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過神來,趕緊從羣裡擠出來,直衝進翠湘樓,就見那姓李的坐在廳堂中央一張榆木圓桌後,跟着他的人分站在他兩側,原來坐在翠湘樓廳堂的客人都擱下了筷子,二樓的人也擁在樓梯上觀望,“姓李的……”她一邊往前擠一邊就喊了出來,才說三個字就被人打斷了。
原本在廳堂吃飯而站起來的客人擋在了她面前,“姑娘,這品菜人人都想看,你憑什麼擠到最前面?”
“那你憑什麼站我前面!”她這才把目光轉移向自己右側這根擋路的“人柱”——一個高個子男子。
“我是先來的啊!”那男子理直氣壯地說。
“先來有什麼用?”她哼了一聲,“先生出來還先翹辮子呢!”
“你這姑娘……怎麼說話的!”那男子立刻被氣得臉色發青,原本盯着李月白這一桌的人都把目光轉了過來。
“難道不是?”她隨口回道,瞧那男子目光裡冒着怒火,她立刻拉開架勢,“怎麼?不服氣,要打架麼?”
“你這個姑娘真不講理啊……”周圍的人都議論了開,坐在圓桌後的李月白也探頭看了過來,目光一掃,嘴角一揚,開了口,“這位姑娘有什麼事嗎?”
可是進入戰鬥狀態的少女正熱血沸騰,腦海只有作爲一隻修行五百年的蘆花小母雞的尊嚴,姑娘?那是什麼東西!
“姑娘?”李月白又喚了一聲,黃衣少女依舊怒視着眼前的人,倒是那高個子的男子提醒她,“李御廚叫你呢!”
她不耐煩地扭頭看去,“誰叫我?”
微笑着的李月白衝她點了點頭,她熱血沸騰,毫不忌諱地就伸手用食指指着他,“你等着,老孃我擺平了他再來找你!”
李月白的笑臉變成了驚詫,“怎麼?姑娘認識在下?”
“廢話!”她依舊盯着對手,生怕被他跑了,“我連你家祖宗十八代都認識。”四百年,差不多有十八代了吧。
李月白眨巴了一下眼睛,站起了身,好奇地問,“那敢問姑娘怎麼會認識我家十八代的先人呢?”
“你就不能等等嗎!沒見我正忙着嗎?”她扭過頭來給她一記白眼,繼續與那高個子男子對峙,“你說,是你一個人上還是繼續找幫手?”
“姑娘,我沒要和你動粗啊。”那男子顯得很無奈,明明是她先惹的事,怎麼反倒像是自己對不住她似的。
“不和我動粗?”少女愣了一下,換了一個迎戰的姿勢,“動武也一樣。”
“姑娘,哎……”那男子不知道說什麼少,索性拱拱手,“罷了,姑娘你往前站便是了。”
“吖?”她愣了一下,這人倒是有意思,怎麼可以不打架就解決事情呢?雖然她是一隻蘆花小母雞,但原來也是叱吒鬥雞場的好手,那些個綠尾公雞也不是她的對手,向來是一句話不對路就大打一場。
那男子說着還真的退到後面,周圍的人見遇上這麼個母夜叉也怕事的退到一邊,最後一個進店的少女就這麼被擠到了第一個,直對着李月白。
李月白淺笑了一下,笑容如春風一般溫柔,“我現在可以說話了嗎?不知道姑娘怎麼認識我家祖宗的呢?”
“因爲我家祖宗認識你家祖宗!”少女想也不想就說回道,她覺得這個道理壓根是不需要說的,她臨行前八哥叮囑說,人都是精明厲害的,讓她要多長點心眼,可是她卻覺得這人也不見得多聰明,不管是那個擋路的,還有如今問這個問題的李月白。
李月白認真地點點頭,似乎是贊同了她的答案,“那敢問姑娘名諱?
“我是雞……”她想也不想就說,才說三個字就卡在那裡,雞!她好好的說雞幹嗎!
李月白的臉上笑容依舊,只是嘴角流露一絲狡黠,“紀姑娘?”
“是是……我姓紀。”少女趕緊接了他的話,“我叫紀……曉曉!”聽說這人都要起名字,還要怕起重複了,真是夠累的,做妖怪多好,直接就是青池嶺南山十七號小雞,僅此一隻,絕無他家。
“紀……曉曉?”李月白微低下頭輕唸了一聲這個名字,擡頭一笑,“可是我從沒聽說過家中先人有結識過姓紀的故交。”
他這話一說,紀曉曉一愣,她一隻五百年的蘆花小母雞都起了紀曉曉這麼降身份的名字,他竟然說不認識自己?她兩眼一瞪,怒火騰地就竄了起來,大步就走過去,伸出手掌就往厚重的榆木桌上一拍,正要發力,突然想起這周圍都是人,急忙收手,可是桌子還是被陣得直顫,在她手掌所拍之處竟咔咔地裂出一道裂縫。莫說是李月白了,這翠湘樓內的人都是一驚,這姑娘,好大的手勁啊!方纔與她起爭執的高個子男人以爲她是江湖高手,立刻臉色一變,直接逃出了酒樓。
而坐在桌後的李月白卻依舊面帶微笑,視被震裂開的桌子如無物,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視怒氣衝衝的紀曉曉如無物,這一點就讓她更怒了,好像是在說,你打裂了桌子,我也不認識你。
“那姑奶奶我就告訴你!我說認識就是認識!”曉曉叉腰道,恍然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爲什麼活得短了,這輩子就老是在一些簡單的問題上死命的追究根源,能不累,能不早死麼!
李月白笑得有幾分無奈,卻沒說話,周圍的人雖然對曉曉心存顧忌,但還是小聲的嘀咕着,“這姑娘……毫無道理可言啊……”“也不知道是哪個山野荒地裡出來的!”
曉曉本指望那李月白老老實實地承認他們之間的“報恩關係”,卻不想那李月白卻抿着嘴想了一下,伸出修長的手指摸摸自己的下巴,“那好吧……就算我家四百年前的祖宗認識一樣一個姓紀的先人,可是……那也不能證明你就是那紀家的後人啊……”他說話的樣子極其老實,聲音也很溫柔,而且字字在理。
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的曉曉怒氣騰地冒了起來,眼睛裡也似乎都要燒起火來,怎麼證明?好吧,她伸手擼起袖子,正要衝上去揪住他衣襟,打歪他這張笑臉,打到他承認她紀曉曉和他祖宗有關係,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突然一隻手放在她左肩,她下意識的扭頭看去,雙目又瞪大了幾分,還未開口說話,那隻手已經從她肩膀滑落,扼住她的手肘,直拉着她走出了翠湘樓。
“李御廚?”翠湘樓的掌櫃見紀曉曉被人扯走,立刻走上前輕喚了李月白一聲,他側臉一笑,“那就開始品菜吧。”彷彿剛纔什麼事也沒有一樣。
“好好……”掌櫃的連連點頭,原本圍觀的人又擁着榆木圓桌靠了過來,各個心中皆是暗自敬佩,這個李月白真是處變不驚。
被一直拉到一條隱蔽的小巷中的紀曉嘵看看四下沒人,纔對着來人開口,“鴨子!你怎麼來了?”
拉着她的不是別人,正是換了一身整潔衣服的,與京城裡那些俊俏少年無異的鴨子,他警惕地四下看看,這條巷子在市集各類商鋪的背後,只有一棵歪脖子的老樹,上面釘了幾張被雨水沖刷得已經看不見字跡的榜文,還有幾個被人丟棄的藤蘿橫躺在巷子的盡頭,看樣子這巷子幾乎是被荒棄的,他這纔開了口,“小雞,我找你好半天了。”
“什麼事?”才起了名字的紀曉曉問道,自己來人間是爲了報恩,鴨子向來是不出洞的,如今也跑來這裡,一定是有什麼大事了。
“我和八哥就想,以你的脾氣,這麼久沒回來,肯定是出事了。”他嘆息了一口氣說,剛纔要不是自己拉住她,看她那殺紅了眼的樣子,要不是自己拉住她,看她的樣子簡直要把那酒樓夷爲平地了。
“沒什麼事啊。”紀曉曉不屑地回道,“不過是那個傢伙不承認他家祖宗認識我!”她說這話時理直氣壯,好像是那李月白不講道理一般。
“……”鴨子有點汗顏,他雖然也不太懂人間的事,但是八哥說的並不假,依她的性子,一定會出事的。但是對於她的火暴性格,他很能理解,自從她娘離開以後,她便漸漸養成了這樣的脾氣,八哥說人間是勾心鬥角的地方,而妖界是弱肉強食的地方。尤其是對於那時只有一百年道行,還失去了孃親庇佑的曉曉,那樣的環境下,除了讓自己強悍,沒有別的辦法。
他想起自己來這裡的正事,急忙把方纔八哥對他說的話原原本本地重複了一遍。
“昇仙了?”紀曉曉顯然被這樣的消息震驚了一下,千年的妖怪雖然道行高深,但是昇仙未免太快了。
“八哥的話還是……勉強靠譜的吧……”鴨子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底氣,於是追加了一句,“再說了,你不是說他不承認祖上和你的關係,也許過了一百年,這李家的後人就是個明事理的人了呢。”
“不成!”紀曉曉堅決地說,兩隻拳頭握在一起,捏得關節咯咯響,“不把這個傢伙收拾了,我回去也不安心,況且……”
待紀曉曉與鴨子作別後,匆匆趕回翠湘樓,就見李月白坐的轎子已經被晃悠晃悠地擡出了十幾丈外,酒樓門口只擁着一羣議論的人,“這李御廚就是不一樣,每道菜的配料和下鍋的順序都能品出來。”
“聽宮裡傳,這蓉妃是非李廚師做的菜不吃,我看啊,這人運氣一到,這貴人也自然多了。”
“蓉妃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了,若不是出身低微來自市井,定是能被冊封爲後的。”
“但是蓉妃始終無所出,恐怕也富貴之運如此也是盡頭了。”
紀曉曉聽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大概也明白了兩個道理,第一,李月白做菜深得那個叫蓉妃的人的歡心,第二,她若要報恩就得進皇宮。
進宮?太容易了!她嘴角一揚,得意地一笑,避開人羣,口中輕唸了幾句,立刻隱了身,急急追着李月白的轎子向那皇宮走去,不承認又如何,姑奶奶會叫你承認的,跑了又如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曉曉眼見自己便要追上那轎子了,突然一股強大的氣流向她迎面衝來,她急忙想躲閃,卻發現那股氣流如一堵看不見的牆一般,讓她躲無可躲,整個身子直直被撞到了幾丈以外,但是除了胸口有些憋悶,其他倒還好,彷彿是那使法之人手下留情了一般。
她記得這樣的感覺,和四百年那時一樣,她娘把她退到一邊,告訴她,是遇上道行高深的道士了。她背後一陣寒涼,想起鴨子和她說的話,難道最近人間的道士果真這麼厲害?她趕緊起身,想找出使法之人,可週圍只有穿梭在街道上的行人,哪裡有什麼道士?她又四下看看,那道士也再未出第二招,曉曉有點摸不着頭腦了。
再往原本追着李月白的方向看去,哪裡還有轎子的蹤影?但她倒也不擔心,單門獨院的住處不好找,找皇宮還不容易?她擡腳便要去追,胸口隱隱的疼痛讓她放下了懸着的腳,難道是因爲她使了法術,才招來了道士?
把這麼一阻攔,她反到開始思考起一些問題了,進宮對她來說很容易,可是要進去待着直到報完恩,讓這皇宮裡平白無故多一隻雞還讓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那就必須控制人的意志,這樣的法術她可不會。要知道那李月白是個人啊,難道能接受一隻雞出現在他面前說要給他報恩?鴨子還告訴她,就算是那與人成親多時的白蛇,一小心變回妖身,還活活把她相公嚇死了,她要是把李月白嚇死了,那這個恩可就難報了。
在還未想出方法之前,她決定先回剛纔吃飯的酒樓,把還未吃的三碗飯再填進肚子裡,才走進去,就聽見嘶啞的聲音從裡面傳出,酒樓裡不少正吃飯的客人都皺起了眉頭,紀曉曉走了進去,原本自己坐的臨窗之位,如今被一個穿黑衣的人佔了,看身形是個男子,他一身黑衣不說,頭上還戴着黑色的斗篷,根本不見臉,面前的桌上只有一壺酒,一隻酒杯,懷裡抱着一把破爛的三絃,自顧地彈唱着:
“嗚呼!裡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那歌聲嘶啞之極,如鐵器相互摩擦般生澀,令人頭腦發漲,難怪周圍的客人都皺起眉頭,
這麼個唱法還讓不讓她吃飯了,她拳頭握緊準備上前爭論,那男子卻還在繼續唱,“……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爲此謀?”
歌聲好像從遙遠的彼端傳來,嘶啞的嗓音再加上這悲切的調子,讓人覺得有幾分心酸,她也一時鬆了拳頭,正走近,那男子擡眼看着她,突然停下了歌聲,似乎是試探地喚了一聲,“小雞?”
這聲音只有紀曉曉聽得見,是妖怪的語言,周圍的客人都以爲他安靜了,趕緊吃飯,不予理睬。
曉曉一愣,這才細細打量起他,周身散發出讓她熟悉的氣息,疑惑了一下才開口,“黑鵝?”下一句便立刻追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男子掀開了斗篷,露出一張憔悴而愁容的臉,嘆息了一聲道,“……唉,想二十年前我滿了五百年道行,只想過過人的日子,就到了這京城吏部侍郎趙大人府上做一名管家,日子過得無憂無慮。誰知前日我家主人冒死直諫聖上不可再沉溺於女色,這便惹怒了蓉妃,落了個株連九族的下場,老至八十幼至八歲無一倖免。就連後塘的魚都不知爲何一夜間全翻了肚皮……”
蓉妃?這是紀曉曉今日第二次聽見這個名字,“就是那個很得寵的?”
“你也知道?”黑鵝有點吃驚地回道。
“剛聽說的。”紀曉曉道,順勢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相對於那些人間的什麼侍郎,什麼九族,她更關心的是同類,“那你現在沒地方去,有何打算呢?”
“回妖界,也許會繼續修行吧。”黑鵝把三絃小心地放在桌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嘆了一聲,“不知道你來人間做什麼?”
“我來報恩,要進宮裡,可是我才使了隱身術就遇上了一個厲害的傢伙!”曉曉把自己剛纔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問道,“黑鵝啊,難道你來人間二十年都沒使過法術?”
“最近的道士感覺這麼靈敏?”黑鵝也有幾分吃驚,更不明白的是,道士不抓妖,就好比狐狸不吃雞一樣詭異,那道士若是發現了曉曉,又怎麼會手下留情呢?
“你說這樣,我怎麼進宮啊……”曉曉煩悶地說。
“進宮?”黑鵝想到了什麼,“你若是能幫我一件事,我便能讓你正大光明的進入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