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知貿貿然在夜半帶着長孫殿下去下人出沒的地方實在是不妥,可如今印月沒得選擇——王牌只有一張。
兩人也就互相攙着手,一同慢慢邁步前去煎藥。
這一路上雖是夜露深重,可竟然沒有一絲風,倒也不會夜冷生出一身的病來。印月手執宮燈,遠遠望去只覺得這一路上的參天巨樹枝葉新發影影綽綽。清冷的月光靜謐如此地灑在闃然的庭間,印月與皇長孫由校兩人靠得近了些,腳下卻不放慢速度,行到那暗夜之下的庭院小徑之中只覺得四周花木扶疏掩映,黑暗中居然有些鬼影重重之感。
兩人如今心中都有些害怕,印月爲了壯膽,輕咳一聲,後朝兀自越走越慢的皇長孫由校詢問道:“小爺可是累着了?”
“有點兒酸……奶口……咱們先歇一會兒吧。”小孩子到底還是小孩子,到底走不動路,可他的眼眸中分明還生出絲絲懼色,“奶口……好像有……什麼……東西。”
“小爺莫要胡說!”印月聽到他這麼一說只覺得自己渾身汗毛都豎起來,好在今晚無風,不然風吹樹動,可真要嚇壞人的。她臉上已然因爲害怕而緋色氤氳,卻仍然壯膽道:“小爺莫胡說,這慈慶宮乾乾淨淨的,沒有……小爺,您累了吧,奶口抱着你可好?”
此刻皇長孫由校是真的走不動了,於是也不再逞強,雖然不甘願,卻還是同意印月將自己抱起。
到了地方沒有其他人,只一個守夜的小公公正守着一盞如豆小燈呼呼酣睡。印月也不想叨擾,就沒吵醒他,讓皇長孫坐在內間簾子後面避風,睡覺等待,自己則去找煎藥的傢什開始做事。
那小公公自己睡得正酣,卻被一陣乒乒乓乓之聲吵醒,微微睜開眼睛卻見到印月的背影他頓時嚇得一跳,立即跪拜在地,倒頭如蒜驚道:“竈神娘娘……竈神娘娘擾命啊……小人不算故意看到您的……饒命啊……”
印月被他這麼突如其來地一喊,竟也差點被嚇得將剛剛煎好的草藥湯汁倒翻。她回頭看來看跪在地上的小公公,上前輕輕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巴,輕聲道:“皇長孫殿下在此睡覺,不要吵醒了他。”
小公公,雖然品階低下,可到底是個活絡識趣的,他見到印月不同於尋常宮女服色的宮服便知道她品階高過自己,又聽到皇長孫——這稍微一聯想,就知道眼前之人便是慈慶宮唯一的奶口姑姑了。
他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來,訕訕問安:“小人實在眼拙……不知道是奶口姑姑親臨,實在是罪過啊!”之後不僅讓她自行處理,還殷切的去幫忙。
印月也不計較,只道自己已經爲皇長孫殿下製作好藥材,於是便囑咐他不要透露今夜之事,便帶皇長孫一同離去。
皇長孫早就已經沉沉進入夢鄉,印月只能抱起他,而後帶着煎好的退燒藥一同往回趕,去給曉晨喂藥。將小爺好不容易服侍上牀睡下,印月連忙去照看昏沉沉在睡夢中發高燒的曉晨。
她心疼不已,把那個蓮花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將曉晨抱在懷裡,用湯勺一點一點地舀出褐色藥汁,餵給曉晨。一口進去,然後滑出來一些,然後印月拿出帕子擦掉,再繼續。就這樣連續不斷的餵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喂完。
印月想起身將碗放到桌子上,卻感到一陣暈眩,天旋地轉地一股說不出的難受窒息之感襲來。她往邊上斜斜推開幾步,扶住了牆壁,自己的額頭似乎有一根線在突突跳着,牽扯着自己的腦子生生的疼,印月有些支持不住了。
可不知怎麼的,耳邊似乎想起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怎麼?你以爲你能逃出我的掌心嗎?
什麼?是誰在說話?
爲什麼頭疼欲裂,連帶着四肢無力,雙腳如綁着無數的鉛鐵沙袋,直要將自己拉得倒在地上。
“滾開!”印月歪歪斜斜衝到外間,閉着眼睛,低吼了這麼一句——終於那近乎於嘲弄的聲音是沒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原來的“金針”傷口的痛。那疼痛不是一般的痛,而是那種由於萬蟻噬咬而波及到自己心臟的痛。
又開始了,一定是瑞王又開始做法事了!
印月心想這次是自己疏忽,原本這疼痛已經有一旬多時日未犯,自己已然淡忘。如今冷不防夜半發作,那針扎之感從每個神經的末梢傳開,輻射到她四肢百骸之間,頭痛欲裂,卻沒有解決之法。
印月知道要剋制自己的體內的痛楚,須得飲新鮮熱血——可如今房中一個是發燒昏睡的曉晨,另外一個便是睡夢中的皇長孫殿下……兩個都不能動!印月心裡一急,甩手就往前一打,只“哐嘡”一聲那燭臺就從几案上摔落。
沒有了光源,室內頓時暗了下來,靜悄悄的,只餘下印月自己沉重的喘息之聲。
“呼——呼呼——呼——呼——”印月緊緊抓住自己方纔打翻燭臺的手,渾身顫抖地靠在牆角一隅,那閉合起來的眼皮上,長長的睫毛正因爲燭火的灼傷以及渾身的刺痛而抖動的厲害。
霎時間,印月她原本緊緊咬住的丹脣已經被自己一排貝齒所破來,一絲血腥味入口……只要有血就可以了,好鮮美的東西……好香……我要血……
月光透過窗櫺輕輕巧巧的就照到房內,四周的一切似乎騰起一股味道,其中有一股很特別,就像是散開了一枚香甜無比、氣味濃重馥郁的禮盒,那氣味……那質感……不能比擬,無法描繪。
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就咬一口……就咬一口。
“呀——”
等她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印月自己已經是爬到曉晨躺着的小牀上面準備咬下去——如果不是印月她生來厭惡中藥氣味,她絕對會重重一口咬落在曉晨的脖頸大動脈上。
印月不知所措的逃到一旁,嘴邊勉強浮起一絲苦笑,她顫抖着睜開眼睛,只想着“不行,現在唯有去找魏朝……不然會發狂……”
印月她心中及其重視自己與曉晨的這份情誼,只因這份難能可貴的姐妹之情,她才一靈不滅,強自堅持自己清醒的神智。
最後,印月苦苦支撐起自己的身子,踉踉蹌蹌奔到門外——她心中就只有一念,那就是去找魏朝來一解自己的法咒之苦。
魏朝……魏朝……
救救我……
魏朝……
魏朝……
印月之前是剋制自己即將分散的心神,奔出門外,身邊什麼都沒有帶。如今行在被暗夜覆蓋的慈慶宮中,其實看出來只是黑漆漆的模糊一片,連基本方向都不能分辨了。她疼得自己額頭涔涔冒起冷汗,只能隨便扶着手邊能抓到的一切來支撐自己。
如果印月此刻神智清醒,能夠擡頭望天的話,她一定會發現——今夜中天發光的下弦月及其詭異。光線有點不對勁,它散發着有異於尋常的光……今夜的月,四周正散發着幽幽的紫色暈光……
那幽幽紫色的光線甚至會讓人覺得刺眼,讓人不可直視。表面上的大大小小的月坑和環形山難得的清清楚楚。
沒有尋常那淡淡銀黃色的溫柔,下弦月那冷厲的紫色暈光,如水一般地靜靜流逝下來,到了印月身邊,說不出的寂寥,淒涼。雖然淡紫色月亮很是詭異,可在墨色深沉的天幕下,沒有星星的夜空裡——只叫見到的人心驚——淡紫色的下弦月,似乎就要被猙獰的漆黑所吞噬。
紫色月光在宮房和樹木花草上投下以前從沒見過的猙獰的影子,挺嚇人的……
印月已經幾乎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只覺得四周都是鬼影,他們似乎就躲在檐下,廊後,假山上,他們的目光奸狡,就這麼看着印月,時不時還相互低低細語……嗡嗡嗡,嗡嗡嗡……
好煩人!
走開!
印月心中害怕,只是喃喃自語着,叫那些鬼影退散開……
自己不怕,不怕……
魏朝……馬上就能找到魏朝了,馬上就安全了……
可在花草的掩映下,還有一些鬼影躲着,他們像是被印月不客氣的行爲所激怒了,他們尖叫起來——那聲音尖銳刺耳,直叫你無法忍耐。
好疼啊……
印月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被鬼影所攻擊,可是自己的身子並不聽使喚。
那鬼影似乎要將自己的一腔怒火發泄在她身上。印月忍着自己周身的百刺錐心之痛,只是恐懼地不停躲閃,不敢迎面與鬼影糾纏,可那黑乎乎的鬼影似乎頗有玩味之意,不停地追逐着印月。
這條路通向哪裡?
爲什麼四周都沒有人?
印月氣息紊亂,邁着的一雙蓮瓣小腳已經沉重到邁不開步子,那曳着高足弓鞋的金蓮一不小心踩到一枚橫在路中間的頑石,身子頹然倒地。
就在那一瞬間,鬼影全力撲向印月壓倒了她。
印月覺得時間幾乎停止了,只覺得心頭一陣一陣的泛冷,她要死了!
那由假山木石所妖化而出的鬼影沉重,它坐在印月身上發出猶如金屬片互相刮擦一樣的難聽笑聲。
微微睜開雙目,卻發現那驚人心竅的精怪居然沒有臉……
不要!
血腥味頓時瀰漫開來,令人恐懼到噁心難忍;長長的毛髮將印月纏繞,只覺得透不過氣來的窒息難受;還有尖銳的指甲也透過身上的宮服刺進印月的藕臂,痛!
印月到最後,只是疲倦不堪的躺在地上,什麼都不再抵抗,任一切將自己撕裂——她五感六覺盡失,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卻奇怪聞到淡淡花香,還似乎有人輕輕觸壓自己的臉龐:滾燙的淚珠正從自己臉頰滑落下去,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自己的身體——卻不是冰冷而且暖洋洋的,通體舒暢。
可是自己什麼還會哭泣落淚?
恍恍惚惚間,只聽得有個清揚的男人麗音:軟弱之人的心靈,也是怯懦的。紫月冷夜,教怯懦的人看不清五指,更看不清人生種種——若要得兩世,還需經彼岸……佛陀自來皆在心,哪懼捨身化龍牙。
什麼?
印月忽然清醒,她坐起身想去抓住那空中飄渺的聲音,卻是一個機靈——眼前景物如常,還是在慈慶宮的後宮裡。
四周已經不再是闃黑一片不見五指,印月擡頭不可思議:下玄月光芒耀眼,灑下萬丈冷冽銀光——不再是幽幽紫光!
身後卻傳來一個顫顫巍巍的女聲,“你……你……”
“什麼?”印月已經不再疼痛難受,她回過頭對那發出聲響的女子一看——是劉媛兒。
尷尬間,印月對她莞爾一笑,卻沒料到劉媛兒見到她那一笑驚得小臉刷刷煞白,然後象避瘟疫一樣的趕緊轉身。
“你怎麼回事?”印月想踏步追過去,卻不想被腳下什麼東西絆了一記。
她低下頭……
空氣中,淡淡飄着幾縷沖鼻的血腥味——一個衣衫凌亂,亂髮覆面的女人躺倒在地上,脖頸邊上有一排滲血的牙齒咬噬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