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孃衚衕的沈宅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朱氏將沈老太太讓在首位坐下,雖說沈家兩個兒郎沈義然和沈義諾今年春闈都落榜了,看見衆人烏壓壓行了家禮,這幅兒孫滿堂的情景也令沈老太太心頭大悅。老太太也想的開,畢竟像二兒子這樣的天才是少數,沈家現在有兩個青年舉人已經是萬幸了。
衆人落桌,今夜是家宴酒席,可以邊吃邊聊,朱氏站在老太太身邊佈菜,才夾了幾筷子,老太太就要朱氏坐下吃飯,“我晚上吃的少,你不用管我,自己坐下吧。”
朱氏固執的站在老太太身後,拿着公筷說道:“媳婦嫁進沈家有十幾年了,今晚是媳婦第四次給您佈菜,真是汗顏。媳婦離金陵太遠,甚少回去,不能在您跟前盡孝道,心中有愧,就讓媳婦給您佈菜吧。”
朱氏如此堅持,沈老太太不好再退讓了,宴會正酣時,衆晚輩都拿着杯子搶着給老太太敬酒,說些吉祥話,逗祖母開心,當然,老太太喝的是泉水。朱氏便乘機去隔間整理儀容,用梳子抿了抿鬢邊的碎髮,沈佩蘭跟着去了,對朱氏說道:“二嫂,你以後不要稱三弟妹爲崔夫人了,聽起來怪見外的,三房雖然已經分宗出去,改姓崔了,姓名變了,可是血脈是不會變,還是和以前一樣叫三悌婦吧。”
沈佩蘭至今叫沈三爺爲三弟,連老太太也是習慣性的叫“三兒。”烏衣巷的人對三房一家人的稱呼都沒變,唯有這朱氏認死理,覺得既然三房分宗到了公公崔姓那一支,就應該改變稱呼了,否則分宗有什麼意義?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鬧着玩。
都說小姑難纏,沈佩蘭從小是父母兄長們嬌慣長大的,後來又嫁入豪門,她心氣高、見識廣,從來不屑做爲難嫂子和弟妹這種事情。只是今晚晚宴上朱氏稱呼妯娌何氏爲“崔夫人”,讓沈佩蘭暗自惱火:朱氏是沒長耳朵嗎?明明所有人對三房一家人的稱呼都沒變,你幹嘛非要把何氏叫“崔夫人”,沒看見老太太眉頭微蹙,不高興她這樣叫嗎?
面對沈佩蘭的提點,換成是其他媳婦,早就點頭稱是,照着做就是了,朱氏卻固執己見,說道:“三房已經從沈家分出去了,我叫何氏爲崔夫人並無錯啊。你放心,我只是改變了稱呼,對三房的情誼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心裡依舊把他們當做親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分宗立派是大事,豈能兒戲?”
沈佩蘭知道朱氏規矩多,爲人刻板,但是沒想到朱氏會如此不通情理,暗想難怪沈今竹和她不和,這種古板的爲人處事方式,連我都不想和她多待一刻。沈佩蘭見和朱氏講不通道理,便開始打情理牌,說道:“母親的情形你也見過了,大夫說很是不好。母親也是不得已纔給三房改了姓,外頭那些人叫崔大爺、崔夫人是無所謂,可是她不願意聽到家人改了稱呼,就算是爲了母親,二嫂且通融一會,莫讓母親不高興。”
一個孝字壓過來,朱氏勉強點了點頭,“好吧,當着母親的面,我會和何氏繼續以妯娌相稱的。”沈佩蘭說道:“晚宴過後,我和柏兒要會軒園。軒園地方大,院子足夠多,等我安頓好了,我會來接母親還有大房、三房一起過去住着。”
朱氏一驚,忙說道:“萬萬不可,母親和大房、三房遠道而來,我定會悉心照顧他們的,我們二房的宅子不如二姑太太的軒園豪奢富貴,但是房舍院落已經打掃乾淨,一應被褥幔帳都是新的,也請了南邊的廚子做飯掌勺,請二姑太太放心,我定會盡職盡責照顧他們,不會有一點怠慢。二姑太太,我那裡做的不好,還請你指出來,我會改好的。”
我就是害怕你的“盡職盡責”啊!什麼事情都是有板有眼,估摸老太太他們在這裡會過的不自在。但是這話沈佩蘭不好直說,婉言道:“不是說二嫂做的不好,而是老太太他們近日就要進宮見淑妃娘娘還有兩個公主了。好容易來一次京城,淑妃娘娘肯定會召見好幾次。軒園離皇宮近,來去一趟都便宜,石老孃衚衕這裡遠了些,難道你要老太太天不亮就起牀品妝打扮進宮嘛。”
二姑太太說的有道理,老太太的身體確實經不起折騰了。朱氏想了想,說道:“聽你的,一切以老太太身體爲重。大房和三房兩家子還是住在我這裡吧。”
沈佩蘭心道:今晚你一張嘴就是崔夫人,已經得罪三房了,你要留,人家還不一定願意住在這裡呢。大房一家子是爲了老太太來京城的,當然是老太太去那裡,他們就跟着去那裡,方便盡孝道。
嘴裡卻說道:“家裡人都想陪在老太太身邊多盡孝道,還是一道去軒園吧。”頓了頓,沈佩蘭又說道:“今竹這孩子也跟着一道去,老太太一刻都不能離了她。”
朱氏忙說道:“今竹這孩子有些不懂事,莫要氣着母親了,還是——”
沈佩蘭臉色一變,打斷說道:“今竹還是懂事的,就是性格倔犟了些,在老太太面前她自有分寸——我教養了她這些年,對她有些瞭解,知道怎麼管束她。”
這幾年今竹大部分時候都生活在瞻園,是沈佩蘭在教養,說今竹不懂事,就是在指責沈佩蘭沒有教好。沈佩蘭當然生氣了,論理這是你的女兒,你自己沒管好,讓她一個女孩子孤身千里逃到金陵。結果我幫你管着閨女,你還怨我?
朱氏知道自己造次了,忙解釋說道:“我並沒有怨二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這幾年也很辛苦。今竹這孩子稟性有些頑劣,不服管束,萬事都想按照她自己的意思來,這世上豈能事事遂意了?何況她還是個女孩子,在這樣下去,遲早要摔大跟斗,她是我的女兒,正是說親的年紀,我很替她擔心——”
沈佩蘭不耐煩的打斷道:“你的意思是我一味嬌寵,不關心今竹的終身大事了?”
朱氏結結巴巴的說道:“我沒有——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姑太太誤會了。”其實沈佩蘭有些心虛,對沈今竹她確實是寵着養大的——但是以前的淑妃娘娘也是嬌慣着長大,包括繼子媳婦生女兒們,但是誰都沒今竹的調皮勁啊。從金書鐵卷一事後,沈佩蘭認識到今竹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樣,不敢太拘束她,剪斷她的翅膀,覺得這個女孩小時的經歷就如此坎坷,一旦以後遇到類似的事情,失去翅膀,她如何脫困逃生?
姑嫂二人不歡而散,沈佩蘭回到席面上略坐了一會,藉口宵禁要早些回去,就站起來告辭,和兒子徐柏一道回軒園去了。
晚間歇息時,朱氏和丈夫說了今晚和小姑的不快,有些誠惶誠恐,婆婆和三房來的第一天就生了如此誤會,以後該如何是好?夫妻十五年了,沈二爺心裡明鏡似的,朱氏品行端正,就是太刻板、不知變通了,有些不近人情,不合時宜其實並無傷害他人之心。朱家就是這麼教女兒的,論理,也不能說她是錯的。
沈二爺安慰了妻子幾句,說道:“二妹妹是把你當自己人,才直來直去和你說話。她說什麼,你聽就是了,畢竟她最瞭解老太太的喜好,等過幾日她來接老太太和大房和三房的人去軒園住,你別攔着,時常帶着孩子們過去請安,老太太年紀大了,她怎麼自在就怎麼來吧,想去那裡、想做什麼、玩什麼,你看在眼裡,別做聲。”
儘管沈二爺捨不得母親和大房、三房一家人搬去沈佩蘭那裡住,可是他也明白,有朱氏這樣古板的人當家,金陵來的家人都覺得不自在,也不好說什麼,勉強把家人留在這裡“受罪”,還不如送到二妹妹那裡呢。
親兄弟家不住,都住在妹子家?別人會說閒話吧?恐怕有損二房的名聲,好像二房不容人似的,朱氏覺得不妥,但是三從四德,夫大於天,既然丈夫發話了,她就應該遵從,一切都由着老太太。
翌日,朱氏一清早就起來了,去了老太太院裡,預備盡孝道,伺候沈老太太梳洗用飯,一進院門,裡頭鴉雀無聲,一個值夜的丫鬟過來迎接,低聲說道:“二夫人,老太太還沒醒,您到裡面坐着等會吧。”
這丫鬟是老太太從金陵帶過來的,朱氏問她,“老太太平日何時起來?”
丫鬟說道:“回二夫人的話,老太太以前都是天亮就起來打拳散步了,如今身子不太好,起牀的時辰就說不準了。有時雞鳴醒來,睡不着覺,天都沒亮就起來洗漱了;有時候快到中午頭都不醒,二小姐擔心餓着老太太了,悄悄兒把老太太叫醒。”
婆婆已經病到如此地步了啊,朱氏有些懸心,又問:“大夫隔幾日過來請脈開藥?”
丫鬟說道:“以前在金陵是吳太醫隔三日來看老太太一次,現在到了京城,二姑太太說已經向太醫院遞了帖子,隔日就要太醫來給老太太請脈。”
朱氏有些羞愧,身爲兒媳婦,她沒有小姑考慮的周到,連請醫問藥的事情都早早安排好了,朱氏又問了些老太太的作息和飯食等喜好,丫鬟有些爲難,說道:“回二夫人的話,老太太向來都是二小姐親手照顧的,奴婢的話不作數,怕耽誤了您的事,您最好去問問二小姐。”
正說着話,大少夫人王氏也一早領着四個孩子們過來了,預備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還沒醒來,見朱氏在此,便一起給朱氏行了晚輩禮——其實論年齡,王氏還比朱氏大幾歲呢。
朱氏將王氏扶到臨窗大炕上拉家常,聊到老太太的身體,王氏嘆道:“這些年多虧了二姑娘細心照顧着,老太太自從犯病之後,習性和喜好就是兩個——無常,今天愛吃清淡的,明日想吃點辣,後日喜歡吃酸,捉摸不透。有時剛放下筷子,收了碗筷,又叫餓了,非要重新擺飯,不給吃還生氣。有時候正點擺上飯,又一口都不肯吃,非說剛纔已經吃過了,像個孩子似的,都是二姑娘哄着勸着——”
兩個貴婦正說着話,聽見裡間臥室沈今竹一聲慘叫,“啊!祖母你又掐我做什麼?”
老太太蒼老的聲音說道:“我怕是做夢呢,你知道痛就好。”
其實也不太痛,沈今竹逗着祖母玩兒,故意呲牙咧嘴吸着冷氣埋怨道:“您說說,這是第幾回了?胳膊都快要掐腫了!怕做夢您掐自己不就行了嘛!”
朱氏聽了,暗道:這個不孝女!哪有要老人家自己掐自己的?
老太太也不生氣,還孩子似的笑道:“我老了,又不傻,掐自己太疼了。”
“知道痛還一次次的把我掐醒,不行,我要掐回來!”沈今竹咯咯笑着往老太太懷裡蹭去,老太太用被子矇住自己,憋在裡面哈哈大笑道:“你掐不到我,你掐不到我。”
沈今竹假裝要掀開被子,老太太乾脆將自己裹在被子裡面,還順勢滾到了牀腳,老頑童似的把自己纏成了蟬蛹,笑道:“看你往那掐!”沈今竹不依不撓,撲過去剝蔥似的要把老太太從被子卷裡拖出來。朱氏和王氏走進臥室伺候老太太梳洗,恰好看見小魔女大戰老頑童的場面,頓時相視無語了。
沈今竹寸步不離陪着祖母,祖母整日都笑的合不攏嘴,連做夢都咧着嘴,整天像個老頑童似的和沈今竹瘋鬧,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一天一夜過去了,到了三月初三,是殿試發榜的日子,文武兩榜一起發,今日老太太雞鳴時就起來了,天都沒亮呢,沈今竹揉着眼睛問道:“祖母想不想去看榜?人山人海,可熱鬧了。”
面對這個孫女,沈老太太向來是直來直去,說道:“我也挺想去看看熱鬧的,可是咱們家兩個小子會試就落榜了,怕他們不好想。”
老太太最疼今竹,但是對其他晚輩也很愛護的,要不然也不會豁出去老命和酸秀才纏鬥。沈今竹解釋說道:“我乾爹的兩個兒子都考了武進士,我們去看武榜單應該不要緊吧?”
沈老太太一拍腦門,說道:“我差點忘記了,汪福海是你乾爹,麒麟兄弟都在京城考試呢,得事先備好賀禮,他們兄弟兩個住在何處?若他們榜上有名,我們要趕緊派人去送禮。”
沈今竹說道:“臨安長公主的繼孫曹核和麒麟兄弟是朋友,他們現在都住在臨安長公主府裡。”
去年慶豐帝將寡居的臨安長公主下嫁給金陵錦衣衛指揮使曹銓曹大人,有情人終成眷屬,曹核又考取了南直隸的武解元,曹家可謂是雙喜臨門。臨安長公主對“繼孫”曹核照顧有佳,甚至超過了親生的子女,世人都誇讚長公主賢惠,有誰知道曹核是長公主和曹銓“暗度陳倉”時生的私生子呢?忍得幾十年的地下情,終於名利雙收了。
祖孫兩個商量着去貢院看榜呢,朱氏覺得貢院此時人多擁擠,不宜出行,可是想起丈夫的叮囑,還是命人套上了馬車,祖孫用罷早飯,正待出門,外頭管事娘娘匆匆跑過來說道:“宮——宮裡頭來了幾個嬤嬤和小內侍,說內務府安排了家裡人明日進宮,他們是來教習禮儀的。”
沈家這一大家子女眷,只有沈今竹是宮中常客,經常出入宮廷。其次就是朱氏,她是四品以上的誥命夫人,每年正月初一大朝會等節慶日子,皇宮會召四品以上的誥命夫人去覲見皇太后和皇后,朱氏跟隨衆誥命夫人跪拜進退。其餘人等均未進過宮門,明日就要全家進宮了,臨時抱佛腳學習宮廷禮儀是必須的。
就這樣,看榜之行取消了,全家都跟着嬤嬤和小內侍們學習禮儀,老太太記性不好,學了後面忘了前面,沈今竹和沈韻竹等人都暗暗記下,預備明日提醒老太太,宮裡的嬤嬤很有耐性,一遍遍的教着,到了中午一行人告辭,大少奶奶王氏見朱氏木愣愣站在原地道謝,一點表示的意思都沒有,三嬸嬸何氏在一旁看笑話,看來前晚朱氏那句見外的“崔夫人”確實得罪了她。王氏心中暗歎,掏了私房銀子偷偷的塞給嬤嬤和內侍們,可不能得罪宮裡人,人家稍微使點絆子,我們都吃不消的。
這時打發出去看榜的下人回來了,說麒麟兄弟和曹核都中了武進士,其中曹核還是武探花呢!喜事連連,沈老太太忙命人將備好的三份賀禮送到臨安長公主府去。沈今竹也很爲結義兄弟高興,同時也爲曹核中探花一事心存懷疑——想當年在曹核在煙雨樓被顧家郎打的滿地找牙,還是自己設計聲東擊西救了曹核,這纔過去三四年,曹核脫胎換骨成了武探花,這不科學啊,肯定是慶豐帝假公濟私,爲了給這個私生子外甥臉上貼金,點了他做探花郎!
看榜的下人又悄悄告訴沈義然,說來自松江華亭的孫秀中了二甲九十七名,沈義然很是爲朋友高
興,也備了份賀禮命人送去集賢街。
令沈家人沒有想到的是,下午新科武探花曹核和新武進士麒麟兄弟居然一起來到石老孃衚衕見沈老太太了!
看見三個朝氣蓬勃的少年武進士,沈老太太很高興,汪祿麒說道:“今日接到賀禮,才知道老太太來京城了,我們兄弟兩個就趕緊跑來給老太太磕頭道謝。”
沈老太太笑道:“我們兩家都成了世交了,不用這麼客氣的。你爹爹是四丫頭的乾爹,又給我們二丫頭當了媒人,兩家以後更加親熱了。”
曹核笑眯眯的對沈今竹說道:“臨安長公主很想念你,叫我給你帶了個帖子,你什麼時候的得空,去長公主府一聚。”
自從那日在暹羅國使團發現了奇裝奇服的沈今竹,曹核一顆心就飛了起來,想盡辦法要和沈今竹說話,臨安長公主早就知道了兒子的那點小心思,說道:“馬上就要殿試了,你暫且收收心,若是中了武進士,我就去沈家探探口風,看看人家願不願意把寶貝閨女嫁給你,你若是落榜了呀,就死了這條心。”
曹核便消停下來,一心準備殿試,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努力加上舅舅慶豐帝的提拔,一舉成了
小丫鬟將曹核燙金的請帖接了,送到沈今竹手上,其實她這段時間哪都不想去,只想和祖母在一起,但是長公主誠意邀請是不好推辭的,她笑了笑,說道:“今天內務府派人來,說明日我們要進宮,想必要隔兩日才能去長公主府了。”
沈家明日要進宮?曹核心念一轉,笑道:“知道了,回去我和長公主說。”新科武探花曹核今日話特別多,自來熟和沈老太太套近乎,談天說地,沈老太太記性差,剛問過的問題扭頭就忘,車軲轆似的一遍遍的問,曹核也很有耐心的一遍遍的說,足足坐了半個時辰才和麒麟兄弟告辭。
沈今竹將結義兄弟和曹核送到二門外才回去,路上被朱氏叫到正房,三月的京城突然暖和起來了,沈今竹穿着火紅的石榴裙,銀紅色閃緞褙子,頭戴着四季景花冠,打扮的十分鮮亮,白瓷般的肌膚透出健康的淡粉色,眉心還點了一點丹朱,像是花中仙子般。曹核就是爲了多看一會沈今竹,而刻意和沈老太太天南地北一頓神侃,拖延時間不肯走。
到了正房,朱氏屏退了衆人,厲聲說道:“你看看自己的穿衣打扮,花枝招展的,怎麼如此不莊重?那汪家雖說是世交,可你也太隨便了,即使見面,也起碼要隔着一層屏風吧?你倒好,就這樣大刺刺的和三個男客聊天閒談,還把人家送到了二門,舉止輕率輕佻,豈是書香門第千金大小姐所爲?”
其實那個少女不愛美?沈今竹也不例外,她也有一顆愛美的少女心,若非一定要扮作男子穿男裝出門,她在家或者在瞻園的時候,打扮都是以鮮亮活潑爲主,和她的個性差不多,甚少有素淨的時候。眉心的硃砂痣是沈老太太在沈今竹梳妝時親手點上的,沈今竹笑說太幼稚,小時候才點硃砂痣呢,祖母笑說在她眼裡,今竹永遠都是個小孩子。
聽朱氏如此數落自己,沈今竹心頭火起,說道:“我穿男裝,您說顛倒陰陽沒有規矩;我穿回女裝,您又嫌太過花哨,母親,我今年虛歲才十六,不是六十!難道要終日荊釵布衣纔是守本分?汪家是世交,我和臨安長公主更是忘年之交,我和他們三人是一道長大的,互相都有過命的交情,在金陵的時候,我們經常一道出遊吃酒,今日送送他們又如何?我們之間清清白白的,是你自己想的太齷蹉,硬要往我身上潑髒水。”
朱氏氣得發抖,說道“我——我不是,你也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往你身上潑髒水?毀了你的名聲,我這個做母親如何向你父親、向逝去的姐姐交代。我又沒說你和他們三個有什麼,只是提醒你以後注意些。須知人言可畏,女孩子家要謹慎矜持一些,沒得被外人胡亂編排生事。名節是女人最重要的東西,比性命還要珍貴,你年紀小,不省事。我見得多了,這天下名節被毀的女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沈今竹說道:“今日之事,你不說,我不說,他們三個更不會故意抹黑我,誰人知道?誰會在背後編排我?我不會因爲別人的風言風語而自怨自殘,誰敢在背後胡說八道,我定會揪她出來,還以顏色。”
朱氏說道:“你是千金小姐,怎地做出上門尋仇之事?女子應該寬厚待人,睚疵必報,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和市井潑婦無異。”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一味妥協退讓,只會讓造謠者更加肆無忌憚。”沈今竹說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您說女子要寬厚待人,我叫好歹您一聲母親,您對我卻何其苛刻?你對造謠之人寬厚,卻數落我這個受害者,您到底是我的母親,還是造謠者的母親?”
“你伶牙俐齒,從小我就說不過你,現在更不行,但是——”朱氏解釋說道:“我是真把你當做女兒看,纔會這樣管束你,文竹是我親生的,你看看我何時准許她打扮成這樣?你這個樣子太妖媚了,今日來的又是男客,這幅穿衣打扮實在不妥。”
沈今竹說道:“那三人的人品我是信的過,祖母也信的過,我纔會出來見他們——我怎麼穿衣打扮是我自己的事情,即使有人見我的樣子生了邪念,那也是他們內心齷蹉無恥,並非我打扮的太好看。這好比偷偷去人家花園掐花的賊人,被抓到後辯解說不是我的錯,是那花兒生的太好看了,引誘我去偷掐的一樣可笑!”
朱氏嘴脣直顫,說道:“你說我是內心齷齪的賊人?”
見長姐和母親越吵越兇,誤會越來越深,沈文竹趕緊跑進去勸架,說道:“娘,姐姐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覺得您太嚴厲了些,娘,我覺得姐姐這樣很好看啊,京裡也有千金小姐這樣打扮的,也沒聽說過誰太輕佻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姐姐生的好,這樣打扮更是錦上添花了,祖母看着也高興啊。”
文竹如此言語,朱氏和沈今竹都很驚訝,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說了,沈今竹平靜了一下心情,暗想吵了一場又如何,還是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朱氏要做貞潔烈女、賢婦典範,我要海闊天空、尋求自己的理想和價值,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走的是不同的路。她不認同的我的想法,我也不屑她的的管束。站在各自的世界喊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
想到這裡,沈今竹對朱氏施了一禮,默默告退。朱氏接着又教訓小女兒,“你剛纔說的都是些什麼話?你羨慕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姐姐們?”
十三歲的文竹還沒被完全磨平棱角,有些叛逆之心,她說道:“娘,有個漂漂亮亮的姐姐有什麼不好?您經常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有您這種喜歡素淨打扮的,就有姐姐這樣喜歡鮮亮顏色的,姐姐有句話說的對,她今年虛歲十六,不是六十,喜歡花兒粉兒又不是錯。”
朱氏依舊固執已見,說道:“可是這個樣子見男客,太不莊重了。”
“好吧,先不說是非對錯了,娘和姐姐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是現在咱們家又不是以前的時候了,大伯、三叔兩家人都住着呢,而且還有祖母在——”文竹說道:“祖母都沒意見,您再看不過眼,也要先忍着,若鬧將開來,你哪怕只有三分的不是,都要變成十分不是了,爹爹夾在中間怪爲難的……”
沈文竹勸朱氏放開些,她這幾天也瞧出來了,姐姐和大房、三房誰都能說的來,整日笑嘻嘻的,和祖母就更不必說了,可就是面對自家人那笑容就淡了,客客氣氣的像是陌生人,她能瞧得出來,姐姐在忍耐,這個時候稍微一個火星,就能將矛盾點燃,吵來吵去,誰都不會是勝者,不如暫且放一放,明日還要進宮呢。
次日清早,沈家人都早早起來梳洗,沈老太太、朱氏、王氏三個誥命夫人按照品妝打扮,其他人女眷也打扮得體,坐上馬車往皇宮方向而去。
淑妃娘娘在翊坤宮,沈老太太諸人先行了跪拜國禮,看來外祖母拖着病軀千里迢迢來看自己,淑妃眼裡滿是淚光,身邊的公公忙說道:“免。”大公主上前親手扶着沈老太太起來,淑妃牽着兩歲多的小公主走過去和衆人見過了,沈老太太看着肥嘟嘟的小公主,喜歡的不得了,抱在膝上和她說話,問她喜歡吃什麼,玩什麼,小公主胖乎乎的手指玩着老太太雲肩上的流蘇,她說話還不大利索,兩三個字慢慢往外吐。
“桂花糕。”
“玩球球。”
說了幾句話,便不耐煩了,圓溜溜的眼睛往衆人臉上逛了一圈,然後對沈佩蘭伸出了雙手,“外祖抱抱。”
沈佩蘭抱住了小公主,沈老太太的目光依舊黏在小公主臉上,笑道:“小公主的模樣活像了今竹小時候。”
沈佩蘭笑道:“我也覺得是呢,記得今竹小時候也是這樣肥嘟嘟的,長了一圈水潑不進的車軲轆般的肉,當時還想,這可怎麼辦?以後長大了成了小胖妞。現在真長大了,這相貌倒也過得去。”
今竹的相貌豈止是過的去?淑妃拉着她的手笑道:“母親這話我記下來了,將來小公主若是沒有今竹長的好看,我是不依的。”一家人其樂融融,正要宣佈開午宴時,外面進來兩個小內侍,是慈寧宮的人,擡着食盒進來,說是太后的賞賜,又對沈今竹說道,太后叫她過去說話。
以前沈今竹在宮裡小住的時候,太后也經常叫她過去說話湊趣,今日又宣她去慈寧宮,也並不奇怪,沈今竹依依不捨的離了祖母,跟着小內侍往慈寧宮方向而去,可是走着走着,又覺得不對頭,她停住腳步,問道:“兩位小公公,這是往何處去?”
小內侍臉色一肅,扯着嗓子說道:“傳皇上口諭,宣沈四娘去瓊華島覲見。”
慶豐帝這個昏君又在搞什麼名堂?難道又想帶着自己去瓊華島鳳飛殿吃包子懷戀鳳姐?嗚嗚我不要吃包子,我要陪祖母啊。
慶豐帝是沈今竹表姐夫,姐夫私底下找小姨子說話好像不太合適,所以藉着太后的名義把沈今竹單獨叫了出來,免得對她的名聲不好。慶豐帝就是這麼奇怪,你說他昏君瞎胡鬧不正經吧,他有時候還挺能爲他人考慮的。你剛覺得他有些明君的樣子,他又嬉皮笑臉、胡作非爲搞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來——比如和北大年使節阿育公主滾到一起,送給了番邦公主一個龍種。
沈今竹坐船跨越太液池,到了瓊華島,剛一上岸,就被小內侍引到殿裡一個老公公走進來,手裡拿着一個匣子,盡是一些花粉瓶罐等物,他往沈今竹咽喉部位用呵膠貼了一樣東西,又拿着筆蘸上顏色往她臉上和頸脖處畫着,最後還拿扇子扇幹了,說道:“姑娘說句話試試。”
“說什麼?”沈今竹被自己的聲音驚住了——尖細的女聲變得沙啞,像少年人的聲音。
老公公笑道,“這就對了,皇上說要務必把姑娘裝扮的像個小子,免得被人識破女兒身來。”
沈今竹趕緊攬鏡自照:哇!柳葉眉變成了劍眉,瓷白的膚色像是被煙燻過似的,變得有些黑,下巴有些發青,像是剛刮過鬍鬚,頸脖處居然鼓起了男子的喉結,看上去和真的一樣!這老公公真是鬼斧神工啊!
老公公遞過一個鎖子甲,“將這個甲衣穿在裡衣外面,就能遮蔽胸部,像個真正的男兒了。”
沈今竹穿上鎖子甲,在外面罩上一件錦衣衛的麒麟袍,那鎖子甲在衣服裡面,果然有些像男子的胸肌,在腰間掛上繡春刀,穿上羊皮靴子,戴上黑紗帽,換裝完畢,嬌豔的少女立刻變成了威風凜凜、模樣俊秀的錦衣衛,看上去不會讓人覺得不男不女。
沈今竹大喜,還厚着臉皮向老公公討了幾張像喉結似的皮子,想着以後扮作男子出門就沾上這個,免得被人識破了,隨着胸口“小山丘”慢慢鼓起來,聲音也愈發嬌柔尖細,一張臉也越來越精緻,穿着男裝也不像男人,顯得不倫不類的。
小內侍帶着沈今竹到了瓊華島的一個殿堂處,一進門就看見殿內擺滿了桌子,烏壓壓坐着一堆人,再看看這些人的面貌服飾,頓時明白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瓊林宴和鷹揚宴!
瓊林宴是皇宮賜給新科文進士們的宴會,而鷹揚宴是賜給新科武進士的宴會,往年這兩個宴會是各自舉行,誰知道今年慶豐帝抽了什麼風,非要把兩個宴會合二爲一,都擱在瓊華島辦了。
想起慶豐帝以前各種吝嗇小氣的往事,沈今竹惡作劇似的暗想:不會是爲着省錢吧!
不一會,穿着龍袍的慶豐帝前呼後擁而來,見着沈今竹如此打扮,呵呵笑道:“果然大變樣了,估計你爹都認不出來。今竹,你可知朕爲何將瓊林宴和鷹揚宴一起辦?”
“省錢?”沈今竹脫口而出。
慶豐帝捧腹而笑,“哈哈,朕叫你一起來果然是明智的,有你陪朕說話,這宴會就不那麼無聊了。每隔三年,朕都要頭疼這兩個宴會,如果先去瓊林宴,武臣說朕重文輕武;先去鷹揚宴,文臣說朕重武輕文。真是煩死人了,朕怎麼做都是錯,乾脆將兩個宴會合並,看明日早朝那些文武大臣怎麼說。”
沈今竹低聲道:“說您小氣唄。”
慶豐帝噗呲一笑,“你就不能說點好的?你就斷定他們不會說皇上聖明?”
沈今竹說道:“御史臺和六科的言官都不是吃素的,無事都能生非,何況您破了以往的規矩,將宴會合二爲一。”
慶豐帝說道:“朕乾脆明日稱病不去早朝了,免得聽這些蒼蠅瞎哼哼。”沈今竹別過臉沒有接話,暗想你愛去不去,和我沒有關係。
小內侍過來說道:“皇上,吉時已到,該開宴了。”
慶豐帝對沈今竹說道:“你就站在朕身邊,什麼都不用做,陪朕說說話就成。”
此時殿堂內響起內監尖細的、蕩氣迴腸的聲音,“皇上駕到!”
文武進士紛紛伏地跪拜,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慶豐帝緩步走向御案後的龍椅坐下,擺手道:“衆卿平身。”
文武進士道:“謝萬歲!”,衆人站起,紛紛落坐。慶豐帝又一擺手說道:“賜宴。”
大殿裡坐着約三百人的文進士和約兩百人的武進士,彙集這三年來大明精英中的精英,可能是家族好幾代人的努力,十幾年的寒窗和苦練,爲的後人能參加今天的瓊林宴和鷹揚宴,沈今竹第一次看見這種場面,當她站在慶豐帝身後,看着這些大明精英齊齊朝着自己的方向跪拜時,沈今竹不禁都開始熱血沸騰起來,腰桿也不知覺的挺的更硬實了。
學成文武藝,貸與帝王家!
沈今竹體會到了這句話背後的深意。權力,尤其是皇權是個多麼強大的存在,吸引着全天下的智慧和武力來維護皇權,鞏固大明江山。難怪那麼多人願意付出全部來奪得皇位,這種君臨天下的滋味真是太美妙了。
教坊司奏樂,內侍和宮女們捧着杯盤魚貫而入,菜餚都是御膳房提前做好的,早就涼透了,味道不怎麼樣,但是這又不是開酒樓,味道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份皇上賜宴的榮譽。
其實對於大部分在宴會上把酒言歡的文武進士來說,瓊林宴和鷹揚宴將是他們人生輝煌的頂點、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皇帝的機會,之後他們將各奔東西,只有極少數人能爬到高官的位置,大部分人將平平淡淡在仕途上沉浮。
酒宴正酣時,不時有酒後詩性大發的文進士揮毫潑墨,寫應景的詩句獻給皇上,慶豐帝都要內侍們當場念出來了,每一首唸完,下面一羣文進士大聲叫好,相比而言,武進士這邊就安靜了許多。
文武之爭開始了競爭的雛形。文進士這邊的叫好聲越來越高,有一個文進士喝的微醺,挑釁似的邀請武進士吟詩作賦。有一武進士出列,揮毫潑墨填寫一首《武陵春》獻給慶豐帝,慶豐帝一看,龍心大悅,交給將教坊司當場譜曲唱出來了,詞的內容蓬勃大氣、彷彿能感受到沙場金戈鐵馬之氣,一下子將文進士的氣焰壓下去了。
武進士這邊歡呼雀躍,文進士們當然不服氣,有提筆揮毫,有開始打嘴仗的,武進士這邊也毫不示弱,場面很熱鬧,慶豐帝很開心,對沈今竹說道:“這比以前單一的瓊林宴和鷹揚宴好玩多了。”
沈今竹也覺得有趣,說道:“皇上,這些文武進士都是國家棟梁之才。文武之爭太傷和氣了,不如要他們互幫互助,相互搭配着纔有意思呢。”
慶豐帝眼睛一亮,問道:“你的意思是?”
沈今竹說道:“舉個例子,就像打馬球吧,每個隊伍都有十個武進士加上五個文進士,組成兩隊對抗。或者文武混編組隊划龍舟,看誰的隊伍船快。這樣既好玩,不落俗套,還能讓文武進士加深感情,協同合作,避免內耗。”
慶豐帝拍案道:“好,就按照你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