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離洛陽城有四十餘里,倘若趕回洛陽,這嬰兒再受寒風侵襲,只怕小命難保,梟延思量片刻,除下外衣,將他層層包裹,施展輕功往邙山西麓,山坳中一處別緻小院,便是他落腳之所。
梟滅武回到住處,剛一進門,就聽紫衣侍女稟報道:“主人,蝮將軍已等候多時了。”
他點了點頭,走進房中,鸞笙迎上問道:“你去了哪兒?”
梟延不答,徑自走到榻前,將李延青放在榻上,揭開外衣包裹,鸞笙見他抱了個孩子回來,愈發驚奇道:“他是誰?”
那孩子半睡半醒,轉頭瞅向二人,梟滅武坐在榻旁,沉默片刻,才道:“他……他姓李……”
鸞笙聞言,仔細打量兩眼,忽地眼露殺機,手起一掌,向李延青頭上擊落。
梟延慌忙擡手擋隔,將她推離數尺,伸手護住嬰兒道:“幹甚麼?”
鸞笙恨恨道:“不能留下他!”
梟延頓了頓,低聲道:“他是顯兒的孩子。”
鸞笙怒道:“可他也是李元芳的孩子!你難道忘了,是誰殺了你師父,殺了師兄師姐?!”
梟滅武眸光一閃,定定道:“我當然沒忘!可這一切,和他沒有關係。”
鸞笙冷冷一笑,道:“如何沒關係?父債子償,天經地義……”見他態度堅決,卻也不禁心中生疑,喃喃道:“你這般護着他,難道……難道他是你和蘇顯兒……”
梟延聞言,勃然大怒,猛地喝道:“你胡說甚麼?!”
鸞笙嚇得一個哆嗦,見他眼含怒意,只得訥訥不語。
梟滅武對如燕從未做過越矩之事,乍聽鸞笙如此猜測,不由震怒,待見她臉上懼怕之色,於是轉頭平息心火,淡淡道:“你先回去罷。”
鸞笙不敢多言,只得憤憤瞪了李延青一眼,心道:“小鬼頭,幾個月前被你逃過一劫,現在你自己送上門來,須怪不得我!”轉身走出。
梟延聽鸞笙出去了,禁不住暗暗嘆了口氣,心知如燕此時定是焦急萬分,本想立即去洛陽尋她,但又怕自己走後,鸞笙去而復返,索性按下念頭,靜坐牀邊。
李延青也不哭鬧,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漸漸兩眼閉合,睡了過去,梟延看了他一會兒,心頭忽地涌上一股莫名酸楚。
轉念想起一事,思忖片刻,又看了李延青一眼,從衣上撕下一塊方寸大小的帛絹,走到案前取筆沾墨,細細作書:“九子山中,涵元谷底。虔心往求,必有所獲。”一十六字小如蠅頭,而後捲成一束,坐回牀前,拿起李延青胸前玉鎖,輕輕一捏,玉鎖從中而開。
梟延將這卷小小帛絹塞入玉鎖,用力捏合,金邊合攏如初,看不出絲毫異樣。李延青兀自酣睡,雙頰暈紅,梟滅武盯着他看了片刻,輕嘆一聲,心中暗道:“倘若你我有緣,日後有幸見此留書,勿違我願。”又想自己與李元芳仇深似海,事到如今,僅剩這一身武藝,還要交與他的兒子,這當真是造化弄人麼?
梟滅武苦笑一聲,站起身來,房門砰地被人撞開,梟靈挾着一陣寒風氣息衝進門來,急聲道:“哥哥……”一語未畢,目光觸及他身後,立時驚呼道:“延青?!”撲到牀邊一看,嬰兒雙頰胭紅,睡得正熟,禁不住驚聲問道:“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如燕在門外聽得此言,心知李延青安然無恙,心中一顆大石總算落地,慌忙進入房中摘下斗篷。
梟延見妹妹這般惱怒,怕如燕誤會,剛要開口,如燕卻問道:“梟大哥,你這次突然回洛陽來,可是與二張有關?”
梟延挑眉道:“怎麼?”
如燕輕嘆一聲,從袖中取出那柄追魂刀和布條遞與他,梟延接過,看了一看,驀地冷嗤一聲:“看來我得往恆國公府走一遭了。”
如燕斷然搖頭道:“這是個圈套,你若去了,是自投羅網。”
梟滅武沉沉出了口氣,目光幽深,冷聲道:“你們可知,我在何處見到這孩子?”
見他眉宇間那股戾氣漸漸涌上,如燕和梟靈心中都是一顫,相視一眼,齊齊搖頭,就聽梟延道:“他被人拋進洛河,若不是我恰在河邊,此刻早已屍骨無存,張易之根本就不打算留下他。哼,小小嬰兒,虧他下得了手!”
如燕之前便已隱約猜着,此時聽他說來,仍是忍不住落淚,抱起李延青,輕輕捏着他小手,心中難過至極。
梟延見她傷心,頓覺不忍,轉而道:“我在潁州路遇陳子劍被人追殺,得知她爲張易之所害,這才送她來到洛陽。如今看來,此事怕是牽連到二張的根本,他纔會如此不擇手段。……卻未料到連累了你。”
如燕聞言,擦乾淚水,凝聲問道:“究竟是甚麼事?”梟延便將陳子劍之事細細說明,末了又道:“想必是二張私吞官銀,卻不想那陳大人暗中留下證據,想要帶入京城,被二張發現之後,這才全家遇害。陳子劍若不與我同行,便是有幸來到神都,也難見狄仁傑,況且洛陽城中,定然布有二張眼線,所以我不曾帶她進城。”
如燕思索片刻,忽地雙眉一展,道:“張易之機關算盡,此事定是佈置的滴水不漏。可如今,陳子劍要進狄府,也不是沒有辦法。”
梟滅武看着她水眸中那一星光芒,頓時瞭然,卻還是問道:“此事可有把握?”
如燕微笑道:“便無十分把握,也還有七成贏面。”說着對梟靈低聲耳語幾句。
梟靈聽罷,禁不住“啊”了一聲,詫異道:“我又不曾見過她,如何……?”
如燕道:“你雖沒見過,張易之的人也未必見過,怕甚麼?”
梟靈這才點點頭,如燕又對梟延道:“大哥,張易之和沈(悲劇)昌明掌管羽林衛,他要你到洛陽,想來早已佈下天羅地網,你千萬不能上當!”
梟滅武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須擔心。”說着向外看了一眼,“夜深了,洛陽城門已經關閉,你們今晚便在此處歇息罷,明日我自會安排人手助你。”說着看了她懷裡孩子一眼,轉身出門。
如燕本想再勸,但素知他脾氣,雖然行事周全穩妥,有時卻免不了意氣用事,又兼任性固執,一旦做了決定,任誰也無法更改,於是默默坐回牀沿。
次日卯時,天色尚是全黑,洛陽城門一開,如燕和柳顏便趕回了狄府,二人翻牆而入,悄無聲息,回到房中,竟是誰也不知她們一夜未歸。
李元芳交接了公事,出宮回府,他心裡惦記狄府,匆匆下馬,詢問下人得知無事,這才徑到後園。如燕等候多時,見他回來,趕忙迎上,李元芳輕輕抱住她問:“昨夜可好?”
如燕微微一笑,伸手爲他解衣,一面嗔道:“不好!給這小子鬧了一夜。”
李元芳聞言,除下鎧甲,抱起李延青,見他漆黑眼珠四處打量,歉然道:“昨日也不知怎地,皇上突然下旨要我值夜,竟來不及親自告訴你。”說着逗弄兒子。
如燕心中一動,暗道這也湊巧,若非知道李元芳不在,又有誰敢來偷這孩子?當下爲李元芳除去鞋襪衣衫,讓他睡倒,又將孩子放在他身畔,父子並排而臥。
李元芳一宿未眠,叮囑她兩句,即便沉沉睡去,如燕輕拍李延青,哄了一會兒,看着他小臉,心中暗忖,張易之若是得知李延青安然無恙,不知又要使甚麼詭計,看來陳子劍之事一刻也耽擱不得,多等一日,便多重變數,當下主意已定,遂在心中試想,如何行事才得萬無一失。
柳顏進門來,微微點頭,如燕見孩子也睡了,於是放下帳幔,收拾停當,和柳顏一同出了後門,跨上馬車。
馬車出了恭安坊不遠,柳顏掀簾一望,低聲道:“姐姐……跟來了!”
如燕微微一笑,嘆道:“幾年不行此事,今番重操舊業,就怕手生了,一會兒可要裝的像些。”
柳顏點點頭,馬車徑直駛入南市,在一處藥鋪前停下。
如燕和柳顏各自下車,走進藥鋪內,便似尋常少婦前去看診,毫無異狀。不一會兒,藥鋪門前又有一架馬車停下,車伕匆匆入內,聲稱要請大夫去家中看診,引了一個灰衣郎中帶着藥僮上車,又趕忙駕車而去。
柳顏偷偷掀簾回望,只見牆角兩個男子仍在窺探,不禁撲哧一笑,瞅了瞅如燕道:“姐姐莫說手生,當日這易容術誰也沒你學的精細,‘變靈’的稱號可不是白叫的,我若有你一半本事,定要一日換一個模樣,管教誰也不知我面目如何。”
如燕此時扮作一箇中年大夫模樣,轉頭一笑:“除非張易之有通天之能,否則又怎看得出我這偷天換日之法?你若想學,我便教你,只是擬聲之技不大好用。”
柳顏從軟座下拿了一隻小小銅鏡,左照右照,自己全然便是一個少年,不禁笑道:“唉……可恨當初不用功,如今便學也遲了,你還是留着教延青罷。”
如燕挑眉道:“教他作甚麼?”
柳顏道:“我看他日後定是副上佳相貌,若不教他易容改裝,只怕出門不便。”
如燕搖頭輕笑,隨口道:“若真如你所言,那我便教他。”兩人皆是玩笑,誰去想日後如何,不知不覺間,一路快馬加鞭,竟出洛陽,到了洛河南岸一處小小村落,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
如燕和柳顏下了馬車,看着四周平林漠漠,雪野皚皚,眼前茅檐草舍,竹籬柴扉,心道難怪張易之找不見陳子劍藏身所在,原來卻是藏在這鄉村之間。進入草舍,梟延已在此間等候,陳子劍昨日已聽梟延提起此事,當下與如燕見面之後,即和柳顏互換行裝。
梟延盯着如燕,忽地忍不住微微一笑,如燕看看自己裝扮,不禁害羞道:“怎麼,我扮的不像?”
梟滅武點頭道:“像,當然像,連我都看不出來。”
如燕忽地正色道:“別去洛陽,行麼?”
梟滅武頓了一頓,沒有作聲,如燕嘆了口氣,又道:“我知道,你一言既出,絕不收回,所以要你答應。”
梟延別開眼去,忽地定定看着她,搖頭道:“我不能答應。”
如燕怔了片刻,喃喃道:“爲甚麼?”梟延不答,兩人只得默默站着。
陳子劍和柳顏互換了裝束,如燕又爲二人帶好面具,着補妝容,絕無破綻,於是帶了陳子劍上車,臨去時和梟滅武默默對望一眼,終究不再言語,趕回洛陽。
陳子劍和她相對而坐,先前已知如燕與梟滅武關係非比尋常,此時見着,卻是她易容之後的消瘦郎中,陳子劍心中好奇,但只聽她聲音,便覺不是尋常女子。如燕無心與她說話,只吩咐稍後如此如此,陳子劍一一記下,心道這般,自己神不知鬼不覺進入狄府,張易之卻連人影也見不到,果然滴水不漏,不禁暗暗佩服此計周全。
待到馬車趕回洛陽南市,已是午時,如燕和陳子劍下了馬車再進藥鋪,旁人都道是郎中出診歸來,均未留心。先前衣衫釵環都在此處,如燕和陳子劍一一穿戴,柳顏那身衣服,陳子劍穿來大小卻也合身,如燕爲她稍加裝扮,全然如柳顏本人一般,兩人一如來時,徑自出門上車,往狄府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