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翁主”的區別在於,天子不爲公主主婚,而“翁主”者,翁即父也,諸侯王的女兒出嫁,通常由其父親主婚,是以名爲“翁主”,又叫“王主”。
令狐妍的父親沒當過定西王,按理說她得不到“翁主”封號的,只是令狐家男多女少,令狐妍的父親又很得父兄的喜歡,而且早亡,故此,令狐妍破例被封爲“翁主”。
由此,也可見令狐妍在王室中的得寵。
也是這個緣故,養成了她不能說“胡作爲非”,卻亦頗有點任性的脾氣。
婚禮的當天,陳蓀、孫衍、傅喬、唐艾、曹斐等盡皆出席,羊馥、羊髦、張龜、黃榮、嚴襲、向逵、魏述父子,包括蘭寶掌、禿髮勃野等莘邇帳下的文武屬吏,更是頭天就在,幫着忙前忙後,隨從迎親。
宋閎、氾寬、麴爽、張渾等沒到場,然亦遣了族中的重要子弟代表,各送上了價值不菲的賀禮。
張家給莘邇送禮的人是張道將。
這讓莘邇沒有想到。
自張道將到王都以來,莘邇只在公事的場合見過他幾次,基本沒有怎麼交談過,聞訊後,特地放下別事,接見了他下,與之對談稍頃,待其走後,心中嘆道:“老黃說的不錯!我與道將雖非從小便認識,但也算是熟悉他以往的了,與往日較之,道將確是大變樣了。”
左氏也派內宦再次給莘邇送去禮物,不過這回沒有臥具之類的私人用品了,多是金餅、錦緞此類的賞賜。
近些時日,有不少朝中各府的中層官吏或巴結、討好羊馥等人,或大起膽子,自投名帖於莘邇門下,藉此機會,這批人雖沒資格在婚禮的儀式上出現,但亦都有豐厚的重禮獻上。
身在建康的史亮等人不辭路遠,也有禮物奉到。
史亮給莘邇送上了西域珍寶十件和同樣來於西域的神駿白馬五匹。
珍寶也就罷了,唯是那馬,匹匹都高八尺,與麴球那日所騎不相上下。馬高八尺稱龍,端得雄壯威風。馬身上的毛髮被洗梳得整整齊齊,噴了香料,遠處即可嗅到撲鼻的馥郁,銀轡寶鞍,金絲繡花的錦繡障泥,連那馬鐙,都是用金銀打造的。
隴州儘管地鄰西域,這樣的好馬也是稀罕物,加上各類珍貴的馬具,一匹的價值怕就不下數萬金,賓客凡有見此五馬者,無不嘖嘖稱羨。
見到這幾匹馬,莘邇卻是想起,史亮家是粟特人,世代經商,對西域熟得很,來日攻討西域,可用他做個軍中的參謀,以作鄉導。把此事吩咐給了黃榮,叫他下次朝會時舉薦史亮。
如莘邇的要求,婚禮辦得並不奢華,甚是儉樸。
婚禮過後,連着兩天,羊馥等人沒見莘邇露面。
既沒去公廨上值,甚至月底的朝會也沒有參加。
諸人都以爲莘邇是新婚燕爾,沉醉溫柔鄉之故。
顯美翁主令狐妍的脾性是有點讓人吃不消,但如論長相,秀美清麗,因爲喜好騎馬、射獵等運動的緣由,不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女那般弱不禁風,身材也是很好的。
如今經常陪寢莘邇的幾個侍婢,劉樂嬌小,阿醜懂事,那西域婢擅長歌舞,腰肢柔軟,各有好處,但整體來看,都不如令狐妍。
莘邇血氣方剛,娶到如此佳人,一時把持不住,流連忘返,想來也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第三天,還是不見莘邇出門。
羊馥等人沉不住氣了。
黃榮來找羊馥、羊髦兄弟,說道:“將軍命我舉史亮入軍府爲吏,我已舉薦,史亮過些天就能到都;羊參軍與唐司馬負責的募兵之事,我聽說也已進程近半。將軍打算夏天討伐西域,馬上就到三月,打西域不能說是小事,朝中安排、後勤補給、具體該怎麼打,都得詳加討論。
“將軍婚後,杜門不出,這可不成啊!”
羊馥、羊髦等人以爲然,問還在莘邇家中住的張龜:“長齡,你這幾天見過將軍麼?”
張龜說道:“將軍就沒有出過後宅。我昨天求見了一次,將軍沒見我。”
羊馥等人面面相覷,皆不由心道:“將軍英武明智,胸懷遠圖,不似沉溺女色之人。怎麼娶了顯美翁主之後,後宅都不出了?”
黃榮顧視諸人,沉聲說道:“我等當一起求見將軍!”
羊馥、羊髦、張龜都道:“好!”
四人結伴,來到莘府,把來意告訴劉壯。
劉壯不多時從後宅轉回,說道:“大家說請君等且歸家,後天大家就會去官廨上值。”
黃榮堅持說道:“我等有火急的要事,必須現在就稟報將軍!勞煩劉翁,再幫我等通報一下。”說着,起身對諸人說道,“咱們不要在堂上等,跟劉翁同去後宅院外罷!”
羊馥等人遂與劉壯共往,在後宅門外靜等。
這一副不見到莘邇不罷休的舉動,迫使莘邇無奈,只好出來與他們見面。
諸人看到莘邇,無不覺得古怪。
只見莘邇素氅木屐,一身居家打扮,倒是尋常,手中卻少見得拿了一柄摺扇,遮遮掩掩的,把臉擋住了大半,便是說話的時候,也不把扇子放下。
怎麼看,怎麼像有蹊蹺。
羊髦瞧了好一會兒,“噗嗤”一笑,轉對羊馥等人說道:“阿兄、景桓、長齡,將軍緣何多日不出宅門,我已知矣!咱們走吧,莫使將軍爲難了。”
張龜實誠,兼他眇目,視線不及別人開闊,沒有搞懂羊髦的話意,愣着頭問道:“士道,君何意也?”依舊按照事前備好的勸諫內容,勸莘邇說道,“明公,顯美固然良配,可朝中、軍中諸務繁多,明將軍今以顧命之重,豈可連日閉門?龜等斗膽,懇請明公切勿因私廢公!”
莘邇與張龜目光相對,只持扇而已,無話可答。
張龜再諫,說到動情的地方,下拜在地。
莘邇仰臉,瞧了片刻藍天上的白雲,像是作出了什麼艱難的決斷似的,一橫心,把摺扇合住,彎腰扶起張龜,苦笑說道:“長齡,你起來吧。我非是因私廢公,你看我這幅模樣,我實是無法出門啊!”
張龜看去,大吃一驚。
儘管淤青已經下去了許多,仍可看到莘邇左眼圈上,有一團淡淡的痕跡。
張龜說道:“這、這……,明公,誰這麼大的膽子!敢、敢……。”話沒說完,已經醒悟,這一拳,除了顯美,還有誰敢打?氣憤填膺,怒道,“莘主怎能如此無禮!明公,龜……”
主辱臣死,主憂臣辱。
張龜頓時就欲待盡忠,爲莘邇報仇,然而想到令狐妍是翁主,今且是莘邇的嬌妻,他的語聲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直到泯不可聞。這個“忠”,他恐怕無論如何,都是難以爲莘邇盡的了。
黃榮、羊馥也都是嚇了一跳。
羊馥說道:“將軍,這是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
新婚之夜,洞房花燭,莘邇要盡新郎的義務,令狐妍再貪玩任性,到底是個少女,卻不知是初與男子同牀的羞澀,還是慌張,又或怎的,總之,毫無徵兆的,一拳就打在了莘邇的眼上。令狐妍頗善騎射,小有氣力,一拳下去,把莘邇打得頭蒙,落荒而逃。那眼上,便多了一圈烏黑。
堂堂顧命大臣、武衛將軍、督府左長史,半張臉成了熊貓,此等尊容,自是無法見人。
萬般無奈,莘邇只好就此待在家裡,掩門謝客,乃至今日。
爲怕傳出去惹人笑話,醫士也沒有請,劉樂、阿醜她們,他也沒臉告訴,好容易想起個土方,只悄悄叫來劉壯,交代他每日煮幾個雞蛋送來,自對鏡敷之。
莘邇強顏歡笑,說道:“非也,非也。長齡,你不要亂猜。這不是顯美打的。是我、是我……”
“是明公怎麼?”
莘邇想說“葡萄架”,可葡萄架倒了,也不會把眼圈搞得烏青,靈機一動,說道:“是我那日練劍,腳下一滑,不小心劍柄柱到了眼上。”故作慶幸,撫胸口說道,“還好,只是傷到了眼圈,沒有傷着眼睛。”
他擔心會有奴婢經過,東張西望的看着,重打開摺扇,把臉遮住,與張龜他們幾個說道,“你們先回去吧,我最晚後天,就可上值。”問羊馥,“異真,募兵的事進行如何了?”
羊馥答道:“遵照明公的命令,募兵的榜文已經傳到王都鄰近諸縣,每個縣,都有督府的吏員責管,立格於市,取五尺五寸以上者;至今募得,已千餘人矣。”
莘邇開出的募兵條件不錯。
首先,應募者,不入兵籍,服役五年,即可放回。
其次,應募者,家不夠中產的,免其賦役三年。
再次,通過考覈,正式編入軍中的當時,每人賜錢若干,作爲安家費。
第四,成爲軍中的一員後,不僅按照士籍兵卒的標準,按月發給口糧,並且每兩個月進行一次考覈,成績合格的,會賜給各類獎賞。
最後,如有豪右應募,按其所帶部曲之多寡,立授軍職。
在募兵的對象上,莘邇也作了規定:優先選用流士、僑戶,優先選用家境殷實、兄弟多的。
莘邇對這支募兵抱了很大的期望,聽得招募順利,放下了心。
他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已得千餘人了麼?還可以。異真,等各縣把募到的兵卒送至,你要細細擇選,不但個頭須足,體格也要雄健,不合格的一概沙汰,寧缺毋濫。”
羊馥應諾。
莘邇沉吟稍頃,說道:“把史亮獻給我那五匹馬,你帶走兩匹,待三千兵卒募夠,搞一場演武,就以這兩匹馬作爲獎賞!”
勤恪公務、輕財重士,這纔是羊馥、黃榮等人心目中莘邇一貫的形象。
諸人辭別莘邇,出到街上,相顧對視。
羊髦最先忍不住大笑。
隨之,幾人盡是笑出聲來。
莘邇回入後宅,深覺在臣屬們面前失了尊嚴,摩拳擦掌,痛下決心,想道:“你我此前不識,這樁婚事,全是出於政治聯姻,令狐奉的決定。你個令狐妍,若是對我不滿,我亦不會強求,你我二人和和氣氣,舉案齊眉,哪怕相敬如賓,也是好的!我又怎會委屈了你?
“殊不料你動手動腳,這般魯莽!我亦打過惡仗,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老虎不發威,你當我病貓麼?小女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等我傷好,哼哼!你令狐妍的屋門,老子一步也不會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