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時候,她眼簾是半斂着的,從縫隙中透出的目光,澄透凌然。
“元慶十三年三月,白銀八千兩……”徐嬰語邊低語着,邊翻着手中收集的資料。她看着從稅務司和錢莊得來的信息,眉頭不由輕輕蹙着,語氣微凝的道:“都能合得上。”
“無妨。”低低一聲後,田蜜合上眼睛,頭靠在車壁上,身子隨着馬車微晃,晃晃悠悠中,她緩緩的道:“自有他法。”
田蜜不擔心,徐嬰語便沒什麼好操心的了,反正,這兩天下來,他們一行人,早已對她完全信賴。
田蜜離開富華縣其實不到一年,然而,隨着距離越來越近,她看着熟悉的景色,卻覺得,時間好像過去很久了。
面上不動,心中卻忍不住有些許悵然——久遠的不是時間,而是人心吧。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讓人改變的,並非是流逝的時間,而是發生的事情。
這一次,田蜜並沒有到縣城中去,而是直接繞過縣城,向縣外紅頭山駛去。
紅頭山只是連綿十幾座山中的一座罷了,馬車駛進去,竟然受到了搜查。
田蜜手握通行證,倒是暢通無阻,只是,馬車中,她和徐嬰語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異樣。
從車窗看去,這一片竟都有人把守,進山需要經過嚴密檢查,守衛者的目光十分警惕,盤問分外細緻。
這裡,從下到上都十分規範,太規範了,規範的都有些軍事化。並不像普通的煤窯。
不是說規範不好,而是他們之前去過太多坊子,便是金礦銀礦,都沒到達這個水準,一個煤窯,卻如此警惕,遠超同類標準。實屬怪異。
徐嬰語皺着眉頭。不禁輕聲低語道:“只是八千兩銀子而已……”
就他們審查過的煤窯坊子,光是賄賂給官員的銀錢,就有花上千兩的。由此可見。八千兩便買得開採權,這礦山能有多大?
煤窯不大,規矩卻這麼大?怎不叫人生疑?
不過想想,經阮天德覈准的東西。若是沒有問題,那才真正叫怪。
先前。田蜜也只當賄賂行爲是投機取巧,然而瞭解地越是深入,就越是沉默。
在昌國,開採礦產必須取得朝廷頒發的礦產開採權。而覈准權掌握在朝廷官員手中,倘若他不開口,你就永遠辦不成事。你若是不按他的規矩辦,自有其他人趨之若鶩。如此,要辦成事,就只有他這一條路可走,沒有願不願意,只有不走不行。
這便是世道。
這也是導致她心中那口氣越積越深的原因。
管他是座多大的山,他擋了這麼多路,就應該被推倒,毫不留情的。
車中兩人心中有事,便不再開口說話,馬車一晃一晃,晃進了煤窯。
田蜜到了葛家在紅頭山的煤窯,而宣衡,也正好到府衙。
馬上視野開闊,遠遠的,宣衡就看到府衙門前,有一道素白的身影來回徘徊。那身影不住向這邊張望,見到他來,忙向前疾走幾步。
“籲——”宣衡勒住馬兒,見那女子仰頭看來,便喚道:“盧小姐。”
秋日的清晨,盧碧茜因等了許久,臉面有些冰涼,她雙手無意識的握攏成拳,不安的揪着。
她見高大的馬兒停在身旁,不待那人下馬,便略有些急切的行了個禮,不待那人說話,便起身快語道:“大人先莫下來,我有事要說。”
見宣衡眉宇微凝,她顧不得許多,語調不加停頓,一股腦的道:“那日,鳳仙不止告知過你們‘阮天德恐會對田蜜不利’之事,之後,還讓我轉告先生,執行此次任務的人,是阿潛。”
是阿潛,這三字略沉,盧碧茜明顯看到,宣衡的目光沉了下來。
她已經無法判斷這麼做對不對,她這兩日擔心的輾轉難眠,到了最後一天,更是食不下咽,不吐不快。
她深吸口氣,空明的眸子定定看着宣衡,沉聲道:“阮天德與阿潛約定三日爲期,而今日,便是第三日。”
話音剛落,便聽到一聲口哨響起,隨後,一道馬鳴撕開清晨寂靜的街道,但見健壯的馬兒一甩脖子,掉頭便跑,速度極快,轉眼消息在長街盡頭。
他甚至沒質問她爲何此時才說。
欽史大人如此心急,必然是真的擔心田蜜吧?一定會及時趕到的吧?有他在的話,一定會沒事的吧?
盧碧茜站在空曠的府衙門前,閉上眼睛,長長的吸了口氣,睫毛輕輕顫了顫。
倘若一開始就不聽先生的話,是不是這些可能,都會變成肯定?
並不是所有的話都該聽的。
惟願兩人平安。
盧碧茜正失着神,突然的,從府衙裡衝出一隊精衛,他們行動迅速,步伐一致,面容肅穆,風馳電掣的從她身邊闖過,緊追欽史而去。
是那聲口哨喚來的,這些人,是欽史的親衛。
一定要來得及,務必。
紅頭山煤窯,田蜜從馬車下來,迎面而來的,不是這裡的東家葛鴻雁,也不是這裡管事,而是——
“葛公子。”田蜜略微蹙眉,她看着施施然向自己走來的陰沉少年,目光中有些疑惑。
德莊商圈裡,從沒聽誰說“葛家公子能力超凡,年紀輕輕就接管家業”之類的話,是以,她根本沒想到負責接待她的,會是他。
這葛家煤窯,越來越奇怪了。
“田姑娘,哦不,現在應該叫田大人。”葛駿染貌似有禮的上前見禮,他伸手做引,微翹脣,笑道:“知道大人要去賬房,這邊請。”
田大人?這大人兩字聽着,怎麼就這麼彆扭呢?
田蜜不知道葛駿染耍的是什麼花招。但這也無妨,她面上不動,便是連脣邊職業化的微笑都沒有,木訥着小臉,當頭向賬房走去。
一行人的分工早已明確,入了賬房,便開始審覈自己負責的那一塊。然而。田蜜卻叫住了其中一個,對他道:“高凡,抱歉。這一次,存貨盤點這塊,便交由我來吧。”
“姑娘要親自盤點貨物嗎?”這話並不是高凡問的,而是一直跟在田蜜身邊。可謂寸步不離的葛駿染問的。
其實,這兩日來。田蜜的審覈思路,早已被當成教案,廣爲流傳了,稍微一打聽。便能知道她所用的套路,並據此作出應對措施,雖然。因着她的多變,那並沒有什麼用……
此次便是如此。明明已經佈置好了一切,卻又一次的出乎意料,她一來,竟然什麼都不問,直接就要求親自盤點存貨。
她怎麼就盯上存貨盤點這塊?是她的話,就絕不可能是興致突起。顯然是進賬房之前,她就已經看出什麼了。
葛駿染沒想到會這麼快,對她割目相看的同時,心中卻有些濃濃的嘲諷。
好,很好,本以爲要費一番功夫才能得償所願,現在對方要直入主題,那他就奉陪好了,這可怨不得他。
葛駿染嘴角只是微末的勾了勾,那笑容並不算笑容,他眸光微閃,淡淡的道:“既如此,那在下便領姑娘去庫房看看吧。”
這閃爍的目光,並沒有逃過田蜜過於銳利的眼睛,她看在眼裡,眼簾微低,片刻後,擡起頭來,微微一笑,道:“不慌,既然來了,不坊先帶我參觀參觀貴窯。”
葛駿染笑了笑,並不介意田蜜突如其來的請求,他輕鬆點頭,伸手道:“請。”
田蜜當仁不讓的先行,在徐嬰語跟來時,她側頭吩咐道:“嬰語,你留下,照看好他們。”
徐嬰語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
這家煤窯有古怪,她們都是清楚的,如今,田蜜要一個人跟着這一看就不是什麼友善之人的少東家走,這不是以身試險嗎?
她不贊同的看着田蜜,田蜜卻堅定的回視着她,在所裡,田蜜畢竟是話語權最大的那個,徐嬰語縱有意見,在工作中,也只有聽命行事。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語氣有些疲軟的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說罷,不看田蜜,也不看側目看過來的葛駿染,悶頭做工。
田蜜側過身,順勢撇了葛駿染一眼,面無表情的向前走。
而葛駿染脣角一勾,卻是露出了興味的眼神。
這田蜜,好生敏感,是該說她大膽呢?還是該說她偉大呢?呵呵,反正無論哪樣,他都討厭得想毀掉就對了。
出了賬房,到了一個岔路口,葛駿染提醒道:“大人,請這邊走。”
田蜜住步,回頭一笑,目光澄澈通透,笑看着他道:“不,我看那邊有曠工在挖礦,就想去那裡看看。”
葛駿染看着她堅定不移的神情,頓了數息。
少頃,他挑了挑眉,又表示無所謂,拔腿隨她去,道:“既然大人想看,那就看好了。”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知道的多和少,又有什麼關係呢?腦袋裡的東西就和錢財一般,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只不過,他算是明白了,爲何連日來,這麼多坊子,竟沒有一個能從她手裡逃脫。
她根本就不曾信任過坊子裡的任何人,就如同此時,她根本就不會按他們設定的路線走,她早就明白,按他們的路子走,就是被牽着鼻子走,最後得到的,自然都是他們想讓她得到的。
她不吃這套,她從來只按自己的套路來。
身後審視的目光,田蜜不是沒察覺到,但她並不予理會,到了挖煤處,她打量了一下黝黑的礦山,目光落在那些礦工身上。
那些礦工,衣衫單薄骯髒,皮膚黝黑,神情大多麻木,許多人都形銷骨立,動作稍有延遲,便要被監工甩上一鞭子,就像是牲畜一般。
田蜜看着,澄澈的眸光微凝,脣角緊抿。
她不是第一次來這個時代的煤窯,但是每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心情都不會太美好。好吧,事實上,只要不是心理變態,見此情景,就沒有人會開心得起來。
據她所知,煤窯的工人,大多不是良民,他們可能是逃難的難民,可能是流放的罪犯,可能是被販賣的奴隸,可能是最貧苦的百姓……這些底層的“賤民”,往往並不被當做人看待,死傷乃是常有之事,根本沒人會管。
煤窯向來關係複雜,事端多生,本身便是一筆糊塗賬。
身後,葛駿染恭敬卻不含感情的響起,“還請大人移駕他處,此處太髒,怕污了您的眼。”
“是嗎?”田蜜目光向後一撇,淡淡的道:“我倒是沒看出來。”
葛駿染笑了笑,沒有答話,卻見田蜜靜了一下,忽而道:“葛公子,以貴窯的規模來看,遠遠不止值八千兩銀子這個數吧?”
葛駿染笑容一頓。
他早就知道,只要她往別處去了,就一定會發現實際的數目和賬面遠遠不符。
隱匿真實財產,這作假的手法拙劣,她審查的方法也並不高超。
煤窯之所以一直以來沒被查出來,並不是因爲其他人笨,而是,其他人都不笨——許多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過了,追根究底,對誰都沒有好處。
但偏偏,這田蜜是個例外。
他不語,田蜜卻側過頭來,澄透的眸子落在他身上,臉上別無情緒,脣微微翹了翹,幽幽問道:“葛公子,當初覈准這座礦山價值的,是現任稅監阮天德阮大人吧?我很好奇,貴窯究竟是以多少銀兩,買得八千兩銀子的開採權的呢?”
這話,便是在問他賄賂了阮天德多少錢,才能以八千兩拿下如此規模的礦山。
葛駿染在這目光的逼視下,面色僵硬無比,但就在田蜜以爲他要憋不住時,他卻噗嗤一笑,就像方纔是逗她玩般,他欺身湊到她耳邊,目光微閃,聲音陰冷,“倘若我說,一文錢沒花,你信嗎?倘若我說,不止沒花錢賄賂他,便是連八千兩銀子的開採權都是他贈的,你又信嗎?”
“你敢信嗎?”幽幽的、徐徐的說完,他緩緩退後,脣邊有絲狠辣笑容,陰冷眸光閃着光,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敢信嗎?爲什麼她不敢信?爲什麼一文錢沒花,阮天德要送他如此煤窯?這個煤窯,爲何與其他煤窯給人的感覺大不相同?()
ps:感謝南閒隱士送的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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