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一到,侍者準時收了答案。
等待的時間裡,緊張的不止是場內的參賽者,場外下了豪賭之人,亦不遑多讓。
不多時,錦衣男子再次站到幕布前,脣帶微笑,揚聲道:“此題——”
究竟誰對誰錯,你倒是說啊!
“此題——”他再次微微一笑。
見衆人屏神靜氣,他一笑,大聲道:“恭喜三位!”
他手臂一揚,衆人頓時隨他手臂上望,便見高高的閣樓之上,兩匹厚重的五彩錦緞被收攏,金圈發出金屬特有的碰撞聲,不斷撞擊着那下賭者的神經。
“是……”顫抖着聲音,仰望着那璀璨耀眼的名號,喃喃道:“剩下的,是林微雅、盧碧茜,以及田蜜……”
田蜜。
“咔嚓——”一聲,雲水瓷杯碎裂成片,茶漬染了潔白無暇的羊脂膏玉扳指,隨着寬大的手指,徐徐流下。他不住點頭,沉聲道:“好啊,好一個田蜜!”
“這姑娘……”另一人遞上錦帕,搖搖頭,說道:“剛極易折,盛極,必亡吶。”
幾下擦乾手,那位大人閉上眼睛,擺手吩咐道:“你去準備準備。”
那人領命退下。
此刻,場內,忽略掉掩面懊惱之人,那些歡呼聲中,竟多半都是——
“田姑娘好樣的!”
“我要加,我還要加四百金!”
“果然沒讓我們失望,我再押六百金!”
田蜜聞得這激動的聲音,只是輕輕勾了勾脣角,目光淡淡掃過北面窗口。
沒錯,在你眼裡,我是渺小如螻蟻。但即便是螻蟻,也不想讓你那麼稱心如意。你以爲你十拿九穩,我偏偏要一波三折,搞的你七上八下才過癮!
此刻。又到了論算時間,衆人皆疑惑地問:“答案究竟是什麼?”
“還有十兩銀子呢?”
“銀子都去哪兒了?”
“還請三位爲我們解惑。”
“答案既是姑娘給的,那便請姑娘爲衆人、也爲我們,解惑吧。”盧碧茜緩行一禮。坦然道。
此題想到最後,她仍想出個所以然來,她也不是那固執迂腐之人,終是用了那唯一知道的答案。
沒想到,真的對了。
這還是頭一回,在某一方面,有了相距別人甚遠的感覺。
心中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林微雅點點頭,眉眼間始終帶着幾分明動笑意,含笑道:“姑娘,請吧。”
田蜜點點頭。當仁不讓地起身。
“諸位。”她的聲音,算不得洪亮尖利,而是清脆悅耳,如珠玉落在寂靜的屋子裡,很輕易就被耳朵接收到。
衆人很快便安靜下來。認真的看向她。
“諸位,其實要解此題,並不難,只不過,要用到一種新的方法。”田蜜雙手背後,在過道間踱了幾步,頓住後。方微笑着道:“這種方法,並不僅屬於算術範疇,也不僅是對文意的解讀。”
“新的方法?”聞得此言,衆人不由互視幾眼,有點不太敢相信。
這平常的幾字,隱含的意義。卻絕不平常。
算術的演算方法,那都是自古以來最爲傑出的前輩所創建的。千百年來,承襲的多,突破的少,更別說推陳出新。而能有自己獨門算法之人。或可自成一個體系之人,那都是宗師級的人物。能開門立派,廣收弟子。其所創術法,也皆被裝書訂冊,廣爲流傳。
其地位之崇高,便是備受術內人士認可的金銘排位,都要淪爲末流。
難道,這麼一個小姑娘,可成宗師?
這未免,也太考驗衆人承受力了啊。
今天這是怎麼了?明明沒有太陽,爲何會覺得腦子暈暈的。
便是先前再怎麼看好她,押了再多的金銀在她身上,面對這種絕對性質的差別,衆人之中,亦無人敢輕易點頭。
“諸君不必驚慌,此法並非小女所創,不過是小女有幸,從一本古書中窺得其玄機罷了。”田蜜雙眼淳透,坦然自若地道:“此法,其實是一套帳房的專用方法,名爲:借貸記賬法。”
有人疑惑道:“借貸記賬法?我也算衆觀古今之書,卻從不曾聽聞過。”
另一人點頭道:“什麼意思?我從來沒聽說過。”
更有人皺着眉,專注的看着場中,沉聲道:“且聽她怎講,我有預感,今日之後,算術界和帳行,怕都要掀起一股浪潮了。”
見騷亂平復下來,田蜜方朗聲道:“借貸記賬法,是以‘借’‘貸’爲記賬符號,對發生的每項業務都以相等的金額在兩個或兩個以上有關賬戶進行記錄的一種記賬方法。”
“需要注意的是,這裡的‘借’‘貸’,僅是符號,指明增減方向、對應關係、相應金額等,與這兩個字本身沒有多大關係,大家切勿望文生義。借貸記賬法下所有的賬目,必須要遵循‘有借必有貸,借貸比相等’的規則。”
“在借貸記賬法下,賬戶分爲資產類、負債與所有者權益類、收入類、費用類、成本類。其中,資產類、費用類、成本類借增貸減,而負債與所有者權益類、收入類借減貸增。”
一口氣說到這裡,她接過侍者適時送上的茶水,淺壓了一口,便放了回去。
見衆人都臉上並沒不耐煩,都聚精會神的聽着,她便用實例來講解。
“諸位請看此題。”田蜜微微一笑,手握着炭筆,遙指着巨大的幕布,道:“借李一五百兩,借王二五百兩,加起來,便是借款一千兩。現金屬於資產,按借貸記賬法的規則,資產類借增貸減,增加了一千兩,便當是借現金一千兩。而借款卻是屬於負債,負債類借減貸贈,增加了一千兩負債,便當是貸負債一千兩。所以這筆賬。應當這麼記。”
她收筆回身,正想用案上的小白紙做示範,卻見兩位待者擡着塊寬大的板子佇立在過道中間,恭敬地對她致禮。
田蜜也不多說什麼。袖口微挽,起筆便在白板上寫下一個會計分錄。
借:現金 一千兩
貸:借款 一千兩
利落收筆,她再遙指着題目道:“我們接着看,買房花去了九百七十兩。房屋亦屬於個人資產,按資產類科目記賬,便當是借‘固定資產——房屋’九百七十兩,而對應的科目,應該是現金,因爲是用現金買房,而這一次。現金是減少了,所以該在貸方,貸現金九百七十兩。衆位,沒問題吧?”
衆人面上尚有幾分懵懂,卻沒看出什麼問題來。都一頓小雞點頭。
田蜜便又在白板上寫下另一分錄。
借:固定資產——房屋 九百七十兩
貸:現金 九百七十兩
“接下來,還了李一十兩,還了王二十兩,便是減少了二十兩貸款。”田蜜卻是不自問自答了,而是問衆人:“借款屬於負債類科目,它減少了,應該記哪方?”
能來參加金銘論算。均不是愚人,很快便反映過來:“姑娘說過,負債類借減貸增,所以減少二十兩,理應記在借方。”
“對頭,藉藉款二十兩。”
“而同買房的那個理。貸款是用現金去還的,所以現金也減少了。”
“現金是資產類,借增貸減,應記貸現金二十兩。”
見衆人說的頭頭是道,田蜜不由一笑。點頭道:“衆位不虧是行內精英,這麼快就理解並掌握了。沒錯,這筆賬確實該這麼記。”
借:借款 二十兩
貸:現金 二十兩
田蜜邊寫,耳邊,衆人邊念。
“嗨,我們哪能跟姑娘比。”
“姑娘此法甚好啊,簡單實用,照這麼記,那每筆錢都能找到出處與花銷處啊,完全不會出現對不上賬的情況。”
“是啊,想想我家娘子每天都在念叨,不曉得錢都花在哪裡去了,念得我是頭疼萬分。你說她要是會這方法,那該多好啊……”
那人正念到這裡,眼睛忽而一亮,其他人的眼睛,也具是一亮,閃亮亮地看向田蜜。
衆丈夫心聲,要是能跟這姑娘把這方法學紮實了,還怕自家娘子理不清家裡的賬?
衆商家心聲,要是能跟這姑娘把這套方法學清楚了,還怕自己的帳房做不好作坊的賬?
衆官家心聲,要是能學到這姑娘這套方法,衙門裡的賬還怕記不好?
衆人心照不宣,面上都正正經經地看着白板。
他們的話,田蜜哪能沒聽到?她眼中眸光一轉,脣角勾出縷笑容,卻如衆人般,不點出來。
“如此,發生的賬都記錄完畢了。到這一步,就該彙總了。”田蜜筆頭一轉,從第一筆指起,娓娓道來:“諸位,我們先來看看現金。現金,我們都知道,借增貸減,那麼,借貸相減,便是餘額了。第一筆,借現金一千,第二筆,貸現金九百七,第三筆,貸現金二十,那麼結果是——”
田蜜便說邊寫,尚在寫,便聽衆人聲音響亮,整齊一致地道:“借現金十兩!”
田蜜一笑,含笑道:“那好,你們來說,我來寫。”
衆人均點點頭,仔仔細細地理了起來。
“第一筆,貸款一千兩,第二筆沒有,第三筆,借款二十兩,那麼還有九百八十兩未還,貸借款九百八十兩。”
“第二筆,仍舊是借房屋九百七十兩。”
所以,彙總是——
借:現金 十兩
固定資產——房屋 九百起十兩
貸:借款 九百八十兩
借方共九百八十兩,貸方也是九百八十兩,再加上用二十兩現金還的二十兩貸款,滿滿當當的一千兩,哪裡有差十兩,明明平得很!
看過此分錄,不用田蜜解釋,衆人便恍然點頭道:“所以,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差額,我們都被題上的解法迷惑了!”
田蜜打了個響指,笑眯眯地點點頭。
算出答案的衆人,均笑着點頭,既是自得。亦是佩服此法。
“好啊,這借貸記賬法,真是很實用吶。”
“多謝姑娘不藏私,將如此好的方法拿出來。給大家行便利。”
“多謝姑娘。”
此時,最是流行拜師學藝,不拜師而學別人東西,那都是偷學,而已拜了師,若是再拜到別的師傅門下,那是背叛師門,道德罪是很重的。而各師門的東西,又都藏着掖着,當成鎮門法寶似得。
如此。知識得不到普及,也就更難談去粗取精、共同進溢了。也正因此,金銘閣纔會如此受追捧。不得不說,它促進了各行知識的融合與進步。
而田蜜在此提出的借貸記賬法,必會被載入金銘的史冊。亦會被算會、帳行,以及相關一些組織記錄下來,會有專門的人去研究,乃至推廣。
可以說,這比金銘第一,還要榮耀萬分。畢竟,不是每個金銘第一。都能被載入書冊,名流青史!
金銘第一。
田蜜微微一笑,看了眼北方的軒窗,淡淡一勾脣角,輕斂眼簾。
又算得了什麼。
“逆女,敬酒不吃吃罰酒!”北面軒窗中。那身穿紫色官袍之人面容不動,胸口卻起伏不定,顯然氣得不輕。
“大人,稍安勿躁。”另一人爲他添了杯茶,他看了眼場中短短几局。便一步步主導全場的少女,目露思索,沉呤道:“還有最後一局。”
那位大人冷冽一笑,寒聲道:“我看這女娃人小,膽子卻大得可以,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低沉的咒罵聲,因爲隔得太遠,田蜜是一點沒聽到,因此也不受其一點影響,
她支着下顎,雙手把小而圓潤的臉頰圈成朵太陽花的形狀,大而澄透的眼睛看着巨幅幕布上的最後一題,低低淺淺的笑了。
這金銘,卻是完全不遵循越到後面越難那套,這就是奪冠之題,故事,倒着實可敬可佩。
她又擡頭一看,從方纔那極具‘宗師’意義的新法出現,她的錦緞上的金圈就在飛速增長中。如今,竟然遠超過了盧碧茜,快與林微雅比肩了。
她這支突起的異軍,可是爲金銘做了不少貢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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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冠之題,亦是一副宏偉的畫卷,其上錦旗飛揚,戰馬嘶鳴,血影刀光,一股肅殺之氣,破卷而出,帶着那激揚的文字,讓見者無不肝膽俱寒。
拓北之役,舉世皆知。彼時,宣王獨領一千五百名虎狼之師,與東楚五千鐵騎,激戰於天野原,四天三夜,箭盡糧絕,草上薄霧皆血霧,虎狼之師,飲狼血,吃生肉,方迫得東楚不敵,敗退回營。
宣王當即整兵,卻尚不知傷亡幾何,正準備回營清點人數之時,忽有後軍來報,有東楚騎兵追來。衆將本已人倦馬疲,一聽,心頭大亂。宣王縱馬上高崗,果真見遠方塵土飛揚,但細一觀察,卻見來者尚不足五百之衆,遂極速點兵,準備迎敵。
值副官報,共一千零五人。宣王一眼掃過全場,卻是搖頭。他令士兵三人一列,見餘二人;又令士兵五人一列,餘三人;再令士兵七人一列,餘二人。他篤定一笑,道:“我軍尚有一千零七十三名勇士,又佔盡地理優勢,便是虎狼飲傷,也夠叫他東楚有來無回!”
虎狼營本就尊崇他們的統帥,此刻見他掐指一算便知兵馬幾何,更當他是天神下凡,當下士氣大漲,拼以傷殘之軀,全殲敵人四百五十騎,大獲全勝。
戰後,值副官問尋點兵之法,軍中萬千將士,皆無解。諸君,可解其惑?
此題一出,衆人先討論的竟不是題目,而是——
“宣王不愧是戰神,以少敵多,箭盡糧絕之下,尚能全身而退。”
“可不是嘛,列幾下隊,便知全軍人數。”
“若說這泱泱大昌何人最讓我佩服,非宣王莫屬。宣王保家衛國,但凡有戰事,他總衝在頭一個。宣王妃亦是菩薩心腸,自嫁於宣王,便日日在佛前爲我大昌將士祈福,產下宣王血脈後,更是住進了大安寺。宣王几子就更不用說了,全沒有王侯子弟的驕奢,個個都矯勇善戰,仁義良善……”
場外完全跑偏,竟都細數起宣王府衆人的事蹟來了。
好在,場內幾人的心志都堅定無比,沒受其影響。
田蜜卻是個例外,她根本連筆都沒動,倒是津津有味的聽起了宣王府傳奇。
在場之人,都是有頭有臉有見識的,所吐露的信息,也不是外面平民百姓那自己都半知半解的水平,大大滿足了田蜜的好奇心。
她全神貫注的聽着,一直到收卷,才漫不經心地寫上一筆,寫完,又側過頭,聽起了故事。
衆人說的是熱火朝天,直到那錦衣男子站在臺上,一看那重重的賭注,才焦急了起來。
“林微雅必勝,否則我就要傾家蕩產了!”
“田姑娘,一定是田姑娘,一定要是啊!“
“盧小姐萬安,我的千金吶!”
無數的祈禱聲中,錦衣男子脣含微笑,他拿起一張薄薄的宣紙,面向衆人,脣角一掀,含笑道:“最後奪冠的是——”
北面廂房內,羊脂玉扳指緊緊地扣在了瓷杯上。
王鳳仙的緊緊的握着手,鳳眼順也不順地盯着那處。
整個閣樓都寂靜無聲,所有的目光望向那錦衣男子。
那錦衣男子脣角勾起,雙手緩緩上舉,雙目看着衆人,再次沉聲道:“冠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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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直碼到凌晨一點,但本章實打實的五千字!!!感謝影落老妖和小刀郡主送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