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什麼的,都化作浮雲飄遠了,她現在就想掐着他脖子問一句:林少,你確定你不是來陷害我的?
這不是個言論自由的世界,這裡王法大過天,這裡人命雖不至於如草芥,但平民的人身安全卻並沒有得到太好的保障,如今當着朝廷官員的面,質疑當朝的律法,他敢問,她真的敢答嗎?別人抓她把柄都來不急,她真的要自個兒跑去送死嗎?
她腦子裡天人交戰,偏偏,始作俑者還是一副滿是求知慾的‘單純’模樣,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
她不想當炮灰,一點都不想。
田蜜一點也不覺得可恥的側身,小退一步,眼觀鼻鼻觀心,讓林微雅自個兒直面朝廷官員去。
阿潛是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泰然處之的人,此刻被這麼多雙眼睛看着,他也彷彿沒感覺到般,仍舊是一派清冷,清透的眸子,就那麼淡淡地回視着衆人,不做任何表態。
阿潛雖年輕,但這分功力,還真不是一般能比得上的,至少吳長青就拍馬莫及。
人家可以老神在在地坐在那裡啥事不管,那是因爲人家後臺強硬,他吳長青根本沒法比。因此,這苦差事,只有他領。
吳長青爲官已久,自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那臉一肅,目光一凌,緩緩掃視一圈,便將下面的人掃垂了腦袋。
見他們氣焰下去了,他便強硬地道:“因爲,這是朝廷的規定!”
這一點婉轉的話一出,現場就靜得有些壓抑。
顯然,這個答案並不能被大衆接受,甚至有用官威壓人的嫌疑。
林微雅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吳長青見自個兒一句話就力壓衆人,底氣更足了,還想再說什麼。不料,旁邊的徐天福伸手壓了壓他。
“朝廷這麼做,自有朝廷的考慮。”徐天福直面衆人,聲音平直和緩地道:“誠然。有時作坊發了貨,卻並不能及時收到款項,或者一個建築物尚未建成交付,卻要按完工的程度納稅,這樣的情況是常見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讓諸位納稅,諸位自然會覺得不合情理。”
見衆人的情緒平穩下來,都在認真地聽他說了,他繼續道:“但也請諸位站在國家的立場上想想。契約是雙向的,你發了貨,對方就實打實地收到了貨,既然收到了貨,那賬面上的銀錢肯定會劃出去。不管這筆錢實際到沒到你手裡,至少在賬面上是到了的。而朝廷看的,也正是賬本。因爲,作坊那麼多,事物那麼繁雜,朝廷不可能對每一個作坊每一筆生意都瞭如指掌。因此,只能採取這樣的政策來保障國家的賦稅收入。”
站在國家的立場上。這麼做,確實是無可厚非的,讓他們去跟國家對抗,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衆人已然被徐天福這番說辭說服,只是此時此刻,還是下意識地想聽那姑娘的見解。
林微雅是個精明的商人。雖則提出這一敏感的疑問,卻並沒有窮追不捨,讓雙方下不來臺,倒像是閒得無聊,想刺激刺激大夥兒神經。
他彷彿聽到了衆人的心聲。不在意地笑了笑,饒有興趣地問那努力把自己變成透明人的姑娘,道:“田姑娘以爲呢?”
田蜜覺得,她可算是看清真相了,這人根本不是來救她於水火的,而是看她在懸崖上走鋼絲走得太穩,特地來踹一腳的。
“徐算師既然已經解釋過原因了,我就不多說了。畢竟律法,是站在國家的角度制定的,不可能只顧及某一種情況某一作坊或某一人。保障國家的收入,才能進而確保軍隊的強大、朝廷機構的完善、公共基礎設施的完善、百姓生活的安穩等。說到底,最終受益的還是我們每一個人。”
如果沒被貪官公飽私囊的話,理論上是這樣的,不過這都是沒辦法的事。
沒有辦法再當隱形人,她只好揚起微笑,擡起頭來,直面衆人,壓了壓嗓子,清聲道:“賬務合理性與合法性的問題,在新法的應用中,也存在一定的爭議。賬房,是按照律法規定的原則來進行覈算監督的。但實際上,我們常碰到賬務信息不對稱問題、賬務造假問題。由此可見,賬房是有很多可選擇性的,裡面的彈性很大。”
這一點,不能說得太具體,大家都聽得懂就好。總之,就是這裡面的可操性很大,就看各自怎麼做。
見衆賬房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田蜜微微一笑,不予置評,繼續道:“總之,以後大家在遇到這類問題時,多和東家溝通溝通,多跟他們講講有關賬務法規和準則之類的東西,相信他們會理解的。對吧林少?”
“對。”林微雅輕笑着點點頭,一臉‘我是準紀守法的好百姓’的神情,老老實實的坐了下去。
被他這麼一打岔,原先火熱朝天的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持續的低氣壓瀰漫這方地界,久久沒一個人站起來發問。
田蜜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單手支着下顎,若無其事地看着這情形。
等了片刻,見場子確實活躍不起來了,徐天福看了看時辰,不得不言簡意賅的宣佈結束。
沒有說誰勝誰負,但人人心頭都有一杆稱,自是量得清清楚楚。
令人詫異的是,他剛一說完謝幕詞,那原先沒精打采的衆人,就像被注入了興奮劑般,瞬間就活躍了起來,如同衝鋒上陣般,第一時間爭着搶着往右邊的賬房衝去。
田蜜正準備離開,還沒來得及跨出席位,便被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包圍了,耳朵嗡嗡響個不停,只能依稀聽清他們在說什麼。
“田姑娘,您能不能抽個空給我們作坊看看賬本啊?我們真的很需要——”
此人話尚未說完,便被旁邊的人一屁股擠了出去,那人臉笑若菊花,諂媚道:“田姑娘,府上真的很需要您,您看看,您能不能幫我們看看賬本啊?”
“田姑娘,我們也需要您,請您幫我們管管賬。”
“讓開,讓開。”鄭算師帶着百信的學員,好不容易殺到裡面,頂着壓力,將田蜜圍在中間的安全地帶,滿頭是汗的道:“姑娘,快走啊,再不走頂不住了!”
見此情景,田蜜卻是微微一笑,她安撫地拍拍鄭算師的肩膀,一雙澄澈的眸子,清清亮亮的看向衆人,忽而提高了音量,道:“諸位,請停一停。”
見她有話要講,衆人漸漸停止了騷動,都靜下來,認真地看着她。
田蜜先福身一禮,而後,鄭重的面向衆人,口齒清楚地道:“小女很感謝諸位的厚愛,但小女只有一人,平生未習得分身之術,因此,不可能兼顧這麼多人。”
見衆人都面露失望之意,卻沒有出言逼迫,她笑了一笑,忽而以更大的聲音道:“但是!”
衆人精神一震,雙眼煞時明亮地看過去。
“但是——”田蜜再一次強調後,雙眼亦如烈日般灼熱明亮,朗聲道:“但是,百信賬務事務所可以爲衆位提供所有賬務上的問題!”
“百信賬務事務所?”衆人驚疑地看向她。
田蜜點點頭,解說道:“一人力微,衆人拾柴,火焰才高。所以,小女決定聚集百信幾十位優秀學員,成立百信賬務事務所,受當事人委託,承辦有關審計、賬務、諮詢、稅務、法律、資產評估等方面的業務,全方位的爲大家解決賬面上的問題!”
“您的意思是,這些事情,我們都可以委託事務所來做?不管作坊大小,無論身份高低?”
田蜜毫不猶豫地點頭,“是的。”
“那田姑娘會親自參與到這些事務中來嗎?”
田蜜據實以告:“前期,所有的委託我都會親自帶領,直到他們真正成熟,一切步上正軌。”
“太好了,正中下懷啊!那田姑娘的事務所何時開辦?”
這一次,田蜜並沒有給出準確的時間,她微笑着道:“目前正在籌備中,確定開業日期後,會廣發請帖,到時候,還請大家給個面子,多來捧捧場。”
“一定一定。”衆人都迫切點頭,神色間,很是迫不及待。
今天被
洗得很是徹底,想到自己作坊不完善的財務體系,想到每個呼吸間都可能產生無法預計的損失,這些商人就心都在滴血,恨不得事務所立馬就開,他們即刻就當那委託人。
衆人對這從前從未出現的過的事務所表示了極大的好奇,問題一個接一個,田蜜被圍在中間,很有耐心的答着,只是一擡眼,就看到了從主席上下來,緩緩路過這邊的三人。
主席上的幾人孤身走在空落落的場地間,而一屆商女,卻被衆星捧月,這場面,很是詭異。
稅務司主事看她的目光,很不友善吶。
田蜜一心兩用,不止注意到了吳長青那險惡的目光,還看到阿潛看過來的眼神。
阿潛的目光,一直如他的人般清冷,明明是一汪清澈山泉,看進去,卻什麼都沒有。但今天,不知道爲何,田蜜竟覺得他有話要說。
不會錯的,阿潛很少有情緒出現,但凡能讓人感覺到的,都是刻意發出來的。
“對不起,關於事務所的事情,等開張後,自會有詳細的介紹貼出來。”田蜜奮力推開衆人,提着裙襬,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