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見過這個人嗎?”
“姑娘啊,我眼神不好,這畫的是啥?”
“大哥,見過這個人嗎?”
“你總得說他姓誰名誰吧?”
“可能他曾祖父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的曾祖父……哎,大哥,別走啊。”
“大叔,你見過這個人嗎?”
“這個……”
“可能他家祖宗四百年前姓李!”
“……姑娘,你這麼找人要找到什麼時候啊。”
“……”
日上三竿,京城的集市裡人頭竄動,一個穿淡黃色的裙裳的女子正頹喪地拿着一張畫像在路口嘆氣,到京城已經快大半個月了,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不過這也確實,四百年前的人如今想找他的子子孫孫談何容易。
“都是那個死八哥!催得那麼急!”她似乎怒氣不小,眉梢上揚,杏目圓瞪,伸手就在一邊酒樓前的旗杆上抓了一把,三個尖利爪印在木柱子上,細微的木削飄落在地上。
二十日前。
“小雞,鴨子……”一抹黑色的身影在一處僻靜的山洞口晃過,飛入黑不見底的山洞裡。
從山洞口向裡望是黢黑一片,有點陰森寒冷,可裡面卻別有洞天,洞頂中央有一方小空,透入的日光映入洞中一汪淺淺的水潭折出光亮。水潭後的石牀上一男一女正在靜靜打坐,兩人皆是二八青春的相貌,環顧山洞,空空一片,其他什麼都沒有了。那抹黑影飛了進來,是一隻通體烏黑尖喙嫩黃的八哥,它撲閃了幾下翅膀,周身騰起一陣灰煙,瞬間化做人形,是四十來歲婦女的模樣,穿得花枝招展,倒與洞裡衣着簡樸的兩人不同,右手拈着一方繡花絲帕笑着嬌嗔道,“我來了都不招呼的麼?真是傷心啊!”
那少年先開了口,雖然話說的不怎麼好聽,但是口氣卻不錯,只有是有點小無奈,“我說八哥,你一天來我們這裡三次,每次都待兩個時辰以上,你叫我們如何歡迎你啊?”那少年忍不住想說,你乾脆住在我們這裡好了。
“那是人家無聊嘛……最近好多姐妹都去人間買東西了,我上次用十年道行換的銀子都花完了,這次……再換,我的臉就要垮了。”八哥一聽拿起手帕掩着臉羞澀地說,“我剛去前面四號洞裡找青蛙和蛤蟆說話,說着說着就想起小雞了,於是就趕緊跑來了。”她說着還用手帕摸摸額角的細汗,好像真是什麼回事似的。
她這話說完,那一直沉默的少女睜開眼,張口毫不客氣地回道,“青蛙和蛤蟆關我什麼事?”
“你之前不是說要報恩的嗎?”八哥把手帕往懷裡一揣,扭着腰繞過水潭湊到她面前。
少女點點頭,回道,“可是我聽說這報恩得滿千年道行,這樣一來不容易被凡人蠱惑,二來道行高深也不怕那些個和尚道士。”
“如今可不行了!”八哥一聽直襬手,“你知道原來住在東面那座山裡第八個洞中的兩隻蛇吧,一條白的,一條青的,如今走了有二十年了吧。”
“我聽說走前那白蛇修行已滿千年,青蛇也滿了五百年。”少年接了話,他和小雞在這裡一心苦練,修行如今也才五百年,妖的修爲能過千年的實在是少,難得出一個就立刻妖盡皆知了。
“千年啊……”八哥一臉憧憬,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我七花八花如今就剩二百八十年了,要是能過五百年就能把我這副皮相換好點了。”她說着扯着臉上鬆垮的皮膚,妖的修爲越高,人身就越美,蛤蟆說她見過那千年的白蛇,實在是美得驚人,而且人身就已經是她的真身了,一般的道士和尚都沒法讓她現原形,而且生活上與人沒什麼差別。
少年不厚道的在心裡想,誰叫你修個一年就拿去使法術換銀子再去人間買一堆東西,妖怪去人間本身就會沾染俗氣,這麼多年還是這樣老臉,怨得了誰?他記得他們剛來這裡時八哥就被稱爲青池嶺的元老,如今一晃五百年,曾經的元老早就各自有了出路,曾經的小羅羅也成了元老,而八哥還是元老。
少女乾咳一聲,把沉溺在自己臆想中的八哥召喚了回來,“然後呢?這白蛇與青蛇和我有什麼關係?”她性子急,容不得拖沓。
“關係可大了!”八哥回神嚴肅地說,“青蛙說那白蛇正是等着千年修行圓滿纔去報恩的,/結果纔去了一年多就被一個和尚關收了去。”
“那青蛇呢?”少女一聽大驚,千年的白蛇纔出去一年多竟然就被和尚收了去,難道最近人間這麼危險?難道她得修行到兩千年才能去報恩?她平日一心修行,對妖界的是是非非從不關心,更何況是人間的了。
“蛤蟆說,最近凡間的和尚道士都拿抓妖來提高自己的修行,專抓道行高的。那五百年的青蛇,人家和尚根本就看不上眼!”八哥繪聲繪色地說,“所以我就想,小雞你可不能等到千年再去,那可太危險了。”
“你的意思是……”少女歪頭想了一下,“我如今已經五百年了,先去人間報恩,然後再回來修行。”
八哥點頭道,“反正報恩也不是什麼大事,先花幾天找個人,再花幾天報個恩,還不就回來了?”
“鴨子,你覺得呢?”少女側臉問坐在一邊的少年,自從她娘四百年前在凡間失了蹤影,她便和從小認識的鴨子一起來這裡修煉,她娘說過,只有成仙才是妖怪的唯一出路。
少年思忖了一下,“若真是如此,那我也覺得現在去比較好。”
“既然如此……”少女點了下頭,“那我就先報恩好了。”
“你那恩人能找得到麼?”少年問。
“恩……”她抓抓頭,“我記得他四百年前的樣子,找找他的子孫後代總是沒問題的。”在她還沒來這青池嶺前,跟着鄰居家的螃蟹跑去凡間,豈知才修行百年的妖根本承受不住人間的陽氣,正在酒樓裡大吃大喝的時候就現了原形,螃蟹和她都被人捉了去,她還記得那人嘟囔了一句,“包廂裡爲什麼會有一隻螃蟹和一隻雞呢?”
被捉去廚房後,螃蟹被人丟進後院的池塘裡,她被丟進雞籠裡,把她這隻有百年修行的蘆花小母雞和一羣庸俗不堪的土雞放在一個籠子裡,簡直就是裸的羞辱啊!過了一個時辰,池塘裡的螃蟹吸夠了水中的陰氣,化作一鼓青煙飛出池塘,臨走前對她說,“我去找你娘來救你。”到了傍晚,一個夥計打開雞籠,一把就把鄙視羣雞而靠在門口的她拖出雞籠,明晃晃的菜刀就往她脖子上抹,突然一個聲音響起,“這隻太小了,換一隻吧。”
她擡眼望去,是一個清瘦高挑的男子,穿着整潔的廚子衣服,皮膚白皙,雙目微吊,眼眸深邃,嘴角一揚勾起一抹醉人的微笑。他說完看目光投向夥計手裡的小母雞,有意無意的揚眉一笑,轉身離開。
“是,李大廚。”夥計應道,把她塞回雞籠裡。
待到午夜,她娘匆匆趕來救她回去,卻不想在半路上遇上道士追趕,從此走散,沒了音訊。如今一晃已經過了四百年了,她嘆息一聲,除了那抹醉人的微笑,那一天恐怕是她最倒黴的一日了。
八哥打斷她的回憶說,“你會看人的前世今生麼?那白蛇可會這個本事,一看就知道你家祖宗十八代。”
“我還不會。”少女搖搖頭,“人家千年了,我才五百年,怎麼比啊!”
“那你就拿幅畫像好了。”八哥建議道,“若是子孫後代估計長相也有相似,就算不像也總認得自己的祖宗吧。”
少女贊同地點點頭,決定動身。
可是……她在京城裡已經轉了二十天了,什麼消息都沒打探到!她拿起手中的畫像,什麼破主意!根本找不到人嘛!
妖界,青池嶺,南山十七號洞。
“鴨子,鴨子……”八哥還未入洞聲音就傳了進來,如今的山洞裡只有鴨子還在靜心修煉,“小雞還沒回來?”
鴨子少年睜開眼,掐指算了一下,“過了有二十天了吧……也許是報恩比較麻煩吧。怎麼,你有事?”修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像二十日這樣短暫的時間,他不掐指算算真的說不準。
“大事啊!”八哥焦急地繞着水潭直打轉,“我真是太老土了,聽消息只會去前山找青蛙和蛤蟆,說些妖界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今天遇上青池裡的鯉魚,他帶我去蘭花林,那裡有棵牽牛花,她的消息,青蛙和蛤蟆根本不能比!要知道……消息這東西,就得新啊……”
鴨子少年很無奈聽她把一長串的話說完,才轉入主題,“那牽牛花告訴我,那兩條蛇的事可不是這麼簡單的,最新消息,那白蛇竟然昇仙了!”
“不是被和尚抓了去麼?”鴨子少年大驚。
“所以我說青蛙的消息太落後,太閉塞了!”八哥憤憤地說,她決定以後再也不去和青蛙和蛤蟆嘮嗑了。
“那……”鴨子想到了什麼,趕緊問,“那五百年的青蛇呢?”
八哥一臉愧疚地低下頭,“還是妖……五百年的蛇妖……”
“所以……”鴨子理解了一下說,“也就是說,千年的妖可能報完恩就直接昇仙,而五百年的妖……就還是妖。”
“差不多是這樣……”八哥頹喪地說,忽然又憤怒了起來,“可惡的青蛙,可憐的小雞啊……”
京城,西市一角。
“算了算了……先吃點東西再說。”黃衣少女的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她把畫像隨意地一捲收進衣袖裡,疾步走進路邊一家酒樓,小二一見她立刻皺了眉頭,語調裡也滿是抱怨,“姑娘,你今天不會還是吃十碗白米飯吧?”
“當然不是。”她爽快地回道。
“哦?”小二一聽這纔來了精神,“那姑娘今天要吃些什麼?”
“今天我餓了,多加一碗。”她笑着回道。
“哎……”那小二無奈地嘆息一聲,她也當作沒聽見,徑自走進去找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腰間一塊半月形的玉佩與一串銅鈴碰撞着,聲音清脆玲瓏。
米飯吃到第七碗見底,窗外的街道上突然嘈雜了起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見掌櫃也從櫃檯後繞出來走到門口,坐着的客人也向門口探頭,更有甚者直接丟了碗筷跑出去看,她飛快地把這碗飯扒了個乾淨,吆喝了一聲,“小二,再來一碗!”
小二嘆息一聲,把一碗熱飯往她桌上重重一撂,轉身要走,她喚住小二,“外面什麼事啊?”
小二目光向窗外看,哼了一聲說,“是御廚總管李大人親自來對面翠湘樓品菜,他們家以後可有得拽了!”
御廚?李大人?
她想到了什麼,猛地丟下碗,盛滿飯的碗在桌上轉了幾圈摔在地上,她也顧不上回頭就向外衝,小二聽見聲響一把扯住她,“姑娘,你怎麼不付錢就走,哎……還把碗打破了。”
她嘴脣輕顫嘟囔了幾句,才伸手往腰間一摸,拿出十幾文錢丟了過去,人就麻煩,吃幾碗白飯還要錢,就算有了再多的錢,還不是隻有匆匆幾十載的歲月?
待她這番折騰後出了店門,就見一頂深藍色的四人轎已經穩穩當當落在對面一家酒樓的門口,前面的轎伕把轎子傾低,一個一路跟着轎子快步前行的侍衛走上前,欠身掀開轎簾,一隻穿着黑官靴的腳先探出轎門,接着是月白色的長袍下襬被人用手一整,爾後轎中之人才探出頭來。他的頭自然而然地望向對面翠湘樓的金字匾額,黃衣少女只見得一個後腦,但覺得纖細高挑的身形倒很像四百年前那個廚子。那人看完,扭頭正視正方,她終於得以見個側面,那人嘴角微微上揚,一抹淺笑就是隻能見得一半她也絕對能肯定是誰。
她正要開口,那着月白長袍年輕男子已經先一步邁腳走進翠湘樓,身後緊跟着兩三個同樣穿白衣的人,然後是幾個穿深色官服的侍衛。和少女一起擁在門口的幾個客人看見一個廚子也有這般排場,自然是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雖說李家世代爲廚,但這李月白竟然年紀輕輕就被欽點爲御膳房總廚,真是祖上庇佑啊。”
“不過這也難說,伴君如伴虎,富貴如流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風光三十年也比狗熊一輩子好啊。”
狗熊……少女歪頭想想,北山五號洞的狗熊修煉了七百年,難道他也是覺得做狗熊不好,纔要修煉做人做仙?她自從四百年前闖來了人間一次,就差點丟了小命,從此再也不敢造次了,不像八哥,青蛙那樣經常來人間買點胭脂衣服什麼的,所以對人間的人,事和話都不瞭解。可是聽說身上沾染的俗氣越多,只會減緩修煉的效果,八哥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這次她一心想很快找人,更快報恩,不想在這俗世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