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默默坐下,盯着那本賬冊。雖然得知了二張陰謀,又有證據在手,要揭露此事,倒也不難,可眼下卻有一件更爲緊迫之事。
如燕重新進門,見狄仁傑拿着那柄追魂刀細看,慢慢走到他跟前跪下道:“叔父,這幾位大人不是梟大哥所殺,只怕是張易之栽贓嫁禍。”
狄仁傑沉沉點頭:“我早已猜到了。無緣無故,誰也不會隨意殺人。可事到如今……你該明白,不論他是否殺人,皇帝都不會放過他。”
梟延是蕭淑妃後人,又是在逃欽犯,即便他諸事不爲,皇帝也欲殺之而甘心,更何況遇上這等血案牽扯,死者又是當朝大員?這其中緣由,如燕比誰都明白,身子一軟,幾乎坐倒在地。
狄仁傑沉聲道:“張易之只怕早有此心,只要梟延在洛陽,此事一出,他就百口莫辯,死路一條。皇帝不會在乎他是否冤枉,是誰殺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如何處置。”
如燕淚如雨下,喃喃道:“您是說……皇上會讓元芳去……殺他?”
狄仁傑長嘆一聲,將她慢慢扶起:“梟延昨夜對二張狠下殺手,令二人心驚膽裂,至今躲在宮中不出。張易之做下此局,就是爲殺梟延。再者,倘若二張已有謀反之心,屆時元芳必是他們心腹大患,能借梟延之手將他除去,也算遂了心意。他二人性命相博,誰死誰傷,張易之都將拍手稱快。此等良機,豈會錯失?”言外之意,就是皇帝嚴旨明令,一旦李元芳不能將梟延殺死,提頭來見。否則若非他殺了梟延,便是被梟延所殺,這是要將他二人逼上絕路!
如此局面,狄仁傑亦無可奈何。如燕兩眼一閉,雙淚長流,總算明白師父當日爲何囑告諄諄。眼下之事雖因相救陳子劍而起,但梟延若不在洛陽,絕無這等兩難境地。況且他刺殺二張,大半緣由還在自己身上。事已至此,二人必傷其一,誰得平安無事?如燕心中從未有此刻彷徨紛亂,淚水簌簌而落,將前襟漬透。
狄仁傑離去多時,梟靈匆匆趕回,神色惶急道:“姐姐,大事不好!”
如燕驚道:“怎麼?”
梟靈道:“我到邙山不久,城中眼線傳來消息,昨夜有數名官員被殺,且是被追魂刀所殺!哥哥卻道自己並未殺人。可是……除他之外,還有人會用追魂刀麼?”
如燕道:“事無絕對。況且他無緣無故何必殺人?”
梟靈點頭道:“我也知道,可他又說了一句話,我卻聽不明白。”
如燕聞言,一顆心慢慢懸了起來,問道:“他說甚麼?”
梟靈蹙眉道:“他說,‘是誰殺人並不重要,還在武氏如何處置。’這是甚麼意思?”
如燕一震,心下黯然。他果然明白了其中緣由,可那又如何,眼下除非皇帝突然駕崩,任何辦法都於事無補。
就在此時,只聽屋外步履聲沉而不緩,顯是李元芳回來。如燕讓梟靈照看孩子,起身走到外間,剛剛站定,李元芳推門而入,徑到桌旁坐下。
如燕見他神色沉重,心中隱隱有些預感,默默坐在他身畔。李元芳不去看她,深深嘆息一聲,右手輕擡,伸到她面前。
如燕見他手中緊緊握着一卷明黃聖旨,霎時間萬念俱灰,只覺那黃稠刺眼之極,好似要將雙目灼瞎一般。伸手接過,打開一瞧,行行字跡皆不入目,只有一句赫然驚心:“着其三日內將逆賊梟延捉拿正法,逾時不辦,以違旨論處,妻、子同罪。”
僅僅李元芳一人,張易之猶嫌不足,還要將她和李延青趕盡殺絕。李元芳多年以來出生入死,立下累累功勳,全家性命竟抵不過佞臣一言,天子一怒。
如燕只想冷笑。自己尚且如此不平,那李元芳接下這道旨意時,心中慍怒想必只多不少。終究忍住心頭翻涌,向李元芳道:“你有幾成把握?”
李元芳默然片刻,道:“若在一年前,尚有七成贏面。可如今……實無勝算。”
一年前他和梟滅武數度交手,皆不分伯仲。眼下兩人固然今非昔比,但這一年來李元芳事務纏身,終究不及梟延專心致志,武功突飛猛進。昨夜兩人交手情形兇險無比,梟延若有殺他之心,他是必死無疑,拼盡全力能有幾分勝算,李元芳心中沒底。
見李元芳緊鎖愁眉,如燕已知不妙,仍是問道:“怎麼辦?”
李元芳雙目一閉,冷聲道:“別無他法,遵旨而行!”說着一把抓住她手,“爲了你和延青,只得如此。就算我反被他所殺,皇帝也不會再爲難你們。”這聖旨壓下,倘若他此時攜妻兒遠走,卻教狄仁傑擔着幾分干係,委實難辦。
況且以皇帝之心,如今城中定然暗布眼線,只肖他有絲毫移動,恐怕都要大禍臨頭,就連這狄府看似平靜,四周不知已有多少眼睛暗中窺視。
就形勢而論,遵旨行事是最佳之法。如燕心中明瞭,見李元芳主意已定,一時說不出話來,淚水卻又奪眶而出。
李元芳見她落淚,心中一痛,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在她耳畔低語道:“你我今日處境,全是張易之兄弟從中作梗,我若僥倖不死,必定手刃二賊!若是一去不回……你就帶着延青離開洛陽,走得越遠越好!”
如燕伏在他肩頭,並未應允,心中卻想:“你若死了,我必然相隨,何須獨活?”
李元芳輕輕將她放開,狠心不再看她,轉身出門。梟延武功卓絕,他不願現身時,誰也尋他不見,如此一來,三日之期已不寬裕。如燕心頭大痛,只覺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穩,一跤坐倒。
柳顏掀簾一看,還道她出了甚麼事,嚇得魂不附體,慌忙上來攙扶,李延青忽地哭了起來。如燕聽得哭聲,深吸一口氣,強撐起身。梟靈扶她到內房坐下,抱起孩子一瞧,嬰兒顯是餓了,於是遞到她手中。如燕解衣餵哺,那孩子哭聲立止,不多時吃飽,忽地轉頭對她微笑,這一笑與李元芳更是相像。
如燕心頭一暖,輕哄一會兒,見他睡熟,輕輕放在牀頭,想要擡手拭去淚痕,眼淚仍是止不住簌簌而落。
李元芳出了洛陽,心中暗暗尋思。公孫婧凌等人死在邙山,至今已有一年,梟滅武既在洛陽,必去翠雲峰拜祭,與其四處去找,不如到邙山查探一番,當下快馬加鞭向北而行。入得山中時,天已全黑,翠雲峰依稀可辨。
李元芳在山口處下馬,看着眼前兩川夾對,想起一年前那場惡戰,誰知今日,又在此處決一生死。隨手放開繮繩,緩步走向山腳。
翠雲峰下石碑佇立,祭品香燭齊備,兩旁布着六隻火盆,其中只有灰燼,並無積雪,顯是有人常來此間徘徊。他雖武功精湛,卻無視夜如晝的本事,眼睛固然適應黑暗,於此間物事並不能一一看清,只得輕嘆一聲,佇立碑前,暗暗握住劍柄。山風獵獵,窮冬酷寒,入夜未久,幽蘭劍鞘上竟而蒙了一層薄薄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