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回 少年俠勇救落難妹 老書客喜逢出牢人
這位披頭勇士年輕人像小山般屹立着。
“你讓開,與你無關!”一臉橫肉的大漢說。
“這是我表妹,同你不想幹!你該下車的下車。”
“那我們都下車理論。”大漢硬拉着年輕人下車。年輕人回頭對另一位悄悄而來的光頭年輕人說:“你一定護好我表妹。”光頭雖不高,但腰園肩寬,表情帶點殺氣的站在一旁。艾教授想,這位矮腳虎是披頭勇士一夥無疑的了,該不是兩個黑團伙爭這落難女孩吧?
下車後,三個大漢就要對年輕人拳腳相加,被年輕人一一擋住,一臉橫肉的大漢“刷”的一聲抽出一把利器,向披頭勇士刺來,只見勇士從腰中迅疾拉出一條短鞭,將利器卷落,短鞭上下左右如蛟龍盤旋,三個歹徒根本近不得身,這時勇士 “嗖”的一下跳上徐徐啓動的列車,車下只見一隊治安警察快速衝過來,三個歹徒落荒而逃。
這時纔來了一位車警和一位女乘務員,安撫着還處在驚恐中的旅客。
“大姨夫,你受驚了。”勇士對多副教授說,“我們有五六年沒見面了吧,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您老人家。”
“你是小虎?”多教授想起來了,眼前的好漢是妻妹的獨子,真是將門出虎子,其父母都是武林高手。
原來多副教授的姨侄初中畢業後,就停學在家給母親照應武術館,自己也已經有一身本事。後來母親應友人相聘,隨一位女商人當貼身保鏢,自己也在父親生前好友的關照下,去了一家鏢行,這回鏢行派他和一位弟兄外出執行一項任務,不意在車上相見。小虎說,他早就注意到他和艾教授,只是覺得姨夫廋了黑了,不像先前見到的瀟灑倜儻樣,但兩位老人文質彬彬的樣子又覺得是像姨夫和他的友人,只是從不聽見說話聲音。後來爭吵起來,一下就聽出是姨夫的口音,但是很奇怪這女孩怎麼認姨夫是爺爺呢?後來判斷可能是女孩遭遇人販子向姨夫求救的。
“難得你見義勇爲啊!”艾教授誇獎小虎。他望着眼前這位英俊彪悍的年輕人,細看臉型酷似他母親,想起他那位很不一般的老媽。假如那場相親活動卓有成效的話,自己將是這位年輕勇士的繼父,彼此的生活軌跡可能就會有所變化,不一定有今天的列車相會。人的姻緣際會是有一系列的偶然促成的。
小虎說,這次同師兄一起外出,師傅一再關照,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一定不去管閒事,何況這次出行只有我們哥倆,弄不清對方的人員實力。但是巧遇姨夫,天大的危險也得上,武林中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熱血直往上涌。
小虎笑着將矮腳虎作了介紹,這時已不見他的滿面殺氣,微笑的雙手合十致意。**說,對敵狠對友善,這矮腳虎可是敵我界限分明,送到部隊有望以後當將軍。
現在的問題是這位女孩交給誰?同乘警乘務員商量一下,讓他們接下女孩,送女孩回家。可女孩不願意,乘警說:“那你們下車後同當地派出所聯繫一下吧。”
“你要相信乘警,跟着兩位爺爺,假如還遇到那些壞人,爺爺可是保護不了你。”矮腳虎做女孩的工作。
“是啊,這大哥擔心的有道理。”艾教授勸女孩跟着乘警。但是女孩就是不願離開多副教授。
“這樣吧,我們先送你們到地方。”小虎說。
小虎師兄弟倆一直護送到底,因爲任務在身,沒有停留又跳上車告別了姨夫。
就這樣,葉酸妹沒有救出來,帶回了另一個落難妹。
“物質不滅定律。”艾椿笑對臉色有些無奈的多卿說。
回到家後,經過沐浴清洗,原來那個列車上的蓬頭垢面的髒女孩不見了,竟是位蠻不錯的大姑娘,只是面色憔悴,眼神有些呆木。經過了解,方知她跟打工的母親在外上學,不幸母親因食物中毒暴亡,她不務正業的父親養不活她,更無談讓她繼續升高中,她不得棄學打工,還好,在一所大學的老教師家搞家政,一干就是三四年,東家老兩口都是教書的,並沒有把她當小保姆使喚,忙完家務後,看書看電視隨她的便。鄉下的父親說,你不小了,回來給你說個親,父命不能不從,沒想到生父竟將她賣給人家,爲了還欠下的一屁股賭債。從此她跌落苦海,買她的人同樣不是好鳥,對她隨意打罵,三年的生活如在地獄。這回她是被所謂的丈夫賣給了別人,可能是一家按摩院。上了火車,她見到多副教授,神情臉型同在大學做家政哪家的慈善爺爺差不多,就不顧一切下跪。
真是此時不跪,更待何時?一跪一躺有時很關鍵和神聖。
如何安排落難妹,煞費兩位棋壇對手,好像手握一隻棋子,雖是一隻小“兵”,但很關鍵,丟不得又不能讓對方吞掉。
艾教授的女婿從法律角度分析,不報案是否有違法律?女孩還算機靈,始終將身份證縫在衣服裡,有了身份證就好辦,她不是黑戶人,她已經二十三歲的成人,不是非成年人了。要報案是她的事,非多副教授的事。如今有點頭腦的人,遇棘手的事須有從法律角度審視的意識。
先在多副教授家幫着搞家務再說,對外說是姨侄女,反正多副教授已經是經過風浪的水手,流言蜚語的浪沫不在話下。一兩個月下來,落難妹臉上的呆木神情已自動刪除,多副教授的家裡比老伴在世還乾淨整齊,落難妹真是搞家務的好手。
“老兄,你是堤內損失堤外補。”艾椿說。
多副教授文不對題的說:“老艾,我昨晚夢見我在西華,見到她哽咽無語。”
“你還是放不下葉酸妹,她好她壞也只能是她的命,你已經盡了心,該放手的就放手。我看她有心智,他男的也不傻,不會是沒有生路的。”
果然不久葉酸妹又給艾教授來了信:
艾伯伯:您好!
首先非常感謝您雪中送炭,您寄給我的錢可擋用了。我生了個女兒,我的一件小棉襖。上回沒想到你們來看我,當天晚上我去鎮上到處找你們,失望而歸。
後來我又去了你們住了一晚的小旅館,那老闆是很同情我的,我說其中一位是我的親戚,老闆把你們丟下的小棋盤交給了我,塑料棋盤上還寫了您的名字,我什麼時候再交給您?
以後你們不用再來,交通實在不方便。我的哥和媽來看我了,媽是來照應我坐月子,哥走的時候把我的小姑帶走了,也就是說換親吧。我對男人說,你把我連騙帶搶的弄來,我沒告你犯法,還給你生兒育女,我也答應你不逃走。但有個條件,你家尾姑要給我大哥當媳婦。
尾姑算是我的小姑,她有兩個姐,小姑生下不到一年母親就失蹤了。父親就給小女兒起名“尾姑”,意思是最後一個女孩了。當然,我並不強迫尾姑同我大哥結合。我哥長得堂堂男子漢樣,大學生底子,只是家窮娶不上媳婦,我家農村可比這裡的農村好得多了。尾姑自己願意跟我哥走的,我哥當然歡天喜地,這樣一個小學生和一個大學生成就了一對姻緣。我也就了卻一樣心事。
想想也有意思,我哥哥名叫“首軍”,父親起的名字,希望兒子長大首先成爲一名解放軍。當兵的夢沒有實現,這“首軍”卻應在他的婚姻上,他日後的婆娘名字竟會叫“尾姑”,首尾相連,首尾相應。
說些趣事,免得心頭老實不愉快,也讓你們笑一笑。
請你們放心,等到我女兒大一些,我計劃一家三口外出打工,這裡農村掙錢實在很難。
祝你們健康。
收到這封信後,艾教授把它交給多卿:“我說過吧,你甭杞人憂天,葉酸妹讓她的小姑轉型升級成嫂子,不能不說是一着活棋。一般情況下,她是不會離開西華了,按照不成文的換親規定,一方女人走了,另一方女人也得離開,她怎麼會讓她的胞兄失去媳婦呢?現在她男人已經很聽她指揮,這就很好,能夠從外面搶一房媳婦回來的男人不會是窩囊男人,憑着葉酸妹的能幹,這個家還有希望。”
“你回封信問問,這生下的女孩是否像我?”
“你不是在出臭棋?人家生活漸趨平靜,還去攪和個啥?”
“我找過一位研究易經高手的朋友,說我命中有個千金女兒。”
“你等着吧,葉酸妹的女兒要是有你的血脈,跑不了你這位親爹。”
“這樁心事也就算了,另一樁心事跟來了,家裡那位小妹的事又來了。”多副教授發愁地說。
“不是說要送她去學一門手藝嗎?從長遠看,靠手藝養活自己是正路,不用依靠別人。”
“她說,想了卻母親在世一樁心願,出家修行。她母親曾說,等她大學畢業或有了家,就去廟裡長期修行,這輩子過得很苦,希望來生好一些。母親的心願未了,她自己又逢劫難,老天保佑,出了苦海。自己也覺得要感謝神靈,願意落髮爲尼。”
“她要是一心向佛,你依了她好。”
“可是去哪安頓?我的一位朋友的親戚,大學還沒畢業就要當和尚,聽說到現在找不到合適的廟。”
“這樣,你在同落難妹認真談一次,她要是貼心修行,去的地方我來試着聯繫一下。”
艾椿想起當初回他貼其中有位道姑,貼子的內容是:世界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她的意思是世上的事情沒有兩全其美,立牌坊當婊子是不能兼顧的。說的是很有道理。如今的官僚們,許多想戴穩烏紗帽又想發足財,或發了財再想弄頂烏沙砍頭上,都是立牌坊當婊子的事。
這位道姑後來又來過一次貼,問及他同女弟子的姻緣如何?艾教授回了貼:
世上或有兩全法,不負所愛不負心。
這幾年艾教授同那位道姑就沒有帖子往來,但是彼此心裡還是有的。如果向道姑問及出家爲尼的事,她應該是能有路子提供的吧。只是茫茫人海去哪裡尋她?
欲寄彩箋無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在自己的網站發個帖試試吧,艾教授於是發了個貼:
尊敬的檻外師傅:
久不通音訊,想一切都好。吾有一小女友想跟隨師傅學道,不知師父能接納否?盼復!即頌靜安 俗人叩。
並留下了自己的QQ號。
所以稱她爲檻外師傅,是因爲她來的帖子中自稱檻外人,《紅樓夢》中的妙玉也自稱檻外人。寺廟的雅稱之一是:“靜寶”,所以用“靜安”。
發帖的事是把魚鉤甩到大河裡去,不知魚上不上鉤。
出家爲尼的事就這樣放着,落難妹也並非立即落髮不可,多卿的生活又漸趨平穩。每個人的生活總的來說是動盪的,區別是動盪的大小而已,但動盪中有平穩,平穩或短或長,否則一味動盪,那就是真的是可悲的人生。
艾教授幫着多副教授忙完事後,也就清靜點,按他的習慣,閒着愛逛逛書店。
發現大學大門斜對面的左側,原有一家掛着大大的“夫妻保健”牌子的店面消失了,換上了“時代書店”的牌子,艾教授覺得換的好,現在是夫妻保健店開的遠比書店多,其實人的精神需要是第一位的。在大學附近開“夫妻保健”店,店位實在是搞錯地方。
小書店平時有一個年輕女孩看着,艾椿看到那裡買的書有些品位,就隔三岔五的光顧,那裡進的新書還及時,不愧爲“時代書店”。
守書店門面的女孩姓簡,個子不高,小巧玲瓏,身材勻稱,不是美女,但氣質絕對可以。如今車有車模,房有房模,書店大概不需要“書模”吧。書店需要真正的好書。
“時代書店”的售書小姐,眼睛裡含有一絲青春的憂鬱,談吐不俗,艾教授每次去的時候,她都是坐在那裡微笑迎客。有次她站立起來爲艾椿找書,他才發現她的腿有些微殘疾。一來二去熟了,他見她是就稱小簡。小簡原是某大學歷史系畢業的。小簡口齒清晰,普通話很到位,表達能力不亞於柳留梅,連音質都相似,艾椿很自然的對這個書店女店員生出一份親切感。正所謂: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閒聊中得知小簡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後,一直找不到相應的工作,正逢書店開張,就來應聘,女老闆在衆多的應聘者中選擇了她。她說老闆挺有氣質,相互很對脾味,她又喜歡書,不是隻爲掙錢來的。而女老闆開這個書店也並非完全是爲了盈利。
“去中學當個歷史教師不可以嗎?”艾教授問。
“艾老師,畢業那段時間,我一共去過十個中學應聘,筆試和試講的分數都不錯,可最後還是被淘汰。”女孩下意識的摸着她那條殘疾的腿,嘆息了一聲。艾教授忽然想到自己小學高中時的兩位老師都是腿有殘缺的人,高中的數學老師名字很怪,叫錢笨,可他卻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數學講得深入淺出,趣味橫生。錢老師因腿嚴重殘疾,上下教學樓的教室時,則要由他的年輕的妻子背上背下,要是他妻子有病,學生就爭相背錢老師。這成了學校一道好風景。有點殘疾不影響當教師麼。
“小簡,假如你願意當教師,我給你想想辦法。”艾教授很誠懇地說,艾椿是惜才之人。
“謝謝您了!”
“想考研究生嗎?”
“想!不過考上了研究生,又得同母親分開幾年。我想早點同媽媽在一起。”
艾教授不由得犯迷糊,現在的女孩最想的是同男友早點在一起,而大學畢業的有些女孩,還嫌老媽嚕囌,不願帶上老媽。
“你的英語如何?”
“早過了四級,本來還可以在大學考六級的,可考試時正逢我生病。有機會還得考。如果過了六級可能對我來說有利於就業。”
“過六級有把握嗎?”
“應該是沒什麼問題 。”小簡說。
艾椿教授望着她一臉的自信,覺得她這很好使的腦袋,同她那有點殘疾的身軀不相。對腦瓜來說,身體可能是多餘的,就像畫家吳冠中說,筆墨是多餘的。據說21世紀中期,可望人類中的好腦袋能夠移植到永久的機件上,血肉之軀就真的無用了。
但是艾教授認爲,女人雖有好腦袋,沒有了搖曳多姿的看似柔弱不經風的軀體,風韻又在哪裡?
“艾老師,你想什麼?”
艾教授回過神來:“羨慕你掌握一門外語,我年輕時學的是俄語,早丟到腦後。”
艾椿教授想起苟經理要一個懂得英語的文秘,覺得小簡可以試一試,但老苟的官司不知進展如何?手機斷線了,再要找這個浮沉商海和人海中的人,就太難了!這個時代找一個人既容易又太難
“星期天老闆放你假嗎?”艾教授問。
“星期天老闆給我頂半天班。”小簡說,“我們老闆一來,書店人氣就旺了起來。”
“還有這等事?”艾教授笑了起來。
“真的,她氣質可吸引人哈。要說氣質就得看我們老闆的!”
這下艾教授倒是想見一下這位書店女老闆的真容。可以肯定,她決非是經營“夫妻保健”店的那檔子人。
這書店所遇,艾椿回去同多卿談起,講到“夫妻保健”店時,遭到多副教授的異議:“我看開夫妻保健店的人,不一定就是下三流,省城南門有一家保健店,主持門面的是位俏佳人,風姿灼約,據說極有品質,不坑人,不賣假貨。據說那裡生意特好。越是在這樣的地方經營,越應當是有品位的人。可現在呢,經營這類生意的,許多在矇騙顧客,就說那些春藥,不僅暴利,而且假貨多,裡面的配方傷人,甚至有導致癌病的成分。”
“那你去經營一家吧。”艾教授笑說。
“我朋友去了趟美國,說那裡的這類店很規範。我以爲中國也要對經營保健的生意立法。中國65歲以上老人有一億兩千萬,據調查其中40%的人同保健店掛鉤,這樣的規模值得政府重視。”
“美國老人,如果需要的話,政府每月發給三顆偉哥,他們不需要像我國老人屁顛屁顛跑保健店。”艾教授說,“討論到此爲止,還是說書店,要不我們約個時間一起去看校門口那家‘時代書店’,那裡的書品位真的可以。”
艾教授平時不太注意哪天是星期幾,爲了要見書店的有氣質的女老闆,他給苦難妹電話,要她提醒一下
苦難妹笑着說:“爺爺,星期天去見哪位?”
“有個約會,你陪我去把把關,到時候你提醒我啊。”
“我不能陪你,讓我家爺爺陪你。”苦難妹認真又不認真的說。
艾教授將他同苦難妹的對話說給多副教授:“你看你家那位妹子分彼此了,我就成了外人,不輕易陪我。”
“你這聰明人怎麼糊塗起來?她不會當你外人,她真以爲你去約會,你帶上個年輕女孩去見半老太婆或老太婆,這不是年輕的更年輕,老的更老嗎?”
“是啊,這丫頭聰敏着呢,真不希望有一天她走。我們兩個人只會越來越糊塗,身邊能有個年輕的腦子清楚的人多好。”兩人不免悵然一番。
星期天上午,苦難妹提醒的電話來了“爺爺,今天是星期天。”。
下午,午睡之後,見天氣晴好,艾教授想起小簡提出給她寫幅字的要求,內容也規定好是“曾經滄海難爲水”,艾教授記得他這一生中,要他書寫元稹這句詩的友人不少,心想這世上“經滄海”的人就那麼多?小小年紀的小簡也有她的滄海?不過也難說,柳留梅、洗嬰不也很年輕,可不都有他們的浩瀚滄海了?
艾椿給小簡用帶點隸意的行楷寫好,又順便給苟經理寫了“早晨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這是艾椿去南方經商之前,苟經理囑咐艾椿教授書寫的,艾椿以爲老苟鬧着玩,一直沒寫,後來想起這三句話是有名的斯芬克斯謎語,也許對商海中浮沉的老苟有用,便用足腕力,用古隸寫好。見硯中墨汁還多,又給在殯儀館中工作的弟子楊兵寫了“楊兵賢弟子:你用愛心把靈魂送進了天堂。”
寫完後,已到四點,艾椿便洗淨毛筆,出門奔校門口,果然見到了“時代書店”的女老闆,令艾椿吃驚的是她竟是傅副市長家的出牢人沈園。因爲艾椿曾是她同傅副市長兒子結婚時的主婚人,又是傅家的摯友,她坐牢時艾椿探過幾次牢,沈園沒把艾教授當外人。
艾椿有意無意地打量着沈園,這位在獄中度過了十年以上的高學歷女性,似乎身上沒留一點牢獄痕跡,身材依然苗條,聲音依然甜美,她擁有令人羨慕的女人的灼灼中年。
“還一直以爲艾叔您仍還在南方呢。”沈園說,“聽小簡說有位和藹的有風度的教授常光顧我們小書店,我一時竟聯想不到是艾叔您。”
“你有眼光,聘用的小簡真是不錯,懂業務,開門早打烊遲,服務態度還好。”
“書店的業務實際上是她在打理,進什麼書小簡也可拿主意,主要的是她的人品極好,心理素質也好。這裡靠近你們大學,大學生來買書的多,有些慧眼獨具的大學生還給小簡示愛,小簡不爲所動,我倒是勸她,確是真心愛你的,身體品行都好的,可以考慮,可小簡說,她說眼下不想鬧感情。小簡的心門,看來封的又嚴又緊。”
“我覺得會有機遇在等着她的,現在能在你這裡幹是很好的鍛鍊。”
“假如不是腿有點傷殘,這丫頭哪能屈居在我這小廟裡。我知道這裡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我希望她有個好出路。”
“你爸還好吧!我打南方回來後,去你家幾次,都是鎖着門。”艾椿說的“爸”指傅副市長,沈園的爸和媽在沈園坐牢後,都先後謝世了。
“我們早就不住在原來的房子,現在住的是租房,爸說,租房安靜些,離你艾叔的大學近些,可是沒想到住下才半年,爸就病了,這時我的書店纔開張三個月。幸虧小簡能幹,書店才撐下來。”
“你爸同你說了沒有,我的一位好友,他的公司急需一位計算機人才,希望你去那裡工作。”
“監獄長也希望我留在他們那裡搞計算機,可我一定要回到俺爸身邊的這個決定是不能改變的。回來後有幾家公司要我去,可我想同書打交道,就辦了個小書店,俺爸也挺支持我。”
“開書店好,你店進的的書有檔次,你是在經營人類的精神食糧。”
“俺爸沒有得病時,幫我物色租賃門面,跑工商,訂書目,看店,挺高興的。沒想到他會病。”沈園很快眼紅了。
“你爸的身體素質一向比我好啊!”
“他不如你放得開,一些事好悶在心裡。”
“這是職業造成的性格,你爸做了一輩子謹慎的官。”
“爸說,老友艾教授一走,這市裡就少了一個說話的,爸的真正的知己很少,我老是看爸一個人想心事。”
書店下了班,艾椿跟着沈園去看老友傅鈞山。令艾椿吃驚的是傅副市長得的是癡呆症,日本人稱之爲認知症,這是艾教授最不希望自己以後得的病,人老了誰也避免不生病,可是得啥病也比得癡呆病強啊。
傅副市長見到艾椿後,已少有了先前的那種陽光般的寬厚溫暖的微笑,但他的眼裡分明的閃亮了一點火花,嘴角裂開了一下。“艾叔,這表示俺爸見到你很高興,現在爸的病好多了,得病開始,見誰基本沒有反應的。”
艾椿坐在老友身邊,握着他的大手,手還是挺溫暖的,艾椿能感到對方遞送過來的的握力。艾椿細看傅副市長的臉部,儘管已沒有了往常的活力,但並非是板結一塊,有一種內在的安詳。艾椿慢慢覺得,是傅副市長的手在握住他的手,他看來很樂意同老友呆在一起。
這時候,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孩送來一塊熱毛巾,給傅副市長擦手和臉,她是沈園僱請的小保姆,家住農村。她說“俺爺比我家裡的爺爺病要好得多啊!”她自然親切地稱傅副市長“俺爺”。農村老人的癡呆病一般要重得多,這可能同他們平時思考不多有關。例如晚年的**,有人認爲他在認知上有些問題,可能是他強大的思考力,還是阻遏了癡呆這個魔鬼,保持了正常的認知。但思考力也不一定就能遏制住癡呆,曾叱詫風雲的宣傳部長周揚,晚年時癡呆魔鬼就基本上把他擺平,使他語無倫次,再無法叱詫批判的風雲了。
沈園做了幾個家常菜,給艾椿和傅副市長面前各放了個杯子,各斟了半杯葡萄酒。艾椿見老友喝酒挾菜都還正常,但是他只夾自己面前的一碗炒豆芽,似乎桌上就這碗豆芽。沈園不斷地給他挾其它碗裡的菜。半杯酒下肚,但見傅副市長的臉似乎恢復了往日的活力,眼裡的燈也亮多了,而且有些許柔情。
艾椿忽然覺得傅副市長的癡呆似乎有些不太可能。在老年人口中,癡呆的患病率不過百分之五左右,傅副市長不應該在這5%中間。艾椿同傅副市長的幾十年的交往中,始終佩服傅的冷靜,大悲大喜也改變不了他的這份冷靜,他是個理性型人物,不像艾椿感性重於理性。
艾略特說,人贏得理性時,失掉了熱情。傅副市長這麼一個靜者和智者怎麼會在比較安定的晚年癡呆呢?兒媳已經平安的出了大牢,已了卻他最大的牽掛,他平生又無虧心事,不像許多退下來的官僚們,因在位時得了許多不義之財,做了不少傷德之事,內心總時有惶惶乎的驚憟,一不小心血壓升高得個腦溢血。
天理公允也不公允,使好人得了不該得的病。
傅副市長的食慾還很好,沈園給他添了兩次飯,飯後小保姆給擰了個熱毛巾遞給傅副市長,他接過去自己擦了臉和手,然後把毛巾遞還小保姆。沈園又在他的寬厚的掌心抹了一點隆力奇膏,他也知道兩手抹開,但動作有些遲鈍。
艾椿教授告辭的時候,沈園的右臂扣住傅副市長的左臂,送了艾椿一陣。艾椿站在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下,回望着沈園扶着她的“俺爸”,從容的向他們的家走去,直到一個高大的和一個嬌小的身影逐漸淡入蒼茫的暮色中,艾椿忽然想到他同柳留梅前年春天逛蘇城東山廟會時,看到的傅副市長和沈園親熱的相依而行的疑似背影。
還是今晚的兩個背影真實動人,但是難免傷感。
艾椿重重的嘆了口氣,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