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東南鬧得天翻地覆,梟延卻早已到了洛陽西南厚載門。他在城東城南遍佈疑陣,引走大半官軍,自己卻往西去,厚載門西畔是洛陽西市,市門緊閉,一路行來,四巷無人,不料來到城牆之下,卻聽一人幽幽道:“好個金蟬脫殼!”
只見李元芳孤身一人,站在西市門前,手中幽蘭劍藍光瑩然,顯是等候多時了。梟延默然止步,兩人相距丈餘。
李元芳轉頭向東望了一眼,道:“你已經隱退,爲甚麼又要回洛陽?”
梟延冷冷道:“我不須跟你解釋!”
李元芳頷首,長嘆一聲:“那你今日怕是逃不出去了。”
梟延道:“你攔得住我?”
李元芳道:“不妨一試。”
梟延冷哼一聲,面東而立,道:“我要贏你,只需一招!”
李元芳武功卓絕,雖在朝堂任職,江湖上卻也人盡皆知。敢說能以一招取勝於他的,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梟延一人,但李元芳深知其能,除他之外,換誰出此狂言,李元芳也只當對方自吹自擂,付之一笑。如今乍聽他如此篤定,莫非真有把握?
李元芳心中一愕,禁不住凝神靜氣,以防對方暴起進擊,掌心不覺已有冷汗暗暗沁出。梟延睨了他一眼,道:“你不相信?”
李元芳道:“動手罷!”
梟延道:“好!”拔劍在手,陡然間將左掌朝李元芳拍去,兩人說話時尚距丈餘,但梟延身法奇快,掌風發處,離李元芳已不足五尺,右手銀霜劍跟着刺出。
他隱遁一年,閒暇之餘,潛心鑽研自己武功,將其中不足一一補全,去蕪存菁,竟又武藝大進。這一招“鳳攬雙闕”乃是一記厲害絕招,左手出掌,右手運劍,左掌先發後至,右劍後發先至,掌勢強而劍勢弱。對手一旦難辨先後,勢必先接掌力,不免爲劍所傷;即便先接劍招,中這一掌也會身受重創,實在高明。
李元芳縱使做足了準備,見梟延一出手就是這等厲害招數,一時也不免驚異。但他目光何等銳利,一眼便見銀霜劍來勢迅疾,已到跟前,那一掌要傷及己身,卻還需片剎,於是幽蘭劍桁架於胸,跟着左手出掌,迎勢拍去。雙劍相抵,不過一聲金鳴,繼而兩掌相交,兩人身形卻都一晃。
見李元芳頃刻之間就識破自己招數要領,梟滅武心下暗贊,銀霜劍向下一壓,左手翻轉,抓住了李元芳劍柄,騰身而起,猛地向後疾躍,又落回方纔站處。但一進一退之間,卻奪得李元芳兵器,確是一招取勝。
李元芳接他一掌,只覺胸口熱血翻涌,知道自己岔了內息,若是移動身形或開口說話,只怕要吐血受傷,只得凝立不動。站立片刻之後,眼前忽地發黑,身子搖了一搖。
梟延走近兩步,在李元芳面前停下。倘若一年前有此機會,李元芳便有十條命也早屍橫就地,此時梟延卻不下手,只是默默凝視手中幽蘭劍。這原是恩師虎敬暉的成名利器,如今在李元芳手中,鋒銳如初,比舊日更多了不少正氣。
梟延看了片刻,倒轉劍柄,噗地一聲擲進李元芳腳邊雪地,這路基全是黃土夯成,又經行人往來踩踏,堅實無比,幽蘭劍卻有半截入地,一擲之力堪比強弓勁弩。他竟不下殺手,李元芳大出意料,又見他徑自離去,更覺疑惑。
二人實則見面不多,所以結仇,還因虺文忠被殺,如燕反正。虺文忠之死全系咎由自取,梟延縱知師父所行不義,畢竟有授業之恩,當時誓報此仇,此時人事全非,心中恨意也已大減。但如燕之事,到底不能釋懷,既不殺李元芳,卻也不願和他釋愆解仇,擲下幽蘭劍後片刻不停,一躍而上西市市亭屋頂,距離城牆已不足兩丈,足下借力,身形斗然拔高丈餘,就此翻上城頭。
李元芳見了這等輕功,自忖不足辦到,今晚也算輸的心服口服,頃刻間內息平復,慢慢伸手取回幽蘭劍。
他多年以來身經百戰,所用皆是從實戰中得來最簡單直接的殺招,梟延卻得三位名師指點,招式精妙絕倫,兩人年紀相差不多,功力也無高低之別。李元芳武技略遜,因此一招之間微落下風,僅是被他佔了先機,兩人若真要分勝負,只怕千招以外也難有輸贏。
李元芳輕輕呼吸吐納,發覺並無異樣,自知不曾受傷。此時已近三更,雪愈發下得大了,他不去管千牛衛和羽林衛,徑自回府。沿街而行,想起端門前那一場混戰,心中頗不是滋味。如今看來,似是梟延要殺二張,自己反救了二人,但事已至此,也只得作罷。但二張那等睚眥必報的小人,遭此大辱,豈能善罷甘休?兩人怕已經對皇帝好一番添油加醋,還要趁機反咬一口。
李元芳目光一利,若僅是怪他失職不力,那也無妨,只怕皇帝要他去將梟滅武捉拿歸案,或是追捕正法,可就中了二張之計,惜時宋璟便是前車之鑑。李元芳不禁輕嘆一聲,自知與梟延一旦生死相搏,必是一死一傷,又或同歸於盡。不論結果如何,對二張都是有益無害。
回到府裡,狄仁傑早已歇息。李元芳徑回後園,肩頭已給雪花打溼了大片,如燕見他回來,慌忙起身相迎。李元芳站在外間道:“我身上寒氣未去,別凍着了你,略等片刻罷。”說着伸手解下披風。
如燕仍是掀簾出來,替他除去鎧甲,道:“從前在雪地裡行走一夜都不妨事,如今哪裡這樣嬌貴了……”說着猛然氣息一滯。只見他左手手背上虯筋暴凸,掌沿通紅一片,熾熱腫脹。
李元芳見她忽地臉色大變,慌忙安慰道:“我已用雪擦過,無妨。”
如燕眸光閃爍不定,顫聲道:“你……你與人……拼了掌力?”
李元芳默然片刻,只得微微點頭。他雖不肯多說,如燕心下已然猜着前因後果,見他左臂依然運轉不靈,這一掌顯然非同小可,默默取藥爲他擦拭。李元芳換了便服,身上溫暖,這才進了內房。
他左臂無力,見李延青在搖籃裡睡的很沉,不敢輕易去抱,只得輕輕捏着他小手。如燕爲他寬衣,李元芳凝視她瑩白肌膚,溫柔眉眼,好似昔日那個冷酷犀利的變靈蘇顯兒從未出現過,自己所見的一直只有眼前的狄如燕。心中一動,忽道:“你不想問我出了何事?”
如燕手下一頓,擡眼看着他,微笑道:“你要說時,自然會說。既不告訴我,我又何必去問。”
李元芳不禁失笑:“這可不像你了,從前你可事事都要問清的。”
如燕道:“好事之徒自然要問。可如今……我寧願不想從前。”說着轉身搭好衣物,掩去眉梢一絲傷感。李元芳知道提及往事,無疑是去揭舊日傷疤,慌忙拉她坐在懷裡,想說些甚麼安慰,但又不知如何開口。
如燕倚在他肩頭,擡臉微笑道:“說了這許多,你究竟想不想告訴我?”
李元芳固知梟滅武要對付二張,但一想他對如燕大有男女之情,絕非尋常師兄妹情誼,心中自然而然浮起一絲敵意,頓了一頓,道:“還是不說了,早些歇息,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進宮。”說着攬她躺下,將她緊緊抱住。
如燕窩在他懷裡,卻想盡早讓陳子劍面見狄仁傑,也好知道二張究竟私下做些甚麼功夫。耳聽窗外落雪簌簌,炭爐中不時傳來啪啪聲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李元芳一驚而醒,坐起身來,見如燕也要起來,擡手按住她道:“別動。”轉頭向外一看,天色正黑,問道:“是誰?”
只聽張環在門外急聲道:“將軍,出事了!大人請將軍速速起身!”
李元芳慌忙穿衣,如燕撐身坐起道:“千萬小心!”
李元芳嗯了一聲,從搖籃中抱起李延青,放在她懷裡,拿起幽蘭劍掛在腰間,轉身出門。如燕倚坐牀頭,忽然心驚肉跳。
李元芳昨夜定是與梟延交手,故而不肯對她明言,梟滅武出了洛陽城,他追之不及,這纔回來。聽張環語聲,似是出了大事,難道梟滅武去而復返?
正想間,柳顏掀簾而入,點亮燭火道:“方纔出了甚麼事?”
如燕道:“還未可知。靈兒,眼下城門方開,你快去邙山,瞧瞧梟大哥可在?問他昨晚在城中都做些甚麼。”
柳顏點點頭,又道:“可有別的話交待?”
如燕道:“速去速回。”
柳顏撇撇嘴,心知兄長一意孤行,惹得姐姐生氣,這也難怪,於是換裝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