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落成了宅邸成了一片火海,徐楓的心狂跳着,回想起當年他和沈今竹看將來的婚房,這裡還是一片荒地,工匠們高高舉起石磨打地基,咚咚咚!就像此刻他狂亂絕望的心跳,昔日情人的話語在耳邊響起:
“這裡挖一個池塘,養蓮蓬和魚,再喂幾對鴨子,在這裡種一排蘆葦,鴨子可以在這裡做窩,將來我們在池邊散步,就能在蘆葦叢掏鴨蛋啦。”
“……全都種上各種果樹,一到秋天就上樹摘果子,自己肯定吃不完,就送人或者送到日月商行的客棧裡賣給客人。”
“這邊山坡上砌一個高臺,夏天乘涼,秋天在這裡賞月吃月餅,冬天圍爐賞雪……”
熊熊烈火藉着風勢激烈燃燒着,陸氏不甘心的扔過來一沓子信件,“你我好歹夫妻一場,現在又算什麼?你不肯履行做丈夫的責任,那這些回信又算什麼?!信中你要我照顧好家裡,伺奉父母,我都照着做了,履行了做妻子的義務,爲什麼你連一個嫡子都不肯給我!”
“信?”徐楓冷冷道:“我從來沒有給你回信。”他撿起地上的信件看着,說道:“是有人模仿我的字跡寫的,信紙是薛濤箋,我從來不用這種閨閣女子的東西。”
轟隆!陸氏如遭雷擊,徐楓的回信是她決定來海澄縣尋夫的主要原因,心想既然丈夫願意和她鴻雁傳書,那麼在內心裡應該至少是認可她妻子的身份的,他遲遲不肯歸,可能是對家裡安排的沖喜婚姻表示憤怒,雖兩年過去了,但餘氣未消,所以不願意踏入家門半步。他不回,那我過去找他吧,不指望夫妻恩愛,守得雲開見月明什麼的,但我已經十八歲了,孝期已經過了整整一年,再這樣獨守空房下去,我會成爲金陵城的笑柄,我需要一個嫡子來鞏固地位,該他履行做丈夫的責任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支撐着千里尋夫最大的憑據居然也是假的!
“不是你寫的,那會是誰?”陸氏顫抖的雙手捧着精緻的薛濤箋。徐楓淡淡說道:“這是他們慣用的方法。欺騙,背叛,軟硬兼施,用比對待敵人更殘忍的方法來對付親人,迫使我們就範,按照他們的意願、以他們所規劃的姿態活在世上。乘我不在,打着孝順的幌子,娶了你進門沖喜,先斬後奏是如此;模仿我的字跡,給你寫回信,爲的是穩住你,要你慢慢認命,服從現實,放棄你所有的自尊和憧憬,成爲一根把我捆在徐家的繩索也是如此。”
“時間久了,你我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認同他們的行爲和思維,然後將悲劇在下一代人身上重演,一代又一代重複着悲劇人生,其實這都不算是可怕,可怕的是幾乎所有人都以爲這樣纔是對的,這樣才符合常理。就像瘟疫一樣傳染,一病就是整個莊子裡的人,病人以爲這樣纔是合理的,反過來質疑健康的人不正常,他們圍攻着健康的人,一起把將疾病傳過去,把所有人變得他們一樣。”
陸氏憤然的看着丈夫,“你——你怎麼能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他們都是爲了你我着想,父母給了我們生命,養育、教育我們長大,我們怎麼能因自己一時的願望達不到,就說他們是壞人呢?‘擲果盈車徐八郎’多麼好聽啊,可是如果不是父母給你生命,教導你識文斷字、習武打仗,你何以能年紀輕輕就升了五品的千戶?我也是如此,陸家生我養我,從小錦衣玉食,長大了十里紅妝出嫁,享受榮華富貴,可惜我身爲女子,不可能考科舉做官,也不能像你這樣征戰沙場覓封侯,聯姻是我唯一能夠爲家族做的事情了,當一個合格的八少奶奶,生養子嗣繼承香火,是我對陸家和徐家最基本的責任。”
“家族付出了那麼多生養我們,我們難道連自己的情愛都不能付出嗎?情愛不過是一絲煙雲而已,轉瞬即逝,做人不能太自私了,只顧着自己快活,置家人於不顧,天下無不是父母,他們——他們都是爲了我們好。”
徐楓諷刺一笑,“天下無不是父母?天下那麼多無形的牢籠就是歸結於這句話,你也病了,和他們一樣,扼殺了天性和你自己。蘇州有個讀書人,他的老母不喜剛出生的孫女日夜啼哭,將孫女放在雪地裡,說要涼一涼她,夫妻兩個礙於孝道,不敢將雪地裡的女嬰抱回,結果女嬰凍死了,此人被寫入了蘇州縣誌的孝子傳裡,天下果真無不是父母?這是一個謊言,一個幾乎沒有人有勇氣質疑的謊言。”
陸氏絕望的將一封封僞造的回信捆紮在一起,扔進了遠處的火堆中,不甘的火苗在心中燃燒着,“質疑又如何?根本改變不了現實,只能讓人更痛苦!”身爲女子,她比徐楓更痛一層,因爲她發現自己的價值遠不如兄弟們,甚至不如庶出的陸家男人,徐楓能躲避家族的控制,跑到千里之外的海澄當槽軍,她一個女人能躲到哪裡去?
徐楓看着熊熊烈火,喃喃道:“我當年就是相信了這句話,以爲父母最終還是希望我能幸福,不會胡亂安排我的婚姻。我竭力憑藉一己之力,專注事業,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要父母看到我並不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岳家提攜,就能建功立業,成就一番事業。我出生入死的打拼着,爭取婚姻的自由,可是父母最終還是在背後狠狠捅了我一刀,他們覺得你我的結合才能給家族帶來最大的利益,我所有的努力都微不足道。”
陸氏問道:“你要如何?與我和離,去娶那個女人?”
徐楓眼裡閃出一抹痛苦之色,“你我都沒有資格談論她。正如你所說的,我有今日的成就,徐家付出了許多,我擺脫不了這個姓氏,我不是哪吒,可以脫胎換骨改變自己的血脈。我現在能做的是努力掙一個世襲罔替的爵位或者官職,以償還徐家的養育之恩,徐家那麼多侄兒,將來挑一個出來繼承俸祿和官位,家族的利益不會少分毫,家族給我多少,我加倍奉還,我最終會離開徐家。”
陸氏緩緩搖頭說道:“不,過繼來的很難養熟了,我要一個親生的兒子。”
徐楓堅定的搖頭說道:“我不會你和圓房的,這是底線,你要和離,我這就寫和離文書,放你回孃家;你要繼續當八少奶奶,就做好守寡過繼的打算。”
言罷,徐楓轉身就走了,陸氏叫道:“你償還了徐家的生恩和養恩,之後要和那個人長相廝守嗎?”
徐楓腳步一滯,轉身看着陸氏,一股威壓之氣襲來,眼神兇悍的像是可以殺人,“我最後說一次,此事和她無關,她是個驕傲的人,眼界不會拘於情【愛和婚姻,我和她已經沒有可能了。不要把她捲進來,你們不要動她,否則我會毀了所有傷害她的人。”
陸氏看着徐楓遠去的背影,突然之間她很羨慕徐楓,他還有機會走出去,擺脫家族的控制,而自己卻幾乎沒有什麼可能了,只能當做家族利益的犧牲品和傀儡,她才十八歲,卻已經可以預料到自己富貴兩全、卻索然無味的一生了,難道就這樣過一輩子嗎?陸氏陷入了沉思。
次日一早,陸氏一行人就坐着徐楓安排的槽船回金陵,過了兩日,沈今竹送完年禮從漳州回來了,渾然不知這幾天海澄縣唱的如此狗血的一幕家庭倫理大戲。而吳敏看見一個約兩歲的女娃子扯着沈今竹的裙子,奶聲奶氣的叫道“娘,要抱抱”時,差點當場眩暈過去!幸虧陸氏已經走了,不然看到這一幕,那句污衊的“珠胎暗結”就百口莫辯了!熟知沈今竹性格品行、類似吳敏這樣的人不會往邪路上想,別人就不好說了。
可是這兩歲的娃兒從哪來的?正在吳敏呆立時,小姑娘居然快步跑到她面前,抱着她的大腿也叫到:“娘,抱抱桃兒。”
沈今竹無奈的抱起小女孩塞給鶯兒,“帶她下去吃飯歇覺,再找個擅長小兒科的大夫來把把脈,是不是藥喂的太多,昏睡時間太長傷了腦子,怎麼見個女人就叫娘。”
衆人都退下了,吳敏忙問起這個孩子的來歷,沈今竹這兩年四處奔波忙生意,忙的腳不沾地,肚皮從來沒隆起過,不可能是她的孩子。沈今竹無奈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了,而且我也答應別人要保密的,又不想瞎編個理由搪塞你,大概的內容就是她的母親被捲進一場權力的爭鬥死了,臨死前我答應保護她的女兒,不好失信於人。”
吳敏和沈今竹多年的好朋友了,她直言說道:“我信你,可是你畢竟是個未婚的女子,帶一個兩歲的孩子回來未免瓜田李下惹人閒話,無端添些是非。實話和你說了吧,這些天我舅母來海澄了……”
吳敏講完這場狗血大戲,勸道:“所以這個孩子不能養在海澄或者金陵,我曉得你不在乎那些閒言碎語,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找個地方遠遠把孩子送走養着。”
沈今竹沉默了很久,說道:“罽賓國王得了一隻青鸞,非常喜歡,用金絲編製成籠子供青鸞居住,珍饈美味的供養,可是青鸞很悲傷,三年都不叫喚一聲,王后說,我曾經聽說青鸞見到同類則鳴,何不用一面鏡子照着她,以爲看到了同類。國王依計行事,青鸞見到鏡中的自己,果然發出了悲鳴,她對着鏡子舞動了一整夜,然後直衝雲霄而亡。青鸞舞鏡,孤獨而亡。”
“小時候讀過的一則故事,現在才體會出其中的意味來。一隻青鸞,怎麼可能去爭金絲籠和珍饈美味的供養呢,可是鳥雀是不能理解青鸞的志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