要玩到什麼時候呢?”一個華服公子,站在林湛盧身側問。
林湛盧打開摺扇,道:“也許終老吧。”
“上次說的,你可考慮了?”華服公子繼續問。
“聖上,我已是死過的人了,朝堂便再不想進了。”林湛盧看着無尤和孩子,搖搖頭。
“不怕朕威脅嗎?”皇帝也朝那方去看。
“林家人人都在爲你賣命,少了我一個又何妨。”林湛盧輕笑。
“武有林善信,文有林湛盧,一直是朕的打算。”皇帝道。
“倒是物盡其用,可是我卻不想如您的願,那明爭暗鬥的日子太累。”湛盧看着那邊的笑顏,道:“看,那纔是我想看的,想守護的。心也就拳頭大小,放不下一個天下。”
“你這一身才華,不覺可惜嗎?”皇帝側目問。
“那麼湛盧斗膽問一句,三皇子是怎麼走的?聖上覺得可惜嗎?”林湛盧看了一眼皇帝,在嘴邊擎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皇帝看向遠方,笑了起來。是呀,怎麼會不覺得可惜呢?若是有的選,他一定會比三弟快一步打掉那杯毒酒。所有人都說三皇子有反心,可是卻沒人知道他從來只聽這個哥哥的。若不是一步步的走到,若不是爲了逼迫給八弟看,三弟又如何會被父皇軟禁。他依舊記得自己衝進三弟的房間,三弟卻先一步喝下了毒酒。他最疼愛的弟弟,他甚至不肯說一句重話與他,就這樣倒在自己的懷中,只說道:“大哥,我這一走,皇親必然不敢異動……弟弟只能……爲你爭取這些時間了。如今……如今,你已是龍椅的王者,不要再心軟了……”如今,他已是最孤獨的人,每日坐在冰冷的龍椅上,卻無可奈何。
“湛盧呀,你如今是京城首富,這數月之間京城多少商會被你收入手內,難道僅僅是爲了前方的笑顏?”皇帝看着那四張笑臉,恍惚間看見了幼年的自己和三弟。
“她自小就想要一個太平盛世,善信會打造一個昇平人間,我便爲她營造一個繁華人世。而這一切若沒有聖上做一個盛世明君,都將成爲泡影。先皇皇子裡,只有聖上纔有能力開創這個輝煌。就算是當年憐惜我才華的八皇子也比不上聖上的胸襟,那裡住着整個江山社稷。”林湛盧從來都知道只有當年的太子,現在的聖上纔是明君,只是當年落魄之時得八皇子青眼,便要還他這青眼之恩,他向來有恩必報。
皇帝笑了出來,道:“朕依舊會等着你答應朕的要求,林相這個位置朕會爲你留一輩子。如今既然你喜歡商道,朕就把皇商交給你一坐,叫你的人三日後來內務府詳談。”
說罷,皇帝拿過林湛盧的扇子,扇了扇,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