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楊青和徐梅梅的李剛沒有逃脫警方的追捕,他在逃亡異地兩週後,就被警察抓住。據說李剛被抓到時很狼狽,原本健碩的身體在短短的兩週後竟然變得異常羸弱,而且身上還髒兮兮的,同時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兒。被抓住後的李剛只對警察說了一句話,能給我點兒吃的嗎?警察同意了李剛的要求,給他拿來了兩個饅頭。沒有想到,李剛拿到饅頭後,狼吞虎嚥地沒幾口就吃完了。吃完後,他竟還伸出髒手向警察要饅頭。
警察有些不耐煩地說,你還有心情吃饅頭?
李剛滿不在乎地說,反正都是一個死,怎麼也得吃飽了呀。
知道李剛被抓住的消息後,我緊繃多日的心裡終於有所鬆馳。隨後的日子裡,我就盼着李剛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具體是什麼懲罰,我根本就不知道。
可是誰曾想到,在李剛被關進看守所的第三天,他竟然打傷看守警察,逃出了看守所。得到這個消息後,我的心裡馬上又繃了起來。
李剛逃出看守所後,公安部門在第一時間就對長途汽車站和火車站進行了監控,同時派出警力進行全城搜捕。他們相信,犯罪嫌疑人一定會再次落網。
我也相信李剛一定會再次落網的,他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只是我不知道會是在什麼時候。待在家裡,我的情緒很低落,就如那兩天的天氣一樣陰霾透頂。於是,我決定出去走走。
春天雖然已經來臨了,但北方的初春乍暖還寒,而且風也很大,夾雜着一些不大不小的雪片,打在臉上,會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感。我顧慮重重地在落花街上慢慢地走着,全然不知憨胖子在我身後已經跟了好一會兒。當我發現有人跟着我時,我確實嚇了一大跳,我甚至還以爲是那個殺人犯李剛呢。
我說,憨胖子,我求求你不要再跟在我的後面了,我都快被你給嚇死了!
憨胖子這一次倒很聽話,在我走出幾步後,回頭見他站在那裡沒動,才又朝前走去。說實話,我挺害怕被人跟蹤的,那會讓我感到很不自由。
我漫無目的地在落花街上走着,雖然穿得不多,但卻沒有感到多冷。我知道我爲什麼愁悵,爲什麼傷感,我的情緒已經跌到了低谷,無法自拔。
不知不覺,我竟然又來到了木房子。
我記得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再來這裡,我對這裡已經有了很強烈的厭煩感,在我看來,這座孤零零的木房子就像一座死氣沉沉的墳墓,裡面埋藏的是黑暗、醜陋和骯髒,以及罪惡。
此時的木房子被寒冬的積雪所覆蓋,讓我突然有了一種陌生感,還多了幾分奇怪的探知慾,不知不覺,我竟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我沒有想到,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我剛剛走近木房子的時候,它虛掩着的那扇破門突然開了。我嚇了一跳,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逃跑的李剛竟然噌地一下從裡面竄了出來,他伸出一雙鉗子般的手,不等我開口,就把我拽進那間可怕的木房子。
木房子裡黑魆魆的,光線十分暗淡。
李剛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後惡狠狠地說,不許喊,聽到沒有!如果你敢喊,我也會把你殺了的!明白嗎?
我驚恐地望着李剛說,你……想幹什麼?
李剛陰沉着臉說,我被警察抓住時,你是不是很高興?現在我跑出來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說,是,就是!
李剛說,現在你還敢這樣說,你就不怕我把你也殺了?我可是個殺人犯,我已經殺了兩個人,你不知道嗎?
我說,你跑不了的,警察叔叔一定會抓到你的!
李剛嚇唬我說,在他們抓住我之前,我會先把你殺死的!
我也不甘示弱地說,殺一個小孩兒算什麼本事!我可不怕你!
聽了我的話後,李剛惱怒地說,你把嘴給我閉上,要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
見李剛被氣得發瘋,我心裡很高興,但爲了自己的安全,我還是不再說話。
隨後,木房子裡靜了下來。只有外面的風聲在呼呼作響。
突然,外面傳來一聲響動。李剛警覺地轉過身去,隨手操起一根鐵棍,然後慢慢地向門口兒摸去。那一刻,我的心裡很激動,我想也許是有人來救我了,但隨後,我的這個希望便像肥皂泡般地破滅了。因爲隨着兩聲貓的喵喵叫,證實並沒人來此,來的不過是一隻野貓。這時,我的心裡充滿了失落,甚至還有點兒絕望。
此時的李剛顯得很焦慮,他不停地在木房子裡走來走去,並且還不停地喘着粗氣。我猜不出李剛的心裡在想着什麼,我所想的就是該如何從這裡逃出去。
正當我在那裡冥思苦想的時候,李剛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他停住腳步,惡狠狠地對我吼道,小兔崽子,你給我放老實點兒,別打算從這裡跑出去,我會殺了你的!
我忽然好像不怕死了,反擊李剛說,你殺了我吧,殺了我你也還是跑不了的!
李剛氣急敗壞地抓住我的衣領說,你給我閉嘴!閉嘴!
我說,我就不閉嘴!
李剛說,看來你是真不想活了,那好,那我就成全你!
說着,李剛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
瞬間,我就感到一陣窒息。這回我嚇壞了,我知道這樣掐下去,我肯定會死的!於是,我拼命地掙扎,拼命地掙扎。
掙扎着,掙扎着,李剛突然鬆開了手,然後牆一樣地倒塌下去。
我愣了一下,還以爲是自己把李剛給打倒了。但隨後我就發現,事實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兒。因爲我看到了憨胖子,他正手拿一根很粗的木梆站在李剛的後面——是他把那個窮兇極惡的李剛打暈。
我問,憨胖子,你怎麼會來這裡?
憨胖子說,我……我一直……跟……跟着你來着……
我又問,那剛纔,那兩聲貓叫是你學的了?
憨胖子點點頭,說,是。
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剛,我說,哼,看你還往哪兒跑。
李剛終於又被抓回到看守所。警察因此對我和憨胖子進行了表揚。警察沒想到,這個殘忍的殺人犯竟會被兩個小孩兒給抓住。
我聽後有些不好意思,說,壞人不是我抓的,是憨胖子抓的。
警察說,你做得也很不錯,是一個很勇敢的孩子。
我看了一眼憨胖子說,要表揚你們就表揚他吧,他比我勇敢。
聽到我的讚許後,憨胖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卻十分高興,他說他拿那根很粗的木梆打李剛的頭之前,其實他是很害怕很害怕的,但是看到我被李剛掐住脖子很危險時,不得不忘記害怕,將木梆用力地打了下去。
因爲憨胖子救了我的命,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比以前要好了一些。但是,說實話,我的心裡還是瞧不起他的,我認爲他是他,我是我,我們之間永遠都不會成爲真正的朋友。
再次抓住殺死楊青和徐梅梅的李剛之後,我就等着法律對他的最終判決。終於有一天,憨胖子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進屋後,氣喘吁吁地拉着我就往外面跑。我問憨胖子怎麼了,他比劃了半天也沒有說明白。出了門,我看到落花街上圍了很多人,大家議論紛紛,不知在談論些什麼。這會兒,大家突然靜了下來。我朝遠處望去,見很多輛大卡車浩浩蕩蕩地朝我們這邊慢慢駛來。開到近前,我纔看到每輛大卡車的上面,都綁着幾個被警察押解的罪犯。那些罪犯直挺挺地站在車上,他們表情不一,有失魂落魄目光呆滯沮喪懊惱的,也有不以爲然滿臉笑意自以爲是的,在他們的朐前無一例外地貼着一張白紙,上面寫滿他們的累累罪狀的同時,還用紅筆打了一個粗粗的醒目的對號,這意味着這些人毫無例外地被處以死刑。當我知道這些被打上紅對號的人即將走上不歸路時,我好奇的心裡突然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恰在此時,我突然在一輛車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他就是李剛。
像其他死刑犯一樣,李剛也是被綁着的,他的身上也貼有那麼一張白紙,上面同樣也寫滿累累罪狀,當然,也還有用紅筆打上的一個粗粗的醒目的對號。與其他罪犯所不同的是,李剛的表情中既沒有太在意,也沒有無所謂。後來想一想,那應該是叫做面無表情。這樣的面無表情,其實也是人的一種表情,他所反應的恰恰是這個人內心的慌恐、脆弱和迷惘,甚至還包含了某種無助。
作爲即將走上刑場、與這個世界不得不告別的殺人犯李剛,他的這個面無表情的表情讓我記憶深刻(儘管我根本就不想記憶)。我想像不到,當李剛殘忍地手刃他人的時候,他的那些人性都跑到哪裡去了?這不由得讓我產生一種懷疑,人是否只有在理智的時候才具有人性?除此之外,人具有的就可能是獸性,或者說是鬼性了。
久違的溫暖的春天終於到來了!
可惜它來得遲了一步,憨胖子他爸在冬天結束之前的那個夜晚,因爲醉酒而凍死在落花街上。當人們在第二天一早看到憨胖子他爸時,他的身體已經僵硬得如同一塊木頭,在他手中緊攥着的,是一個見了底的白酒瓶子。我之所以說可惜,是因爲,我雖然很討厭憨胖子他爸,但我還是不希望他死的。
憨胖子他爸死後,憨胖子他媽就回到的落花街上與兒子一起生活。此時,人們對憨胖子他媽的那些傳聞早已開始厭倦,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漸漸被人們淡忘。其實,憨胖子他媽那時是非常艱難的,爲了能夠解決母子的生存問題,她曾經做過很多項臨時工作,比如在建築公司做裝卸工,在服裝廠做縫紉工,在食堂做雜務工,等等。但幹來幹去,母子的生活依舊沒有得到多少改善。最後,憨胖子他媽決定辭掉臨時工作,用手中僅有的一點錢做點兒小生意。做什麼生意呢?尋意了一下,她決定在市場上擺個小攤兒,賣線衣線褲背心褲衩什麼的。想了就幹,沒幾天,她的小攤兒就擺了起來,據說生意還不錯。
那之後,我很少在落花街上再見到憨胖子,我猜,他應該是幫他媽做生意去了。
而我,在不久之後,也如願以償地上了小學。
有一天早晨,在上學的路上,我意外碰見到了憨胖子。
我驕傲地說,憨胖子,告訴你,我已經上學了!
憨胖子還是如初,說,我……我想當兵……
我搖搖頭,鄭重其事地對憨胖子說,你當不了兵的!
有時候,我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慢得就如一頭黃牛,騎在它的上面,你很難達到夢想的彼岸。而有的時候,我卻又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快得就如一把利劍,當你剛一把它舉起,便已經劃破希望的咽喉。
後來,我仔細思量,才發現那其實不是時間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時間依舊是時間,它不會欺騙人,也不會被人所欺騙。
其實,就是在這樣看似平靜祥和、無聲無息的時間裡,我們卻是在經歷着風起雲涌、波瀾壯闊的種種人生撕殺。不管最終你是凱旋而歸,抑或一敗塗地,時間的腳步依舊如初。只是,當我們回頭遙望之時,看到的,或許就是一出驚心動魄、撕心裂肺的生命之歌。
終於,多年以後,我如願以償地成爲了一名作家。不管他人如何搖旗吶喊,我只是在默默無聞地寫着我的小說。我忠告自己,那些浮光掠影不過是過眼雲煙。雖然如此,偶爾卻也有過心動之時,但最終還是趨於平靜。於是,我又忠告自己,學會享受生活吧。
對於一個無名的作家來說,享受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每天寫作,寫完作之後,大約是在傍晚時分,走出家門,來到喧鬧的菜市場,買一些自己和家人喜歡的菜品,然後精心地把它們烹製出來,以此自得其樂,可謂悠哉,樂哉!
這樣一想,我還真就這麼做了。
僅僅幾天下來,我就忽然有了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我覺得這應該就叫做享受生活。
之後,你們猜不到我在菜市場裡遇到了誰?告訴你們吧,我遇到了劉大軍,也就是童年裡,那個讓我不喜歡的憨胖子。
自從上了小學後,我就很少再見到憨胖子,關於他的事情,我知道得愈來愈少。後來,我們家從落花街上搬走,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憨胖子。
那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樣又去菜市場買菜,當我挑選了幾樣青菜準備回家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賣煮苞米哩!
我一聽,就尋聲去找那個賣苞米的人,因爲我想買幾穗苞米,要知道,煮熟的苞米可是一種既好吃又有營養的美食。
一回頭,我看到了那個賣苞米的人——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胖乎乎的身材、一副憨態可掬的賣苞米的男人,竟然是我多年未見的、幾乎讓我忘記的、童年認識的那個憨胖子!現在的他和以前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但似乎又有一些變化。
在我看到憨胖子的同時,他也看到了我,他向我使勁地揮揮手,高興地喊着,柯悒!柯悒!柯悒!……
我走過去,驚訝地說,劉……劉大軍,怎麼……是你?
憨胖子說,別叫我劉大軍,還是叫我憨胖子吧。
那一刻,我突然驚奇地發現,憨胖子竟然不再結巴了。
而我,卻有些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