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一百十一回 愛我忌我無關品位 投上攀上有辱斯文
傳說親人的淚,不能滴在病危的人或遺體身上。如果轉而爲來生,依然是人,其皮膚上會有瘢記。以此類推,如果轉而爲竹,就成斑竹,轉而爲馬,就成斑馬。如果轉而爲蛇呢,就是黑斑蛇,那是生前作惡太多。
柳留梅趕緊掏出手絹,擦乾了擒滿了淚的眼。
在一邊的女婿喬律師見老岳父的嘴動了動,趕快用棉籤溼了水,往老岳父乾裂的嘴脣送去。喬律師可能弄錯了,病人一定是因爲柳留梅的光臨而欣喜,想說什麼。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人在健康時,並不覺得說話也要消耗能量。病重時,撒尿喝水都會很累啊!
柳留梅此時此刻,只是對一位她尊敬的病重的老人的傷懷,並非在懷念她同恩師的纏綿年代,她願意忘卻,因爲心疼。
正是:
若是多情尋往事,人間何處不傷人!
她此時只希望早點離開,因爲她看到恩師病的太可憐了,他在同病魔的搏鬥中,精神幾乎消耗完了,就像戰場筋疲力盡的士兵,希望快點結束戰爭。
米校長是心細的女人,她讓丈夫留下,帶柳留梅離開了病房回家。
剛出門時,見迎面來了兩位身材魁偉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位是醫院院長,米校長同他不陌生,因爲他的女兒在米校長的學校讀高中。
“米校長,你爸的身體素質好,這一坎有望能夠挺過去。”院長說,他轉向毋士禾,“這是毋總經理,他來看他的老師,你爸住院他還不知道。”
“毋總,謝謝!”米校長點了下頭。彼此雖無正式往來,但在一個城市都知道對方的大名。
進了病房,毋士禾見到喬律師:“老喬,我到你們事務所找你,才知道你爸住在這個醫院,來了再找院長,方知道你爸住這裡。”喬律師曾是爲毋士禾辯護的律師,彼此很熟。上個月我還同你爸在一起吃的飯,怎麼一下就病倒?”
毋士禾走近艾教授,彎下腰:“老師,我是士禾。”他握住病人的瘦骨嶙峋的手。
“我爸對熟人的聲音還能夠辨別。”米校長說。
“我這一陣比較忙,因爲來了個客人,說他很崇拜你爸,很想見一見。可是宅電、手機都打不通你爸,讓司機上大學裡你爸住的地方,院門鎖着。我就給律師事務所打電話找喬律師,所長告訴我,才知道老喬陪你爸住院。我跟院長說了,要用好藥,不用擔心報銷。一旦有好轉,需要的話,用我的車送到上海大醫院。”
“謝謝毋總!”米校長說。
“這位女士,似曾相識。”醫院院長望着柳留梅。
“是我爸的學生,專程從吳門來看我爸的。”米校長說。
“請問尊姓?”院長問。
“不敢,楊柳的柳。”
“是柳留梅老師吧!很唐突,您在電視臺上過中學語文課吧?我女兒有您的講課錄像。”
“是的,院長,柳老師的語文課講得好。”米校長代爲回答。
“柳老師,我特別喜歡聽您講王羲之的《蘭亭序》。”院長即興背誦《蘭亭序》中的句子——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毋士禾也附庸風雅,望着窗外的和煕陽光:“站在這個十層高樓上,也能體會到一點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但他忽然低吟《蘭亭序》中的兩句——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毋士禾繼續低聲地說:“看了我老師的現在,想當年我老師給我們講課,何等瀟灑。我那時正當盛年,沒想到老師已老,我也老之將至。”
“我們這十樓的這間房,如果要給它寫序,一定不能少了‘仰觀天堂之近’。”院長說。
柳留梅沒想到毋經理何院長還能文乎文乎。
毋士禾面對柳留梅說,“那時艾老師給我們講《中國語文》選讀,有《蘭亭序》一文,老師怎麼分析的,已經忘了,但老師一定要我們背誦,記得期末考試有一題就是默寫文章頭兩段。背誦經典,受益無窮啊!”他轉向院長, “院長,什麼時候讓我也能看到柳老師的講課錄像?”
“這好辦,我讓女兒找出來,送你辦公室。”
毋士禾,其實早就注意到柳留梅的獨特的氣質,聽白琅說起過柳留梅,聽黑白說到柳留梅,今日一見,果然不一般。不一般在哪裡?真正的好壞在哪裡,往往難以言說。
臨走時,毋士禾掏出一個鼓鼓的信封,放到他老師牀頭,俯下身來,輕輕的對病人說:“老師,我下回再來看你,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毋經理站起來去廁所小解,出來後對院長說:“你這裡的廁所是平底的,好!”
“我們病房的衛生間,都是平底的。建醫院之前,我們董事長去德國考察時,發現德國旅館的廁所是平底的,覺得很好,即使有東西掉下去,不會一下不見。我們的病人,往往因爲有病,精神不集中,如廁時褲子口袋裡的東西,甚至錢包掉下去。另外病人也能審自己的大便如何。回來後決定定製平底廁所。”
“我的一位朋友找的是德國妻子,回中國完婚時,住在老家,德國妻子口袋裡的手機掉進了廁所,要是平底的就能撿回來。”毋士禾說的是白琅的德國妻子綠娣。
“我們醫院的宗旨是一切爲了病人。”院長說。
“早聽說你們醫院服務質量好,這是民辦醫院的優勢。”
院長陪毋經理走後,柳留梅說:“老闆毋經理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年輕時在我姥姥家插隊落戶,很能幹,不怕苦。我姥爺說,這個年輕人以後有出息,果然讓我外老爺說準了。”
“知青中間的確出了些人才,人才往往是在艱苦生活中磨礪出來的。現在的青年學生可是太嬌嫩了,想過舒適的生活,又不願意付出。”米校長說。
閒話一陣,兩個女人出了醫院,米校長重重的嘆了口氣:“爸已經八十三了,再過兩個月進八十四了。柳留梅懂得米校長的意思,七十四八十三,不死鬼來攙。
而柳留梅想到的是8341,那是師母的墓號。
當初艾椿老伴病逝後,公墓比較吉利的墓號已經沒有,只有墓號8341的還空着,它之所以沒人選擇,是因爲此號很刺眼。41的諧音是:死夭。
艾椿對女兒女婿說:“我要,所謂吉利,不是對逝者而是對活人,8341我看可以,83歲死夭麼,我能苟活到83歲很可以了。”就這樣用一萬多元買下了8341墓地上的兩個墓穴,一方穴給了老伴,另一方以待不知哪天心臟停止跳動的艾椿。
而今,老師正是83,又正病重,又躺在所謂兼有太平間功能的病房,豈不可慮?
“你爸現在的那個病房房間,很陽光的。”柳留梅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以往她聽恩師提出過,爲什麼醫院的太平房總是設置在一樓偏僻的地方,給人陰冷和孤獨的感覺,殯儀館存放遺體的冰櫃也是又窄又冷,然後是火化的高溫,真是冰窟加上火焰山。人在臨終時和火化前這段時光,應該享受點溫馨。
“爸看重那家民辦醫院,不僅人家服務質量好,還因爲有獨特的臨終的地方。特種病危的人,徵得病人家屬同意,就安置在醫院頂層十樓上,這向南的房間,敞亮潔淨,牆上還有裝飾畫。從南面的寬大的窗口向外看,藍天下的遠山近景一覽無餘。倒並非是爲了‘仰觀天堂之近’”
“裡面有兩張牀位,這是一般太平間所沒有的。”柳留梅說。
“另一張是管理太平間的人睡的,平時沒有病人,他就在那裡睡。病人沒人陪的時候,他就陪着病人過夜。這個老頭原是個流浪漢,醫院老闆收留他,原本在醫院守夜。他人很勤快,有時幫着背病死的人,一點也不害怕,相反有別人沒有的親近。院長覺得這個人看管十樓這間房最合適,就安排他在十樓管理那個特殊病房,他說這是一生中最滿意的工作。沒病人的時候,他就在那裡起居。上下有電梯,這老頭寧願步行上下樓梯,說是爲了節省電。十層樓上下還是很累的。”
“來前,我有個夢,夢見同你爸在一個高樓下相遇。他說住在十樓上,有事先上去了,可是我無論如何找不到電梯上十樓,也找不到樓梯進出口。醒來時悵悵了好一會。”柳留梅傷感的說,“我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在夢中?”
“別難受了,現在是真實的存在。”米校長拍了下傷感人的肩膀,“告訴你,醫生說,老爸有希望能渡過病危期,繼續能同我們在生活一起。”米校長說。
米校長在家裡炒了幾個菜,開了一瓶上好的紅酒。如今能在家裡招待客人已經很少,但這是待客的高規格。
柳留梅是第一次來艾教授女兒家中,她見客廳的牆上掛了一方橫幅,放在鏡框內,字是她熟悉的,楷隸結合,筆力遒勁。只書兩個字:友闕。闕,就是“缺”。
“友闕,這兩個字,是我讀高中時,老爸送我的。老爸說,要善於同有缺點的人相處,包括夫妻關係。老爸說,世上沒有完美的人,而人同人相處久了,很容易發現對方的缺點,甚至是嚴重的缺點。要包容友人親人的缺點。甚至是寧取不足,不取有餘。”
“等你爸康復後,要他也給我寫‘友闕’。”柳留梅是多麼希望恩師能逃過這一劫!
“當初大學裡有兩個男生追求我,一個是上海人,無論家庭和本人條件都比較好,白麪小生,感情也很細膩,好像一時找不到缺點。另一位是鄉下人,農民家庭,外表和內在的都顯粗獷,但是率直,容不得虛假。”
柳留梅笑了,她立即想起了誰。
“我選擇了出身農民家庭的。我丈夫身上的率真,在如今官場是個缺點,他原來是在法院的,後來當了律師。在法院的話,他是升不了官的。但老喬心好,我父親得病後,基本上是他在護理,請了長假,但是隻拿基本工資。當初那位上海男生,已經離了兩次婚,可能是他本人過於完美,對人要求就高。可以說,父親贈我的‘友闕’讓我受用無窮。”
柳留梅在想,老頭子的女兒這番話是否有所指呢?是否曲折的批評她呢?比如說,她在老少戀中沒有堅持,能夠同老和清貧的老頭子相守下去。事實求是地說,她不認爲老和清貧是缺點,當然也不是什麼優點。沒有堅持是因爲種種原因造成的。
“我父親自己也真是按照‘友闕’來待人接物的。我的母親真是個小心眼,她容不得父親有異性朋友,有一回父親的女學生把作業交到家裡,母親沒好氣的對女學生說,以後不要送到家,弄的這位女課代表好尷尬。母親收到作業後,隨意放在書架上,也沒有對父親說,乃至父親延誤了作業批改。父親後來知道真相後,給課代表賠禮道歉,而且很詼諧的說,也許以後有一天你能理解師母。”
柳留梅明白這普天下女人的缺點,愛他又忌他,但這非關人品。記得當她知道老頭熱心幫助洗嬰的事情後,還曾怪他多事,甚至懷疑他同洗嬰有私情。
“父親的意思是說,女人結婚以後,感情上是很自私的。父親從沒有同母親吵架過。”米校長喝了口酒,“今天我之所以講這些,是因爲父親這麼大年齡,隨時會離開我們,後輩會想着他的好處。我不知道他對你說過沒有,但父親對我說過,他一生有兩件事內心有憾:一是我爺爺奶奶往生,他都沒有送行,儘管有客觀原因。二是他愛上了你,但是沒有死心塌地的愛。他說他是不孝不忠的人。這回冥冥中有靈,你來看他,他應該能夠感知和欣慰。父親病重,本來我想告訴你的,但他有次偶然清醒後,要我們不要讓你知道,包括他死後。”
柳留梅只是聽着,此時,她的心是亂的。已經一腳跨進中年的她,開始明白人在世間,不僅不斷的得到,同時也在不斷失去所珍惜的虛虛實實,包括自己的生命。同她相處四分之一世紀的亦師亦友亦情人的他,也會行將失去。她祈禱恩師平靜的沒有太多痛苦的走完人生。
柳留梅思考似的說:“人和人之間,更多的怕是哲學問題。你父親是我一生中疼我知我的人,也是忌我者。而我,也是忌他者。馬克思說,愛情絕對是自私的,從這點來說,相愛的對方是忌我者。”
“你年輕,有人追求你非常正常。父親住院前,有過一次同我的談話,懺悔意味很濃,他說沒有能夠支持白琅對你的愛,他很後悔,乃至現在你還是單身。我覺得這是老父在懺悔,但不是父親人格的缺失。愛和忌在一個人身上,這是人生中的常態吧?”
“我的單身並非你父親造成的。相反,可能是我的因素,使你父親晚年還是獨身。我今天看到他獨自躺在病牀上,幸虧有你同喬律師的悉心看護,如果不是這樣,那就太孤獨。他原是可以有一位很好的知音,像衣大夫這樣的人,你母親走了以後,衣大夫實際上走進了你父親的生活,但是因爲我,我的嫉妒,他放棄了。而我,實際上很長一個時期,是忌諱你父親再組建家庭的。”
“這不是你的錯!”米校長安慰客人。
米校長不想讓客人陷在已經過去的往事上。哲學的問題說不清,便說掌故:
“民國軍人中的能文能武的才子徐樹錚,蕭縣人,這地方是出人才的地方。孫中山曾很賞識徐樹錚的爲人和才華,希望留他在身邊,但是徐樹錚不忘當初困頓時,段祺瑞對他的提攜和以後的栽培,他視段爲恩人,徐樹錚曾賦詩:購我頭顱十萬金,真能忌我亦知音。相愛的雙方,大概都是‘忌我亦知音’者吧!”
晚上,柳留梅就在米校長家中就寢,平時睡眠不太好的她,這一晚竟睡的很實。能在老頭子的女兒家中安睡一晚,也是她同老頭子之緣的一部分吧。
因爲小琴的女兒一直跟着柳留梅,兩人已情同母女,她幾乎很少在外面過夜。第二天她便告別米校長,匆匆回到學校,那裡有太多的牽掛。人的牽掛多,殤情的可能就多。
然而,沒過一星期,她又要匆匆外出。小琴的丈夫曹警官辦案途中,不幸出車禍。中國新一屆中委登上權力高峰,反腐力度前所未有,老百姓拍手稱快。
文學評論家、作家陳維型先生,高度評價國內學者周嶺的舊體詩一文《新人猶寫舊體詩》中說:“舊體詩的最適宜的土壤已經不再,載入我國和世界文化史冊的唐詩宋詞的輝煌,同中國高度的農耕文明時代緊相聯繫。舊體詩的星空中曾經閃爍並繼續不斷髮光的杜甫、李白、李商隱、陸游等巨星,今日不可能再現。不像政治星空,從唐宗宋祖再到開國領袖,巨星在相隔若干歷史段就會在中國的上空出現。”
果然如此,今日政治星空中,已見巨星的光芒。
強力持續的反腐敗,忙壞了公檢法。曹警官辦的是省委副書記的要案。
曹警官從昏迷中醒過來後,需要手術,曹警官的單位省公安廳領導認爲,希望有傷者的親人到場,但是,傷者的父親已經離世,母親因爲同父親早年離異,已經多年沒有來往。唯一的兄弟已經移居國外。要說親人,只能是親生女兒曹琴。省廳領導和醫院徵詢曹警官的意見,他沒有多想,寫下了柳留梅的電話。平時,曹警官很少給柳留梅電話,他只是經常給正在上小學高年級的女兒曹琴打電話,父女情深。這回醫院給柳留梅電話,告訴她曹警官住醫院,只是說曹警官因爲車禍住院。柳留梅敏感到問題的嚴重,本人沒來電話,由醫院來電話。
柳留梅同在這裡的母親商量,決定帶上曹琴立即去醫院。
柳母提出,假如琴琴爸爸傷得很重,別嚇了她,柳母的考慮並非沒有道理。但是柳留梅想,生身父親受傷,唯一的女兒能不見嗎?人的一生中可能遇到的使視覺或聽覺受大刺激的事,概率是比較高的,不能迴避的就不要回避,因該直面。
柳留梅帶着養女曹琴到醫院的第一時間,便由醫院領導直接帶到了病房,見曹警官還昏睡着,女兒叫着爸爸,沒有反應。院領導以爲柳留梅是曹警官的愛人,便如實介紹了曹警官的傷情,當天有個比較大的手術,可是誰來簽字呢?柳留梅坦陳她只是曹警官的朋友,是他女兒的監護人。
本來醫院希望柳留梅簽字,但是柳留梅認爲由曹琴籤爲好,柳留梅說:“曹警官的女兒已經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不是嬰幼兒,爲什麼不可以?讓她感知一下簽字的分量沒有什麼不好。”
柳留梅同養女說了這種情況:“你爸爸必須手術,你作爲爸爸的在場唯一親人,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給你爸手術?你能在手術書上簽字嗎?簽字表示你對爸爸的愛和負責。父子親情,雙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彼此必須承擔責任,懂嗎?”
女孩想了想,點點頭說:“我同意給爸爸手術,我承擔責任,可以簽字,但是大媽媽也要簽字。”
就這樣在曹琴後面,柳留梅簽上自己的名字。
因爲曹琴還是未成年人,不能在手術書上簽字,但是有柳留梅的支撐,也就通過。
事後,小曹琴對着柳留梅的耳朵,輕輕的說:“大媽,我們都愛爸爸!”
柳留梅心頭一熱。
曹警官的傷勢經過手術和康復,漸有好轉。準備出院時,正逢柳留梅忙學校的畢業班高考。因爲高考在即,她這位直接負責高中六個班的教學副校長,可說腦子裡裝的全是高考的事。柳留梅同老曹的領導商議,考結束後,就來辦理老曹的出院手術。省廳領導完全贊成,同醫院領導協商後,決定在醫院再住一陣。
曹警官在醫院住了近三個月,眼看着要出院。
但是出院後,他還有一個相當長時間的靜養,去哪裡靜養呢?省廳領導犯難了,他一個人,省城有一百多平米的住房,但對一位需要安靜休養的人來說,這房間的空間太大了。因爲是因公受傷,領導可以請一位專人照料他的生活,但是這樣一個人可是不太好請。人不是動物,誰都可以當飼養員。
就在領導和曹警官本人犯難時,柳留梅出現了。她是來接曹警官的,她說:“老曹的女兒非常想爸爸,女兒說,她能照應爸爸。我是代表老曹女兒來接警官大人到女兒身邊的。”這一席話說的曹警官清淚橫流,省廳領導眉開眼笑。
就這樣,曹警官住到了柳留梅的住房。早先,柳留梅決定把小琴的女兒留在身邊,曹警官就出資以女兒的名字,買下了三室一廳兩衛的一百三十多平米的住房,算是對柳留梅的感謝,因爲柳留梅只是有一間學校分給的宿舍,小琴的住房原來是賃的,同曹警官結婚後,曹警官本來想讓妻子去他那城市當老師的,就沒有買房。
有了這麼大的住房,柳留梅同時不時來吳門的母親住一間,養女住一間。柳留梅有意讓養女住一間,培養她的獨立生活和獨處的能力。
曹警官住院的後期,生活中出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其實自從曹警官住院後天天在曹警官身邊,她是專職護理他的小護士小胡。
小胡是位不多言的大齡單身女孩,二十九歲半了,年華多半在上學和工作上,是否是沒顧得及感情方面的事?不經意間,進入剩女族了。按說這個年頭,二十八九歲沒有成家的姑娘多的是,她有容貌有工作,不是找不到男人。
問題在於她是位心氣頗高的女性,她有文豪托爾斯泰的思想習慣,好追根問底,始終生活在矛盾中。
託翁在《懺悔錄》中自問:“你將要得到六千畝地,三百匹馬,這很好,以後呢?”心中大大的一個問號。或者“當我議論別人怎樣才能謀得幸福的時候,又突然問自己:‘這關我什麼事?’或者“當我想到我的作品爲我贏得很大榮譽時,我又自問:‘那又怎麼樣?’我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
小胡也經常自問:“我爲什麼要結婚?生個孩子又怎麼樣?如果婚後又要離婚呢?離婚後再找嗎?女人一定要結婚?”心中一個個的矛盾難解,加上自己比較狹窄的生活內,難以碰上合意的男人,她的青春腳步悠忽接近關鍵的三十歲門檻。她曾經寫詩一首以問天:
此生不負心之願,何作航船何作帆?
誰能解得紅塵結,萬里波濤一日還。
青春之苦惱吧,人人有之,只是小胡的苦惱比較有文學味。
但是她自從接下護理曹警官之後,彷彿接下了一輪皎潔的月亮。曹警官不僅外表高大帥氣,而且沒有當官僚們的俗氣。
使她驚奇的是,曹警官受傷以後,對撞傷他的貨車司機幾乎沒有怨氣,而且還同情這位闖禍司機,辦案的公安人員問及賠償一事。曹警官還給人家說好話,覺得他是位農民工,家境困難,而且出事以後沒有逃避,還積極救護,應該儘可能從輕賠償,是在困難就算了。
曹警官住院期間少有什麼人來看他,不像先前的處長、主任什麼的住醫院後,往來男女不絕,帶上大包小包的禮品。
令小胡奇怪的是這位省廳處級幹部,身邊沒有女人作陪,幾乎沒有女人來探視。唯一來認真探視的是那位姓柳的女老師,小胡也弄不懂柳老師又怎麼帶着曹警官的女兒,但又真的不是曹警官的妻子,也肯定不是什麼二奶。難道說警官是個把感情關進籠子裡的男人?
因爲專職護理,小胡也同警官時不時說些話,談話涉及到的不是風花雪月,更不是小世界裡的瑣碎惡俗,警官對談及人生理想和人活着的意義,談興很濃。同他在一起,不用任何提防。
小胡各個方面判斷,警官的愛妻走後,現在尚無內室。她之所以很關注自己專職護理的這位病員,是因爲她的老爸老媽今年對她施加更大的壓力,老孃的語言甚至因爲女兒的婚事成了祥林嫂樣的重複,見到朋友就說:“給我女兒介紹個朋友。”不斷的重複嚕囌。
她平時幾乎都是在醫院分給她的一小套房間生活,她之所以有這樣的待遇,是因爲她隔三岔五是醫院的先進工作者,而她的護理水平的確很高,別的醫院曾想挖牆腳。培養一位優秀的護理員並不容易。
小胡習慣單獨的生活,除了免得回家聽媽媽的叨嘮,更主要的是工作之餘可以靜靜的看書。
小胡決定給警官寫信,直陳胸臆。
CA:你即將出院,得知您尚無一處可以安心療養康復的地方。如果不介意,我願意繼續護理您,我有自己的房子,也許小了點,但是我有寬敞的心。暑假將近,可以把您可愛的女兒接到我們的身邊。
你的人生也許離不開柺杖,這沒有什麼,我能成爲您的一根斑竹手杖麼?
也許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根柺杖,我的夢中你成了我生活中一根輕巧又結實的柺杖,
你的一隻眼睛永遠看不見了,即使你雙目都失明,又怎麼樣,重要的是你的心是明亮的。
我肢體雖不殘疾,但我的精神並不完整,比如我比較自卑,我很羨慕你在遇到困境時的那種自信,假如能夠有幸同你生活在一起,我的精神會不斷完整。
你是我的中國夢!
收到我的信,你可能有三種選擇:一是沉默,二是鄙夷,三是愉悅。
你會不會信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你收到我的信就行。
順頌康復HW。
曹警官收到這封信後,沉默了三天,最終決定還是覆信:
我尊敬的HW:收到你的信,我有些犯難,你提供給我的選擇題,我可能失分,因爲這道題目很不好答。首先我不能沉默。怎麼能夠沉默呢?書信往來,是人際間一向有的交往方式,有來應有往麼!何況我收到的是一封非常溫情的信,這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享有這樣的一封信。我更不能鄙夷,面對你的這人間珍貴的真情和友情,我怎麼可以鄙夷?除非我不是人。
要說鄙夷吧,那是我對自己的鄙夷,今天早晨清醒來,我的心情就不好,想到今後拄着柺棍,只睜着一個眼,頓時有種陰暗的心情掠過,我這種心理不是應該鄙夷嗎?
然而,面對你的一顆心,我也不能愉悅。因爲我不想使我成爲別人的負擔。我不能高興的理由,還在於像你這樣優秀的女孩,不應該缺乏自信。而缺乏自信,這在現時的青年中有氾濫之勢。我這樣說,並非是我很自信,可以訓斥你們年輕人。我是覺得一代青年的自信對社會和國家很重要。
我已正在拉緊中年的尾巴,但這是拉不住的。因爲意外受傷,一時不能投入我所熱愛的工作,以後也可能難以勝任工作。而你正當八九點鐘的太陽,你熱愛職業,勝任工作,真令我羨慕,你正在春天,是一首明媚的春天的詩,“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我有你這樣的朋友感到高興,我相信我們今後一定能有好的忠誠的相處下去。
我亦相信你會有美好的歸宿。
順頌 愉快。CA
這封信寫好後,沒有立即交給收信人。
曹警官的對護士小胡的人生持樂觀看法,應該沒有錯。
他相信社會上的好男好女會有好的歸宿。所謂好的歸宿,就是不隨意的諉之於人。然而,現實中還真有些好女子的歸宿成問題,許多女人的感情鏈則非常脆弱。
春雨斷橋人不渡,這是沒有辦法的!
曹警官寫完信後,沒有急着交給小胡。他依然像往常一樣同小胡保持平和的關係,只是儘可能的避開她的目光。
當曹警官行將出院的前兩天,公安廳辦公室主任到醫院探視,論級別,主任同曹警官是平級的,但因爲主任的位置,身價又高些。主任很忙,曹警官遭車禍住院後,主任只來過一次。
“聽說你快出院了,還有沒有什麼困難?”主任坐在曹警官牀邊。
“快了!要說困難,就是不能自由行走。”曹警官笑說。
“你一定安心療養,對傷病的態度是既來之則安之。到女兒那邊休養是最好的。”主任放低聲音,“我想,老兄同柳校長乾脆把事辦了。”
“我這個樣子能同什麼人辦事?”曹警官依然笑着,心裡可沒有笑意。
“有摯友如柳校長這樣的仗義女性,也是難得!”主任感慨,然後他話鋒一轉,“趕在你出院前,有件事要你幫忙。”
“什麼事,但說無妨!”
“仇廳自從離異,至今已經快五年,不能下輩子永遠當王老五吧?仇廳的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女兒也已升入大學,他的個人問題也該考慮。上星期曹廳來看你的時候,見你的專職護理,護理的很細心。回來後感慨的說,有個懂護理的人在身邊倒是不錯的。我琢摸着,曹廳是否看上你的護理?從外貌看,你的護理挺安詳有善色,聽說還沒有對象,是位大齡姑娘。這兩個月,你同她處熟了,能否請你幫忙瞭解一下她的具體想法?”
“是否是仇廳收益你來的?”曹警官認真的問。
胡主任遲疑了一下:“那倒還不是,我是揣摩仇廳的話意。”
曹警官內心不由得一愣。仇廳是否看上小胡,並不確定,照說胡主任可以不問,當然也可以問。但是廳辦主任不必去揣摩上司的心理,胡主任本科畢業,在職黨校研究生,又兼廳文明辦負責人,這樣熱心去當上司的紅娘,有失斯文。
仇廳,是省公安廳第一副廳長,而廳長即將從崗位上退下來,仇副廳長可能是接替廳長的熱門人選。
這時候曹警官有幾種選擇:一是照辦。胡主任也算是上級吧,按上級的旨意辦。按照當官法則,是不反對上司的旨意爲好。他可以轉達此種消息給小胡,讓當事人自己決定。二是攀上。盡力說服小胡去當廳長太太,這對他仕途的升遷不無好處。三是既不轉達也不促成,實際上是反對。
曹警官尋思,該怎樣處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