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駐北六省總領事並不是到大帥府來興師問罪的,恰恰相反,他是來撇清關係的。
“這件事從頭至尾與法國政府沒有任何關聯。”
法國領事的態度相當明確,那個找上警察局的女人,所作所爲只出於她個人的意志,領事館毫不知情,在沒有危及到她生命安全的情況下,也不會在這件事上爲她提供幫助。
聽完法國領事的一番話,李謹言明白了,這個法國佬的意思是,這件事和他無關。
起因,過程,結果,他一概不“瞭解”,不“參與”,不“追究”。但有一個前提,必須保證“法國公民”的人身安全。
“她的丈夫並不是法國公民。”法國領事又補充了一句,這讓李謹言鬆了口氣。
否決了那個記者的法國國籍,就證明這是華夏人自己的事情,那個法國女人想要把她的丈夫從牢裡救出來,就要遵守華夏的法律,按照華夏的行事規則。
這樣帶着記者找上門的行爲,說白了還是仗着她外國人的身份。從清末以來,歐洲人,美國人,日本人,甚至是被英國殖民的印度人,在華夏的土地上都有一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儘管北六省連打了幾場勝仗,華夏聯合政府也實現了德奧意三國租界共管,但老牌的英法等國至今仍在“裝糊塗”,既沒有就租界問題和華夏聯合政府接洽,也沒有其他任何表示。哪怕樓少帥手裡還抓着他們的“把柄”,他們的軍隊在歐洲同德國正打得熱鬧,約翰牛和高盧雄雞也從沒想過要對華夏人低頭。
或許他們已經在考慮放棄部分在華利益,用來緩和同華夏聯合政府之間的關係,但也僅僅只是可能而已。他們可以輕易出賣俄國和日本的利益,輪到自己就不是那麼容易下決心的事了。割別人的肉很痛快,換成是自己,哪怕只是劃一道傷口,都會疼上半天。
“領事閣下的意思我明白了。”李謹言說話的速度並不快,“只要貴國公民不做出過-激-行爲,人身安全完全可以得到保障。華夏一向是禮儀之邦,我們講究的是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
暫且不論法國領事相信與否,坐在一旁的任午初險些噴出嘴裡的茶水。
旁人倒還罷了,北六省的軍隊可是還圍着海參崴,隨時可能打起來……
緊接着,李謹言又言辭懇切的向法國領事保證,他說的話絕沒有半句虛言,法國領事就算半信半疑,也只能表面上接受李謹言的說辭。至於他回到領事館後會如何向上級彙報,就不是李謹言該操心的事了。
法國領事離開之後,任午初開口說道:“三少,這樣答應他好嗎?”
“有什麼不好?”李謹言聳了聳肩膀,“行爲是否過--激不是法國人說得算。他願意相信我說的話,吃虧了也只能算他自己的。看他的樣子也未必會相信,大家都揣着明白裝糊塗,面子上過得去也就行了。這招還是和展部長學來的。”
任午初:“……”
“不過也不能真對那個法國女人怎麼樣,到底影響不好。”李謹言將手搭在腿上,手指敲了敲,“說不準還要丁肇幫幫忙。”
任午初知道丁肇和喬樂山的存在,他和兩人見過面,對他們的研究卻知道得不多。聽李謹言提起丁肇,也沒多問,聰明人都清楚一個道理,好奇心可以有,太多的好奇心卻最好不要有。何況是任午初這樣的聰明人,更是深諳其中道理。
看着眼前的李謹言,再回憶初見他時的情形,有子如此,李慶隆地下有知也會老懷大慰吧。
關北警察局前,一名金髮白膚的女人正大聲的叫嚷着,她的華夏語音調很古怪,卻依舊能讓人聽清她在說什麼。
四名警察站在她的面前,一個年過而立,另外三個都是二十出頭,年紀最大的警察臉色始終很平靜,幾個年輕警察的臉色卻很難看,但礙於女人身後的六名外國記者,以及上頭還沒有命令下來,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擋住這個女人和她身後的記者,不讓他們衝進警察局。
六名記者裡有四個歐洲面孔,另外兩個卻是亞洲面孔,他們在警察局前鬧出的動靜越來越大,四周漸漸聚集起不少人。
大帥府的車開到時,法國女人正向人羣哭訴,說關北警察局無故逮捕了她的丈夫,倒是激起了不少人的同情心。
“我的丈夫是無辜的,我要控訴這裡的警察,還有政府!”女人之前一直居住在上海公共租界,對關北這裡的情況略有耳聞,卻知道得並不詳細,見關北警察們的表現十分“懦弱“,愈發囂張起來,口口聲稱她的丈夫是法國公民,關北警察局無故抓捕法國公民,難道不擔心引起國際爭端嗎?
“若是不想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就儘快釋放我的丈夫!並且向我們賠禮道歉,作出補償!”
“想得美!”一個年輕警察被氣得紅了臉,一把抓下頭上的警帽,大聲說道:“甭管是不是法國公民,他涉嫌刺殺少帥,絕不能放!還道歉,道個屁!”
圍觀的人大多沒注意到年輕警察爆了粗口,他們關注的是,這個外國女人的丈夫竟然涉嫌刺殺少帥?之前發生在旅館前的刺殺案已經通過報紙傳遍北六省,那幾個記者的大名和所作所爲赫然也在報紙之上。
竟然是那幾個混蛋?!
之前露出面露同情的人表情驟然一邊,其他人也沉下了臉。一時間,所有人看向這羣鬧事者的目光都變得不善起來。
法國女人仍在叫嚷,兩個亞洲面孔的記者卻察覺到情況不對,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若是這些華夏平民傷害了這個女人和歐洲記者,說不定事情的發展會比計劃的結果更加有利!
兩個記者決定推動事態繼續向混亂的方向發展,其中一人-操--着一口流利的華夏語,大聲說道:“這位女士的丈夫是法國人,是否有罪該交由法國領事館裁決,華夏的警察局無權逮捕他!”
另一個記者接口道:“必須馬上放人!否則,你們將受到偉大的法蘭西的報復!”
這番話就像是潑到火上的熱油,圍觀的人羣開始躁動,場面隨時都可能失控。
關北人有自己的驕傲!
在關北,是龍得盤着,是虎也得趴着!洋人怎麼樣?洋人就能無法無天了?外國佬在華夏作威作福的日子早就過去了!
領事裁判權?去你的領事裁判權!
人羣中突然飛出一塊石頭,正好砸到扯着嗓子叫喊的記者頭上,那個記者摸過腦後,看到手上的血跡,憤怒的罵了一聲:“八嘎!”這一聲徹底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
他的同伴剛要拍下這一幕,一塊更大的石頭就朝他飛了過去,四名歐洲記者卻卻沒有任何舉動,他們不是傻子,這兩個日本人剛剛的所作所爲,簡直是故意引起華夏人的怒火,將他們所有人都陷入危險的境地!
女人的叫嚷聲也停了下來,之前囂張的氣焰一掃而空,臉上出現了驚慌的表情。
李謹言透過車窗看到這一幕,轉頭對坐在前排的丁肇說道:“丁先生,是動手的時候了。”
“美人的吩咐,是我的榮幸。”
丁肇的話再次讓李謹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倒是前座開車的兵哥很平靜,如果忽略他暴起青筋的額頭和摸向腰間那隻手,他的確相當平靜。
場面終於開始失控,幾個漢子從人羣中衝了出來,直撲向那兩個日本記者,法國女人尖叫一聲,其他四名記者也臉色發白,背靠背的聚攏在一起,他們後悔了,不該不打聽一下就被日本人挑唆貿然跑來關北!現在的華夏早就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是任由他們來去自由,肆意妄爲的那片土地了。
奇怪的是,那幾個漢子專門圍攻日本記者,和兩個日本人相比,幾個歐洲人受到的攻擊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這些華夏人就像是故意圍住他們,將他們同日本人分開,方便其他人對這兩個日本矬子拳打腳踢。
兩個日本人很快就被揍得鼻青臉腫,警察的哨聲這才響起,十數名手持警棍的警察貌似在驅散人羣,實際上警棍都落在誰的身上,混亂中還真不太好說。
一個日本記者被揍得頭昏眼花時,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槍,連他本人都不知道這把槍是哪裡來的,甚至不清楚他是如何扣動的扳機,子彈--射--出--槍--膛的那一刻,他或許還以爲這是個幻覺。
槍聲響了,一個漢子應聲而倒,目睹這一幕的人羣頓時一靜,法國女人尖叫一聲,白眼一番暈倒在地。
幾個歐洲人都不知道這個日本人身上竟然有槍,還會在衆目睽睽之下開槍!
“上帝,他瘋了!”
女人暈倒在地人事不省,中槍的漢子胸口染血,持槍的日本人貌似愣住了,警察的哨聲愈發尖銳。
幾名華夏記者卻在這時趕來,對着持槍的日本人和倒在地上的漢子連拍幾張照片,又將鏡頭對準暈倒的法國女人和那幾個無措的外國記者。把這些照片“加工”一下刊登上報,就能讓策劃這件事的人相當好看。
“請讓一讓,我是醫生。”
一個穿着洋服的英俊青年撥開人羣,先是查看了一下倒在地上的漢子,馬上叫人將漢子擡走送去最近的醫院,然後走到幾個外國記者跟前,“這位女士暈倒了嗎?請容許我查看一下她的情況。”
流利的法語成功讓這些記者緊張的神經放鬆許多,他們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個人從上衣口袋取出的嗅鹽瓶子,隱約帶着一股微妙的香氣。
此時,那兩個日本記者已經被警察控制,那把手槍也被當做證物收繳。這把槍不是兩個記者的東西,卻的確是日本人的。關北抓了不少日本間諜,同樣型號的手槍就有不下十把。
李謹言坐在車裡,看着警察局前的混亂漸漸平息,那個胸口染血的漢子就坐在他的身邊,不過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臉上的鬍子也消失不見,正是曾跟隨李謹言南下的豹子。
“言少,這幾個外國佬,尤其是那兩個日本人,肯定是練過的。”豹子眼帶寒光的說道:“把他們帶進審訊室,保管明天之前讓他們開口。”
“恩。”李謹言點點頭,“這事交給你來辦。怎麼問我不管,但人不能死了,至少現在不能。”
“言少放心吧。”豹子咧嘴一笑,“咱們那裡現在多了不少好東西,喬先生和丁先生的手段大家也見識過,保證是什麼樣進去,什麼樣出來,肉皮上絕不會多一條傷口。”
“你做事,我放心。”李謹言靠向身後,視線從車外收回,幾個外國人都被帶進警察局,丁肇也成功抽-身,他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沒必須繼續“湊熱鬧”。倒是那個法國女人在他離開時,顯得有些依依不捨。
果然該說法國人是天生浪漫的民族?還是說丁某人魅力太大?抑或是他下錯了藥?
不過看那兩個日本人四肢無力,走路都要靠旁人拖,丁某人下藥的水準應該沒有退步纔是。
“言少,蕭先生那裡……”
蕭有德在忙着抓捕馬爾科夫,今天這件事,李謹言直接找上了豹子。自從隨李謹言南下之後,豹子儼然被視爲李謹言的心腹,在情報局中的地位也有了不同,連他的隊長都開玩笑似的說:“早知道你小子天生運氣好,沒想到會這麼好!”
“這件事你負責。”李謹言打斷了豹子的話,“蕭先生有其他的事要忙。”
李謹言的話讓豹子心念一閃,要是他沒會錯意,言少爺這是要擡舉他?那他就絕不能不識趣。至於蕭先生那裡……刀切豆腐兩面光,可算不上是一句好話。
不管是什麼原因讓言少對蕭先生產生了不滿,豹子都決定要抓住這次機會。就算搞情報的見不得光,可一旦有機會,沒人不願意往上爬。
隨後,李謹言去見了報社的文老闆,明天的報紙肯定會對今天警察局前的事大書特書,那幾名外國記者暫時被控制住了,消息暫時還不會外傳,他們必須把握先機。
納粹德國的宣傳部長戈培爾說過,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會成爲真理。
李謹言要做的,不是向世人宣揚真理,而是讓策劃這件事的幕後黑手,自己把種下的苦果吞進肚子裡!
京城,阪西公館
阪西利八郎和本莊繁正在對弈,棋盤上,黑白棋子廝殺得難解難分,只要一個疏忽,隨時都可能被對方絞殺。
兩人的神情都很嚴肅,往往要考慮很久,纔會落下手中的棋子,在本莊繁的黑子即將落下時,房間外傳來一個聲音:“阪西閣下,菊之內發回消息,行動失敗了。”
啪!
本莊繁手中的黑子落下,卻不是落在想好的位置,而是砸在另一枚黑子之上,攪亂了整盤的棋局。
怎麼可能?!
“支那人抓捕了歐洲人?”
“不。”門外的聲音似乎也帶着不解,“據傳回的消息,是我們的人開槍射殺了一個支那人,那幾個歐洲人親眼看到山下開槍。”
室內寂靜片刻,阪西猛然將棋盤上的棋子全部掃落,本莊繁臉色也變得格外難看。由於上一次行動失敗,大本營已經漸漸對阪西失去信任,連同受到阪西賞識,成爲阪西弟子的本莊繁也仕途不順。
這一次,師徒兩人再次計劃調撥華夏與歐洲各國,尤其是和法國的關係,在他們看來,這些驕傲的歐洲人絕對會給華夏政府施壓。若計劃順利,將由兩個日本記者動手殺死五個歐洲人歐洲記者,再嫁禍給華夏人。只要操作得當,必將徹底抹黑華夏,尤其是樓逍本人的形象。
獨--裁,冷-血,濫--殺的軍閥,這個軍閥隨時都會舉起屠刀。
這樣的一個人,必將引起歐洲各國的警惕。
若想壓制住這個軍閥,只是扶持華夏國內的力量毫無作用,只有扶持日本!
從英國人手中得來的借款還遠遠不夠,日本需要更多的資本,用來發展工業,製造武器,強大國家。
除了日本,同樣有一個國家捲入了這次陰謀,沙皇俄國。
混亂的朝鮮和岌岌可危的海參崴讓日本和俄國有了共同利益,這兩個昔日在華夏北方爲利益爭得頭破血流的敵人,如今達成密約,同樣作爲協約國的成員,兩國將一同對付華夏!
讓人意外的是,當俄國駐華公使庫朋斯齊得知這個消息時,竟然向外交大臣遞交反對意見,他認爲,此刻同日本簽訂協約沒有任何實在意義,還可能因此徹底激怒華夏人!
“不只是海參崴,西伯利亞也很危險!”庫朋斯齊身在華夏,比聖彼得堡的那羣官僚更能看清眼前的局勢,同日本綁在一起,對俄國非但沒有任何好處,反而可能會惹來華夏更大的怒火。
外交大臣慎重考慮過他的意見,報告給了沙皇,沙皇尼古拉二世開始猶豫,喜愛-插-手政事的皇后亞歷山德拉對庫朋斯齊的擔憂嗤之以鼻,偉大的俄羅斯怎麼可能懼怕一羣黃-種-豬!
在妻子的強勢干預之下,日俄秘約終於達成,成功獲得拉斯普京信任的伊蓮娜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個消息送回了北六省。
“日本,俄國。”李謹言不記得一戰期間日本和俄國是否真的有過這份協約,或者又是哪隻蝴蝶扇動了翅膀,在他看來,就算日本和俄國真的結盟,對華夏也沒有大礙。
現在是1915年,1917年,阿芙樂爾巡洋艦上的炮聲就要響起,沙皇的帝國即將土崩瓦解,新生的政權,無論是資產階級臨時政府還是布爾什維克政府,都不會承認這份同日本的協約。
日本人終將竹籃打水一場空。
想歸想,李謹言還是將這個消息發到前線。樓少帥的回電來得很快,卻不是關於這份日俄協約,整張電報上只有四個字:等我回來。
看着電報上的字,李謹言愣了半晌,嘴角卻控制不住的往上翹。
前線指揮部中,季副官從電報員手裡接過譯好的電報,掃了一眼,頓時明白爲何接報的兵哥臉色會如此微妙。
拿着電報站在會議室門前,季副官腦袋裡突然冒出一個讓他覺得匪夷所思的念頭,少帥把這部電臺帶到前線,專門與關北聯絡,真的不是爲了和言少爺打情罵俏?
想起樓少帥那張冷臉,季副官果斷斯巴達了。
從六月底,戰爭陰雲就一直籠罩在海參崴上空。
華夏軍隊在摩拳擦掌虎視眈眈,海參崴內的俄國駐軍則在拼命挖掘防守工事,沿地堡構築防守陣地。吃飯和睡覺是他們唯一的休息時間,在這僅餘的時間裡,他們不停的向上帝祈禱。
七月三日凌晨,太陽躍出地平線的一刻,炮聲終於在海參崴響起,開炮卻不是華夏軍隊也不是俄國守軍,而是海面上的四艘巡洋艦!
三艘巡洋艦對另一艘巡洋艦展開了攻擊,巨大的艦炮炮彈砸進海里,掀起巨大的水柱,目睹這一切的俄國守軍還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海面上的炮聲就像是訊號,華夏軍隊的進攻也正式開始,兩百多門各型火炮的嘶吼震耳欲聾,炮彈拖着尾焰滑過黎明的天空,砸進俄軍的防守陣地。
大地在震動,炮聲在轟鳴。
民國六年,公曆1915年7月3日,海參崴戰役,終於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