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陰,宮城。
玄武黑殿。
在四時宮分別依照四時方色而建的四座宮殿中,玄武黑殿位處北面,是專於冬季時使用的。
此時殿內,地磚下和夾牆裡,都生着火龍,把整個的大殿烤得暖暖和和。
定西王太后左氏和定西王令狐樂,剛到殿中不久。
兩人的坐榻並列。
令狐樂於榻上左扭右扭,時不時地望向殿外。
但每一次,他看到的都只有外頭遠近的樓閣、亭臺和恭立在殿門處、臺階上的內宦與侍衛。
他有點等不及了,問左氏,說道:“阿母,阿瓜什麼時候能到?”
左氏說道:“內宦不是才稟報過麼?徵虜將軍已到中城的城門外了,陳蓀、麴爽、孫衍、曹斐等等,正在那裡迎接他。應該用不了多久,他就可進城。你呀,很快就能見他啦!”
令狐樂“哦”了一聲,勉強坐了片刻,屁股又扭動開來。
他索性從榻上跳下,揹着手,小大人似的,在丹墀上來回走了一會兒,驀地想起了一事,便停到左氏的榻前,仰臉問道:“阿母,阿瓜殺令狐京、囚令狐曲這兩件事,他做的對不對?”
左氏驚訝地問道:“你怎麼知道這兩件事的?你是聽誰說的?”
令狐樂說道:“昨天學書的時候,我聽趙師講的。孟師說,令狐曲、令狐京和阿瓜都是我的臣子,既與令狐曲、令狐京同爲人臣,阿瓜卻不請示我,就擅殺了令狐京、擅囚了令狐曲,這說明他有不臣之心。趙師斥責他,說他跋扈驕橫。阿母,趙師說得對麼?”
這個“趙師”,左氏是認識的。
其家是酒泉郡人。此人擅長書法,在定西頗有名氣,氾丹於酒泉任太守時,曾闢他爲郡府吏,於去年時,因氾丹之舉薦,他遂得以入到宮中,教授令狐樂學書。
卻不意,竟在背後議論國事,於令狐樂面前非議莘邇。
左氏神色微變,說道:“你不要聽他胡說!阿瓜與令狐曲、令狐京的確都是我定西的臣子,但靈寶,你忘了麼?阿瓜出兵的時候,咱們可是賜給他了一支王節。王節是什麼?代表的就是你啊!將領率部出外打仗,在軍中不能無有威嚴,是以咱們賜了王節與阿瓜。阿瓜殺令狐京、囚令狐曲,怎麼能說是‘擅’呢?這些都是王節賦予他的權力!”
令狐樂似懂非懂,說道:“也就是說,阿瓜殺令狐京、囚禁令狐曲的權力,是我給他的?”
“正是。”
令狐樂低下頭,想了會兒,又說道:“趙師還對我說,阿瓜上書朝中,陳說殺掉令狐京的原因是令狐京淫軍、囚禁令狐曲的原因是令狐曲怯戰,那麼如果另外有人指責阿瓜悖逆,是不是也該懲治阿瓜?阿母,趙師的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趙師”的這幾句話,其實不難明白。
說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說:令狐京之死、令狐曲之囚,表面的原因,看似是莘邇陳述的那些,可真實的情況如何?朝中的人們誰也不知。全是靠着莘邇的一張嘴在編。這與誣陷何異?以此類推,若是有人舉報莘邇心懷不軌,是不是也可以就此把他治罪?
令狐樂到底年紀尚少,沒能太領會那位“趙師”的話意,可左氏卻是一聽就懂了。
左氏嚴肅了起來,說道:“靈寶!你記住,朝中有忠臣,也會有奸臣。阿瓜爲了咱們定西,爲了你,得罪了很多的朝臣,難免會有奸佞之徒,造謠生事,詆譭阿瓜。對這些東西,你決不能聽,也決不能信!”
令狐樂應道:“是。”
左氏看他心不在焉的,料他應該仍是在琢磨“趙師”的那些話,便張開手臂,喚他坐到自己的膝上。
抱住了令狐樂,左氏笑道:“靈寶,你長大了,個頭高了,也壯實多了,我都快抱不動你了。”
令狐樂往左氏的胳臂上蹭了蹭,有點不好意思,說道:“天太冷了,這半個多月,我沒怎麼騎馬、習武,因是吃得胖了!我明天就接着練武!”
左氏揉了揉他的腦袋,嘆了口氣,說道:“靈寶啊,你的父王,一轉眼已薨兩年了。你父王薨時,你才五六歲。我一個婦人家,從未預過政事,軍事更是一竅不通。想想這兩年,咱們母子能安然無恙地過到現在,……靈寶,全是靠了阿瓜啊!若無阿瓜,何來你之今日?”
“是,阿母。”
“你如今還小,很多事不好給你說。等你再大些,知道了這兩年發生的這許多事情,你應該就能知道是誰在這兩年裡,竭忠盡智,保住了你的江山!”
“我知道,是阿瓜!”
左氏欣慰地笑了笑,想道:“趙融不能在宮中留了,明天就貶他出宮!”由此記起了另一件事,她想道,“前些天,氾寬入宮,進言於我,亦是說阿瓜跋扈,擔憂阿瓜會生不臣之心;說什麼,今可無詔而擅殺令狐京,明或即有不忍言之事。與趙融的讒言如出一轍!簡直荒唐之極!
“就不說阿瓜日常上朝、入宮,對靈寶從來都是恪守臣禮,便只以阿瓜的心志,阿瓜又怎會做出什麼悖逆之舉?也是,亦難怪他們污衊阿瓜,阿瓜是當世的大英雄,而彼輩盡皆庸人,就像阿瓜說的,限於門戶之見,家雀而已,又怎能理解阿瓜的志向?
“阿瓜出兵前,我設家宴,召他與神愛進宮,在那天的宴上,阿瓜喝得醉了,他說……”
那天在靈鈞臺寢宮宴上的一幕,重新出現左氏的眼前。
左氏賜酒莘邇,莘邇離席行禮,以作謝恩。
他已經喝了不少,端着玉碗,腳步虛浮,一看就是醉了。
謝過恩後,他一口把碗中的葡萄酒飲下,挺立席間,面向主座的左氏,慷慨地說道:“臣這回引兵伐蜀,不僅是爲了我定西,也不僅是爲了江左朝廷,更是爲了蜀地的我唐生民!蜀主殘暴,蜀人苦矣!今我軍弔民伐罪,方不負王師之名!
“等滅了蜀秦,若能按我之預期,漢中屬我,王太后,則對我定西日後抗衡蒲秦、乃至攻入關中,也都將會大有幫助!方今海內陵遲,關中、中原胡狄遍佈,驅虎牧羊,率獸食人,民之哀哀,聞者惻然!我莘阿瓜,亦關東男子也,有朝一日,如得以麾十萬精卒,長驅以進,先取關中,復定中原,還我鄉梓朗朗晴空,盡洗萬里羶腥,解兆民之倒懸,此我志也!”
尤是因在醉後,莘邇的這番自表心志,講的愈是激昂頓挫。
左氏分明看到,令狐妍望向莘邇的眼中,透出了深深的愛慕,而左氏當時,亦是被莘邇的豪邁氣概感染,不禁情愫涌動,難已自已。
玄武黑殿。
流連於那日宴上莘邇英姿,不可自拔的左氏,那天的情愫又上心頭。
想起很快就能見到莘邇了,想起令狐樂的生日宴會上,莘邇觸碰到她胳臂時的心動感觸,特別是令狐樂忽染疾病那晚,她因驚嚇倒入莘邇懷中後產生的那種安寧感覺,及那晚稍後與莘邇對視時的緊張,坐於榻上的左氏,再度胸如撞鹿,莫名地,只覺整個身體都酥麻起來了。
令狐樂感覺到了左氏的異常,擡頭看到左氏面頰飛紅,問道:“阿母,你怎麼了?”
左氏趕忙收回思緒,深深地吸了口氣,掩飾地撩袖抹去了額上出的汗水,說道:“殿內好熱。”
令狐樂是個孝順的孩子,便教內宦把火龍燒得小些。
約等了小半個時辰,內宦進來稟報:“散騎常侍、徵虜將軍、雍州刺史求見大王、王太后。”
左氏故作鎮定,說道:“請徵虜將軍進來吧。”
莘邇一人,登階而上,入到殿中。
莘邇下拜,說道:“臣莘邇,拜見大王、王太后。”
左氏柔聲說道:“將軍請起。”
莘邇站起,恭敬而立。
玄武黑殿內所用的器物,包括殿壁、柱子、地磚的顏色,皆是黑色。莘邇著紅色的戎裝,站在其間,落入左氏眼中,倒是起了莘邇前時在成都,初見桓蒙時相近的感覺,也覺得莘邇好像是殿中的一團火。不過,這團火,與桓蒙那團火的刺人不同,給左氏的,全然是溫暖之感。
左氏說道:“將軍大勝而歸,揚我定西威名,可喜可賀!接到將軍攻克漢中、繼而攻取劍閣等地的捷報後,我不知有多開心!大王也喜歡得很,連着兩天晚上都睡不着呢!”
莘邇謙虛地說道:“此非臣之功。上賴大王之德,下賴將士用命,故得露布告捷。”
令狐樂問道:“阿瓜,你在給孤的上書中,說你給孤帶回了好多禮物,都是什麼?”
一行內宦擡着幾個或大或小的籠子、用金盤捧着數樣竹製品,以及一些蜀地特產的水果、食物,魚貫入殿,呈給令狐樂。
那籠中,是金絲猴、食鐵獸,亦即大熊貓等動物;那竹製品,便是出自賨人工匠之手的竹編。
令狐樂何曾見過金絲猴、大熊貓?
這兩種動物,一種渾身金毛,燦燦生光;一種圓滾滾的,憨態可掬,頓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他奔下殿中,繞着籠子轉來轉去,試探着伸手去摸那猴子,猴子齜牙咧嘴,沒嚇着他,反因引得他咯咯直笑,然後,他探手入籠,撫摸大熊貓,那大熊貓頗溫順,他喜笑顏開。
莘邇與左氏說道:“王太后,我這次在蜀地,還帶回了幾個當地有名的醫士,明天就遣人把他們送進宮來。王太后如是合意,臣的愚見,不妨就把他們留用。這幾個醫士,有的學過天師道的道法,道法固不足信,然道家頗擅養生調養之術,大王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恰可合用。”
左氏知道,莘邇獻上這幾個醫士,不會是爲了別的緣故,只能是因爲那晚令狐樂的急病。多幾個名醫在宮,萬一再有類似的事,也就會多出幾種治療的方法,總歸是會有用處的。
“阿瓜,你有心了!”
“盡忠王太后、大王是臣的本分。”
也許是因爲莘邇方由前線歸來,尚未完全從戰爭中出來,又也許只是左氏心有所思而生的錯覺,不知爲何,莘邇嘴裡說着“盡忠”,他肆無忌憚落在左氏嫵麗面孔上的視線,卻使左氏覺得充滿了侵略。
左氏自不會爲此生氣,她偏轉頭,見內宦、宮女們都在看顧令狐樂,便喚莘邇單獨近前,咬了咬櫻脣,對他低聲說道:“將軍離都已近兩月,我、我,……我着實想念。”
“想念”云云,她說得微不可聞。
接着,她聲音略高,往下說道:“本想今夜就在宮中置宴,爲將軍慶功,然將軍遠道歸來,一定很累了,是以便改在後日。待至後日宴上,我親自敬酒將軍!”
莘邇說道:“太后的酒,臣飲如甘泉。”
在殿中待了一個多時辰,暮色將至,莘邇拜辭而出。
到了家中,令狐妍、劉伽羅等已經給莘邇備好了宴席。
莘邇叫劉壯也來,對劉壯、劉伽羅說了派人去他倆的家鄉尋其親人、沒找到什麼近親,只找到了他的兩家遠親,已然帶到王都的事。
劉伽羅是在定西出生的,家鄉對她而言,只是個地名罷了,沒甚麼驚喜;劉壯不然,又是感激莘邇的貼心,又是激動有生之年,還能相會宗親,恨不得立刻就去見那兩家遠親似的。
莘邇笑對他說道:“你這兩家遠親,拖家帶口的,合攏一起,足有三四十口,故我未把他們帶到家裡。他們現都在西苑城的兵營暫住。你明天拿些錢,覓個宅子買了,把他們安頓下來。既來了谷陰,不可無有營生,你看他們是想經商,還是想種地,經商的話,給些本錢,種地的話,就把咱家的地分與他們點。給他們的錢,我也不要他們還;給他們的地,我也不要他們的田租,唯有一條,你給他們交代清楚,不許仗勢欺人。”
劉壯感動得不得了,連聲應諾。
酒到酣處,劉伽羅撫琴,阿醜唱歌,令狐妍支着腮幫,聽到興起,跳了一支從西域婢處學來的胡舞。這一場給莘邇洗塵、兼帶賀功的家宴,到夜半乃止。
莘邇先去劉伽羅的屋內,抱了會兒女兒,然後來到令狐妍的房中。
推門進到室內,但見令狐妍不知何時,換上了褶袴戎裝,一手拿着根馬鞭,一手威風地叉着腰,舉起俏臉,乜視莘邇,挑釁似地說道:“莘阿瓜!適才宴上,我瞅你得意洋洋的,挺有點不馴之態!我斟酒與你,你竟然還敢嫌涼?莫以爲你打下漢中就能在咱家揚眉吐氣了!要非我身是女兒身,漢中這場功有你的份兒麼?來來來,咱倆比試比試,我讓你知道什麼叫不讓鬚眉!”
說着,令狐妍揮鞭來打。
莘邇哭笑不得,抓住她抽來的馬鞭,輕鬆奪下,提之在手,將她推到榻上,問道:“還要比試麼?”
令狐妍曲臂作枕,瞧了瞧馬鞭,又瞧了瞧莘邇,媚眼如絲,說道:“怎麼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