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幽靜偏僻的一個地方,遠處雲霧中似有紅樓聳立,樓閣排沓,好似賈寶玉的太虛幻境,朦朧中見得寶玉同警幻仙子的妹子在雲雨。他和她都隱隱看到了。
“我們能嗎?”他說,“人家是少男少女,老男人不得入紅樓。”
她默然,眼睛很亮。
徐志摩說:愛的出發點不一定是身體,但愛到了身體也就到了頂點。
自然,厭惡的出發點也不一定是身體,但連對方的身體都厭惡了,也就厭惡到了頂點。
她停了會說:“去紅樓朝聖不是少男少女的專利。”
“去紅樓的路是條心路,打開不容易,到心路必須經由嬰兒走到人間的幽徑。”
她點了下頭,她的兩眼如清澈明淨的小窗,窗那邊佳境歷歷。他想起妻子在這時候總是上關上她的小窗,這一關一閉,兩個時代的女人啊!
他說在握一杆長鋒硬毫,面對的是很難見到的真真的質地柔軟的紅星宣紙,落筆揮毫,但覺線條元氣淋漓:“寫完了!”
“怎麼一會就寫完?”
“我是法國人喝白蘭地,一杯在手,只有脣略沾一點,重在品味酒香,這是紳士風度。”
“你在看什麼?”她問。
“向下看是奴隸的枷鎖。”
她想起了這句話是一位作家說的,“能這樣引用嗎?”
“相約去紅樓的兩個人,總有一方是另一方的奴隸。”他說。
“枷鎖呢?”
“愛就是圍城,也是枷鎖嗎!”
她說:“我想起杜拉斯一句話:愛的是愛情本身。”
他說:“曹雪芹有一句話:名園一經邀遊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她坐起,寬大的美臀把寬大的木牀壓得發出輕微的吱扭聲。她從牀頭櫃上拿起硬殼練習本和筆,她把寫上字的紙撕下,交給他。上面是一首英國近代女詩人艾米麗-狄今森的一首詩:
讓這張牀寬寬敞敞
讓這張牀充滿敬畏
在牀上等待最後的裁判
完美而公正
讓牀上的墊子平坦
讓牀上的枕頭渾圓
不要讓日出的黃色噪音
打擾這地盤
讀完這個一生未嫁一生未親近異性的的另類女詩人艾米莉的詩,他受到震懾。真正撼動人心的詩大都是未嘗及愛之美酒的少男少女寫的。今晚,她情思橫溢,觸處生春,她是充滿了激情來“等待最後的裁判”,難道虛度人生許多年的他要虛度今晚的神聖時刻?對這樣的時刻能不敬畏嗎?在這樣的時刻還要吝嗇嗎?
一切爲了現場!
“我愛你”他吐出三個簡單又豐富的漢語。六月四月這個晚上世界是屬於他和她的,這時候的上帝應該是在學習漢語。
“今晚,你也不能沒有詩啊!”她說。
他想了想,“送上一幅楹聯吧:盈寸之地,可感可樂可神仙;老少人物,是情是知是機緣。
“你這比《廢都》還廢都!”
“還有兩句,要不要聽?”
“那兩句?不要《**梅》的氣味。”
“我坦陳,我是從傳統意識的的大牢裡衝出來的,餘生難忘今宵的愛情盛筵。因此有詩爲證:洞中設宴會,款待出牢人。”
“你這不是原創。改換一兩字,動用他人詩句,而且是偉人的詩句。”她笑着說,“難怪有人說,所有的文人都是騷客。”
他說:“今晚你纔是真正的原創詩人。”
“創傷的創。”她說,“我真正讀懂了這句話:痛並快樂着!只是覺得對這痛還沒準備好。”
“大凡世上兩情之間,無非四種情況:準備好了再做,做了再去準備,做了也不準備,邊做邊準備。一般的都是準備再做,方方面面都不厭其煩的準備好,再持證成婚,行兩情之事,現在越來越多的是做了再準備,所謂的試做試婚。做了也不準備的也多了起來,在遊戲人生。現在我要說,我要給你個名份。”
她沉默一會,她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好半天才說:
“以後再說吧!這不影響你我在一起。”她想豬拱母豬肚子一樣,把一頭烏黑的發埋在他的胸口。
“好一個女魔頭啊!”他感嘆。
“什麼?我是女魔頭?”
“是啊,第一你是女嬌嬌,第二今宵你我開始了磨合,第三今晚對你來說是——甄士隱夢幻識靈通。”
“怎麼扯上甄士隱呢?”她眯着鳳眼。
“那不是《紅樓夢》的標題——第一回?“
“你真是不可救藥。”她嘆息一聲,低吟着“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爲君開。”
“我想我們應該有四大件。”艾椿深情的撫摸着柳留美的秀髮。
“什麼四大件?我們農村結婚,女方要手錶、摩托、配套傢俱、新嫁衣。白領結婚要高檔手錶、小車、新房、六位數存款。”她說。
“就按農村的標準,我怕還備不了這四大件”說。
“那你說的哪四大件?”
“我的好友秦根說四大件是:追求、攜手、分離、重逢。”
她似有慼慼然,但想一想共同的生活中,如今許多的伴侶的經歷不正是如此?已經結婚的已有四分之一分手了,他們分離能否重逢?。能有這四大件的也還算是幸運的伴當。
這四大件中最具分量的當屬分離。沒有哪對伴侶不分離的,只是分離的長短而已。正如人的死一樣,每人的一生中都有死,午睡是小死,夜睡是中死,死亡是大死。分離中的小別是小死,中別是中死,離異到底則是大死,再不會重逢。離婚是婚姻的死亡。
往昔肖教授下放農村後,同管理下放人員的他的學生艾椿一起小飲時,他說,我髮妻往生,一次婚姻死亡,有了二次婚姻後是不在不斷地分離種重逢。分離也是一種死,我進牛棚是婚姻的小死,是現在我下放農村,我同小妻的婚姻是中死,但死了總還能活過來,重逢時真好啊。有一天我死了,那是我們婚姻的大死。我那位肯定還幻想我能活過來。世人讀湯顯祖《牡丹亭》,若能從兩情婚姻中的小死、中死、大死的角度去理解,味道就會多一些。湯顯祖幻想**死亡後能夠還魂。
當時師生間對飲時的對話,學生尚不能完全理解,經歷了老伴的死亡,他晃然覺得老師的議論有多深刻!
現在千千萬萬的農民工,其中往往 一人在外打拼一人留守空房,直到年終才被裹挾在浩蕩略帶點悲壯的春運渾潮中返家,屬於中死後重逢。
隱隱有哭聲似從那紅樓飄來,將艾教授從中死裡扯醒,方覺是一場夢,聽得旁邊的柳留梅在抽泣,問是怎麼回事?好一會她才說:
“我做了一樣的夢!好像是真的。”她側向他,“我們去了一個沒有人煙的海中小島,有花有小鳥,我們平躺着看藍天白雲,突然狂風驟起,小道變成了搖晃劇烈的大牀,在海面飄蕩,突然一個巨浪打來,把你捲走,再也不見你的蹤影。”她將一隻汗晶晶的手,伸進他的被窩,他握住了,搖了兩下。
“那是《坦克尼克號》跟蹤到你的夢中。”
“夢醒了多好!”每個做了危夢的人都能體會到夢醒的愉悅。
他沒有說自己的夢,但他相信她會感應,有**多的是感應。
早晨起身後,吃完早餐,柳留梅要去學校,忙着在鏡前梳理烏黑的秀髮,艾教授見她的皮鞋有灰塵,便取出鞋油和刷子。她說鄉村土路,乾淨的鞋上路就灰了,不擦了,學學印度人,汽車都不擦洗,不爲物奴。他笑着彎下腰,笨拙又認真的給女弟子擦鞋,她說:“真不好意思呢。”
他想了想說:“擦擦也無妨,**的老師徐特立不是也給那個年輕貌美的奇女子劉俊卿擦過皮鞋?那時徐老該五十多歲了。”
“他們之間一定是革命者之間的純潔吧!”柳留梅往秀髮上彆着艾椿送的塑制紅蝴蝶。
“就是有愛和被愛的關係,也不影響革命者之間的純潔啊,你覺得有那種關係不純潔?”
“在革命的年代,好像愛情也很純潔。”柳留梅說。
“提着腦袋爲大衆幹革命的人,少有私心雜念帶來的齷齪。”他直起酸酸的腰, “我要是拍徐特立的影片,一定把這擦皮鞋的細節放進去。”
她背起包正要走: “好像還有件事沒有做。”她拍了拍光潔的前額,“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她從桌上拿起一支紅色的圓珠筆,走到掛曆前,在6 月4 號的4上一連畫了大大的一個園圈,像漾開的波紋,然後對艾椿做了個鬼臉,快步出了門。一會又折回,從梳妝盒內拿出身份證,這證原是艾教授幫她辦炒股手續的,她說想學學炒股。“這兩天民警查身份證。”
他送她上了巴士去奔世俗生活,直到巴士從視界裡消失。
艾教授回到家,踱步不到掛曆前,望着着柳留梅畫的那個圓圈,這個“o”的意象怕是世界上最豐富的符號,原始人用1/0表示性生活,現代人則拓展的很寬。窮人把它想象成餅,富人把它想象成金幣,老人把它想象成空虛,兒童把它想象成蛋糕、皮球、月亮等,而政治人物在文件上畫圈,意義大又不一樣。對於**來說,它是封閉的兩人世界。柳留梅畫這個“o”,不僅僅是個記錄和紀念吧?在她和自己的兩人世界裡,這個“o”能畫多少個呢?
艾椿教授望着零亂的牀,這牀承載的歡樂是否過多?這人生從來是悲樂相生,歡樂的後面緊跟着痛苦,可難道因爲有痛苦就躲開歡愉?
要發生的革命總要發生!對老少兩人革傳統的命來說,是否是一方革去了失序的青春,另一方則毀滅了他失衡的殘陽歲月?
正在發怔時,老友秦根來電話:“老艾,別一個人關在窩裡苦思冥。想聽說你去了趟陶都,韓翰主席同我說了。我的意見不必捨近求遠,守着個高等學府,還愁沒有個對話的女性嗎?有空來敲兩把棋。”
韓翰是市文聯主席,艾教授的老友,他倒是支持艾教授同陶都秀秀的溝通,患難中的結緣麼。
從此以後,艾椿教授同女弟子就進入了特定的情感結構,這是同一種權力獨大的無所不在權力結構一樣的纏人,要爭脫它太難了。
正想着,多副教授鬼一樣的悄然現身室內。
“你是怎樣進來的?”
“你不是虛門待人?你這後門我輕輕一扣就開了。”
艾教授住一樓,前後兩個門均可出入。他想起來了,昨夜女弟子來時是走後門的,他驚奇又高興時忘了上鎖。前門有個院子,有鐵門圍着,進這鐵門很繁瑣,熟人大都從後門進。
“老艾,最近你聽到一種聲音麼?說你正在浪漫,有位很年輕的女人時不時出入,該不是那位保姆吧。”
“我就這麼值得關心?”
“我是聽我老太婆說的,老太婆也是聽別的老太婆說的。”多副教授擺好象棋,也不謙讓的架起當頭炮:“你原先的保姆其實不錯啊,年輕有貌還能幹,她要是願意有何不可?無非別人會說你們早有一腿。”
多副教授教的是古典詩詞,思想一點不古典,很前衛,同艾教授一丘之貉,共同語言多。夫人卻是沒多少文化的女人,從老家農村帶出來的。傳言他在老婆年輕時叫她老婆文化,傳爲美談。有回艾教授說;“你不用教夫人文化。大學者的夫人往往沒文化,胡適的夫人有多少文化?清末大經學家王闓運,老婆死了就專找一位鄉下大嫂,言聽計從,袁世凱召見也把她帶去。”
“老艾,不管你找啥樣的,可別忙着領證。”第一盤棋多副教授難得勝一回,很高興,“這證同所有的證一樣,都他媽的是繩索。”
“可以捆綁兩回。第一次兩手被綁背後,第二次被困前面。”
多副教授手機響了,是老婆來的,忙站起來:“你看,這就是捆綁效應!很羨慕你啊!新婚和死了老婆難道真是人生兩大節日?”
多副教授的信息使艾教授警覺起生存環境的嚴峻。如今近鄰老死不相往來者越來越多,可隱形窺視有增無減。
艾教授很想洗個澡,自從煤氣、電熱水器頻頻出人命,他按了個太陽能熱水器,可這玩意管子不過硬,上月接連毀了管子,就賴得再換。記得市內新開張一家浴室,他就打的去了。洗完澡後披上浴巾,躺在斜椅上休息時,走來一位中年男子,端着一杯水:“艾教授艾老師,您還記得我吧,成人班二班的,叫毋士禾。”
“啊,士禾啊。”艾教授其實想不起這個名字了,但他的特徵依稀還記得,招風耳大嘴巴。成人班畢業時最後一次考試,學校說考試要從嚴,毋士禾對監考的艾教授說:“老師,別太認真,以後你有用的上學生的時候,有的你惹不起。”這句話印象深刻。
所謂成人班,是八十年代全國性高校的一次瘋癲,爲了錢打辦成人班,只要交錢,憑一張真真假假的高中畢業文憑或同等學歷證明,就可入大學成人班,然後象徵性聽上機堂課,加上形式上的考試,就可拿到一份大專畢業證。以後雖然停辦,但其元素還時不時發酵,以後的有些高官、高管那所謂碩士、博士證,也是這麼不正經的產物。
“艾老師,您在市報上發表的文章我都是仔細看的。”
“應景文章,何勞細讀?”
老師身體還硬朗!”
“進了花甲門檻,零件大都磨損,經常這裡酸那裡疼。”
“我想在這澡堂請位退休醫生,給老人看病,怎麼樣?”
“你這創意好!”艾教授方知學生是澡堂老闆。
“有次我帶爺爺看病,醫生爲了檢查,差點讓爺爺剝光衣服。我想在澡堂看病多方便。
洗澡的老人都說老闆主意好。
“現在藥店都請醫生,那是爲了買藥,我是爲了服務,”
這時來了位什麼處長,老闆起身招呼走了。
艾教授審視學生開設的這澡堂,雖非豪華,但比普通浴室好得多,沒有幾十萬辦不起來。想起他要在澡堂請醫生這一點子,可以預料他在商場還會有作爲。
一會來了位按摩師到艾教授跟前:“艾教授,吳老闆讓我給您按摩。”四十分鐘下來,周身舒坦。
“艾教授,您要加強營養,身體偏瘦。”按摩師一分錢沒收又給另一位服務去了。
浴室是照妖鏡,顧影自憐,自己確實瘦了點。心想自己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怕難以勝任已經到來的一場離經叛道中的男一號角色。但任何革命開始都並非能勝任革命帶來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