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
孫周猛的驚醒,赤腳跳下榻,就向外衝。
外殿,莢緊緊抱着他的腿,“主子要去何處?”
“滾。”
“主子身上全是傷,醫者說了要靜養。”孫週一腳踢過去,莢倒在地,孫周擡步又行,再次被莢抱住。
“魏大人己經在石山下收尋,很快就有辛夷的消息了……主子保重呀。”
莢說着就哽咽起來。
孫周走不脫,氣極了,見着几上的酒樽,拿起來,用力朝莢頭上砸去,莢只覺眼花頭暈,血順着臉頰而流,仍死死不放手。
孫周大叫一聲,殿外奔來衆多寺人,“把此人拉開。”
衆寺人不敢動。
“給寡人拿劍來,寡人今日要殺了這個刁奴。”
衆寺人跪了一片。
“主子!”
子襖急步奔來,也跪在他的面前,哭泣道,“主子不可呀,醫者說,主子若不休息,手臂可就不保了,魏大人己派上千晉軍,正在石山下……“
而此刻,孫周的手臂又滲出血來。
“滾.”
“主子。“
一羣人一陣跪求,孫周舉起劍,架在子襖脖子上,見其還不讓開,面露狠色,又一腳踢開他,擡步就走,莢還死抱着,地上拖出一條血印。
正在這時,外面有寺人唱道,“君夫人到。“
只聽一陣嬰兒啼哭,君夫人匆匆而至,身後跟着奶姆與荇,奶姆懷裡抱着一嬰兒。
衆奴趕緊跪移到一側。
原來君夫人是子襖請來。
君夫人見孫周狼狽,衆奴戰戰慄慄,不由得有些緊張,跪下行禮道,“君上,這孩子一早便啼哭不止,妾怎麼也哄不了,君上可否看看?君上還未見過孩子吧。“
孫周聽言一怔,安靜下來。
孩子是你的……
他想起辛夷的話,幾乎一個踉蹌,目光朝孩子看來。
奶姆趕緊把孩子抱到孫周面前,但見出生不到二日的嬰兒,張着小嘴,閉着小眼,皺着雙眉,手舞足蹈,嚎嚎大哭。
那哭聲可謂嘶聲肺裂,孫周又是一愣,無意識的伸出手指,撫上他的眉宇,驚奇的是,孩子的哭音嘎然而止,小眼也睜開了,瞥着孫周,嘴巴還一搭一搭,頗有委屈之色。
這孩子?孫周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還有辛夷的,特別是那張小嘴,他只覺心頭如刀割一般痛,閉了閉眼。
奶姆喜道,“君上,孩子認得你呢,一見君上便不哭了,君上可要抱一抱?“
孫周伸出雙手,見主子平緩了情緒,衆人皆鬆了口氣,誰知,還未觸到孩子,孫周立即收回手,孩子似乎感到被嫌棄,又大哭起來,
孫周狠心的不再投去一眼,轉身繼續朝大門走去。
“君上?“
君夫人驚呼,孫周置若罔聞,突然,只見子襖一個箭步,行到孫周身後,朝他脖子一劈,孫周頓時倒下。
“子襖?“
衆人皆被子襖的舉止震到,子襖跪在君夫人面前,“屬下傷了主子,屬下願以死謝罪。”
說着,就要朝自己腦袋擊去,被君夫人厲聲喝住。
“先擡君上進屋,念你也是爲君上作想,待君上醒來,由君上發落。”
衆人一陣手忙腳亂。
深夜。
孫周被外面吵鬧驚醒。
“放我進去,我是公女,爾等敢攔?”
“孫周!“她竟直呼君上名諱,“你出來,是你殺了她,爲什麼?……”
接着是傷心的哭聲。
莢在一旁勸道,“公女快回吧,主子受了傷……公女可不得亂言,若被主子得知,公女可要受罪了。”
莢一手撫着頭,一手去扶姬妤,他早上受了傷,現在還頭暈眼花,他本該休息,可是他放不下主子,仍堅持着。
姬妤一把推開莢,“你讓我進去……”
“主子。”一旁的微拉着她,一臉擔憂,“還是回吧,奴此刻,還心驚膽戰,若不是晉軍來得及時,奴與主子就不明不白的死在那暗屋裡,主子可知,那黑衣惡人是誰?“
姬妤聽言,猛的一驚,憶起了昨日之事。
她與醫者把辛夷送到事先,師玉說好的地址,誰知被打暈,她醒來時,己不知時辰,只見一黑衣黑巾人站在面前,手裡拿着一把長劍。
她當下驚呼出聲,“你是誰?”
黑衣人冷冷一笑,“念你對她也算真心,我會爲你準備上好的棺木。”
“什麼?”
姬妤不明所以,而此刻,微還未甦醒,她害怕極了,頻頻後退,驚恐萬分。
“辛夷呢,你把她怎樣了?“
黑衣人一愣,舉起的劍頓了頓,正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還有人聲,“大家四處找找。“
姬妤一喜,扯開嗓子大聲呼救,黑衣人的長劍落下,她便失去了知覺。
等她再次醒來時,己回到了芄蘭殿,微守在她的身邊。
從微口中得知,是晉軍及時趕到,她們才逃過一劫,然,那黑衣人逃脫了,可她心裡也明白,那人並未傷她,那一劍下來,只是擊暈了她。
她來不及多想,又聽微哭道:
“辛夷沒了,跳崖而亡,爲了救刑午,所有的晉軍都去了石山,尋找她的屍首……“
她大驚,不相信,認爲是孫周相逼,她己逃出了宮,爲什麼要這樣做?這才急極敗壞的衝進了麒麟殿。
至於那黑衣人?她怎麼知道是誰,此刻,她腦子一團亂,又聽微說,
“奴思了一日,此事定與那師玉脫不了干係。”
姬妤恍然大悟,這時,突聽窸窸窣窣之聲,原是孫周從內室走了出來。
莢趕緊迎了上去,姬妤還在恍惚當中,己被孫周提起。
“信在那裡?”
“嗯?“
“寡人不想再說兩次。“
信?姬妤早己凌亂,但見孫周披頭散髮,雙眼通紅,神色甚是駭人,她被嚇得動彈不得。
“主子,信在你的荷包裡。“微似想到什麼,出聲提醒。
姬妤與孫周的目光都朝她腰間的荷包看去,孫周迅速扯下,把她一推,姬妤便倒在地上。
孫周雙手顫抖不己,果真,包裡有兩個竹筒,但他卻不敢打開,頓了好久。
這是一封寫給君夫人的信。
君夫人:
辛夷寫此帛書,乃有事相求,辛夷感謝夫人近月來對辛夷之照顧,夫人高雅,大度,磊落,辛夷自知不久於人世,辛夷之子,便交與夫人代爲照顧。
辛夷未曾傷害夫人,那日辛夷烹得湯羮,親嘗之,覺之無味,欲加食鹽,奶母阻止,盛夏之際,易清淡,而荇之言,夫人味重,便覺湯羮合口,爲此,多飲之,夫人可還記得當時,羮之味?如此,豈不自相矛盾?夫人可詢問奶姆與荇,,那湯羮到夫人之手顯然己被調換。
奶姆送湯之時,只遇魯姬,辛夷不敢下論是誰所爲,後宮之爭,自古有之,夫人保重,再者,望夫人看在辛夷蒙冤之份上,善待其子。
夫人有國母之風範,與君上乃良配,辛夷祝夫人與君上舉眉齊案,相伴永遠。
辛夷拜上。
此書極短,句句肺腑之言,孫周無法顧及,那投毒之事,匆匆打開另一份帛書,這是寫給他的,他屏住了呼吸。
孫周:
當你見到此書,我己然不在。
近日,時常做夢,夢見嚴厲的阿父,冷漠的嫡母,高傲的嫡姐,還有疼我的阿母,及常跟在我身後的琿弟。
我時常感到不公,生在貴府,卻不受待見,我憎恨阿父的無情,然,此刻我才知曉,不是無情,而是用情太深,我無從評價他們,只知,阿父本欲帶阿母離開,隱居山林,卻因你的一份帛書,毀於一旦。
朝堂之爭,權利之爭,早己無親情可言,便是郤氏與你有着血親之緣,你且能下此狠手,郤氏滅族,你無法想像當時的血腥與殘忍,那時的你,或許高臥於軟榻之上,或許與學士名儒,談經論道,或許奔走於市井,救濟孤老,宣揚賢名,可還是幼年的你,便己能,運籌帷幄,決戰於千里。
你知阿父是驕傲之人,便利用阿父戰勝之際,獻計欒書,挑撥阿父向天子邀功,阿父至洛邑,你密見於他,欒書便乘機向厲公誣告阿父有謀反之心。
厲公心有疑,你再獻計欒書,污衊阿父府內藏有利器,阿父功高蓋主,把持朝堂,厲公下令滅族,然,你可知,那日,本是阿父入朝請辭。
我一直不明白,便是你要重歸晉國,奪得尊位,爲何不直接尋阿父相助?琿弟告訴我,阿父雖驕橫,卻從沒有弒君之心,阿父支持厲公,有阿父在,有郤氏的勢力在,你又豈能歸晉?於是,你便書信一封,令子襖,親自交與阿父世敵的欒書手上。
厲公無道,不配爲一國之君,沒有阿父的厲公,就如老虎沒有牙,可任人宰割。
好一計借刀殺人。
孫周,你曾言,你要強大晉國,爭霸於諸侯,恢復文公之治,你也比更多臣工懂得,愛戴國人,然而,盛世之下,必有血腥,辛夷不想指責,你的手段謀略,但,那是我的家人,我無法承受。
而你明知了我的身份,你我之間的深仇,卻仍瞞着我,還敢佔有我的身子,棄我於怎樣的尷尬之境。
原來,害我郤氏,害我被賣入紅館,受盡鞭打折磨的人是你。
孫周,你怎敢如此?
你可知,當琿弟告訴我時,我有多恨你,多恨自己嗎?你讓我無所是從,愛不得,恨不了,生不得,死不能,你能瞭解那種心情嗎?
你騙我娶妻,我心痛,可我不恨,但是家仇,琿被大火毀了容顏,他又受過怎樣的苦,幸得上天還肯讓郤氏留一血脈,你可曾想到?
從回城回來,我便想殺你,然後自刎,那次,在馬車上,我暈了,那次,我把魚腸劍藏於枕下,可我卻懷了你的孩子,我也曾想殺了孩子,可他是無辜的,那段時間的糾結與矛盾,當真生不如死。
你誤會孩子之事,我便不否認,我是真的恨你,你“受辱”,我解氣卻也心痛難忍,我又豈能再接受你的寵愛?我無法面對你,無臉面對琿弟,便是死了,也無臉面對父母,經歷兩次,殺你未遂,我便再拿不起刀。
愧疚自責之感,每日折磨着我,我便想着把孩子生下,再自刎向父母謝罪,又遇君夫人喪子,我知被人陷害,我自是憤恨,最終卻也未多做爭辯,被賜鴆酒,我心甘情願。
孫周,我要死在你的手上。
我以此要挾你,放琿弟一命,琿弟必來複仇,可他那是你的對手,我不知他在那裡,是何身份,只希望你遇上他時,不要下狠手,他是郤氏唯一血脈,我以我的命換琿弟一生。
你我之間,便是沒有家仇,又有何幸福可言,那夜,除了君夫人,我理解她喪子之痛,你的其她女人們恨不得至我於死地,便是我什麼也沒有做,唯一做的便是懷了你的孩子。
可悲,可嘆,阿母曾言,寧爲窮人妻,莫爲富人妾,孫周,若重來一次,我不想遇見你,若遇上,我便不會愛你,若愛了,我便會早早離去。
如今,我去了,你也可得以解脫。
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來世但願你我不再有交集,這一世,辛夷太累,太苦。
另還有一個不請之求,善待姬妤,不逼她做任何不願做之事,爲她尋一個好姻緣。
辛夷拜上。
孫周閱完,站着久久未動,帛書飄然落下。
原來,竟是這般,她得知了真像,她沒有背叛他,他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
孫周呵呵一笑,絕望,悲涼,淚水不知不覺落下,這是她的絕筆書,她早己有了此打算,怨不得,她說,她活不下去了。
愛不得,恨不了,生不得,死不能,孫周你可瞭解我的心情?
如今,他了解了,她身負血海深仇入宮,那仇人卻是他,她該是多麼的悲痛欲絕。
他並非刻意騙她,只想瞞着她,瞞她一生,只因他愛她,卻不知,這樣做,給她帶來無盡的痛苦,最終還是失去了她。
他疑她,責她,冷漠她,甚至折磨她,還有他的孩子,他險些親手殺了他……
孫周緩緩坐下,忽爾,捂臉而泣。
姬妤主僕與莢驚鄂不己,孫周竟然當着他們的面哭泣?
姬妤看到地上的帛書,拾起來,極快閱讀,頓時一陣驚呼,孫周是郤氏滅族的元兇?
她不懂那些爭鬥,但明白了爲何自從辛夷回來,她與君上之間,便似仇人。
滅族之恨,當真不可原諒,偏偏知道她的身份,還佔有她的身子,他可曾想過辛夷的感受?
姬妤只覺一股怒火擁上心頭,可當她讀到後面一句,便也嚎嚎大哭起來。
“你,還說不是你逼死了她,就是你……”姬妤指責着他,卻見孫周起身,木納的拖着頹廢的身子,緩緩走向後室。
姬妤又一窒,他的神色毫無生機,他的背影是那麼孤寂,沒落,那一步一步蹣跚的步子,佝僂着身子,彷彿一下子就老了十歲。
這還是那個溫雅如玉的周子,還是那個殺戮果斷的一國之君嗎?
再多的指責,姬妤也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