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陽光無情地熾烤着大地,整個田野如同烏龜的殼子,到處都是一指寬的縫隙,一直綿延到天邊。
初夏正是萬物生長的好時節,可在這樣的毒日頭下,世界已經變成黃色,就連生命力頑強的野草也變得焦黃。
長江邊上有幾輛水車懶洋洋轉動,卻沒有人在車水。
大旱季節,加上連綿戰火,黃州的百姓也開始大量逃亡。在這幾日裡,雖然大量徵發民夫,可東拼西湊,卻只湊得萬餘夫子,守城有餘,要想再做其他就不可能了。
兩面開戰,加上前番女真由此過江,蘄、黃二州已經徹底破敗下去。
此刻,江風襲來,旌旗招展,捲動田野中大團黃塵,籠在江上。
一剎那間,天地一片混沌。
王慎和手下幾個將領站在城樓上,汗水不住流出來,和着空氣中的灰土,粘忽忽渾身都在發癢。
遠處,有一片高大的船在一片黃色中忽隱忽現,如同一座座移動的堡壘。
在近處,艨艟鬥舸在洶涌的江流中往來穿梭,探察着泗州軍的虛實。
實在太多船隻了,密密麻麻下餃子似的。
更壞的消息到了,不但是曹成部楊再興的一萬人,同行殺過來的還有張用的一部、李宏和商元以及另外六七家前東京留守司的叛軍。這些人馬加一起有三四萬人,都乘了大船停泊在黃岡城外的長江裡。當真是千帆競發,檣櫓林立,一眼也看不到頭。
他們在江上整日穿梭不絕,一是向黃州守軍炫耀武力,二是爲在岸上紮營的楊再興護住靠着水面一側的方位。三則,在泗州軍被楊再興咬住,戰況焦着時,他們可以乘機攻打城防虛弱的黃岡,斷王慎重的退路。
“敵人很多啊啊……而且,在拿下鄂州、漢陽軍和安州之後,各陸匪軍開了府庫,得到很大補充,裝備和士氣都異常高昂。不過,也就是一羣流寇而已,不用擔心。”
王慎雖然說得輕鬆,可腹中卻像是吞下去一塊無法消化的石頭,心頭煩悶得欲要嘔吐。
他也沒想到這仗打到現在,卻起了如許大的變數。
蘄、黃之戰剛開始的時候本異常順利,一戰殲滅了孔彥舟主力。可接下來的決策失誤讓王慎沒能一口氣拿下蘄春,於是,兩軍就開始了激烈的城市攻防戰。
這場戰役一拖就拖延到現在,要想拿起蘄春,看樣子還得耗上一兩個月。
戰爭說穿了就是時間、空間和物質力量的爭奪,一步遲,步步遲,在這個時候,張用、曹成他們七八家流寇竟然流竄到江漢來了。
此刻,在整個長江、漢水交匯的這片肥沃土地上集中了十多萬軍隊。可以說,當初反叛的東京留守司的所有兵馬都來了。
在真實的歷史上,東京留守司的這股河北豪強的兵馬是南宋初年僞齊手頭的主力,攪得中國一片腥風血雨,這一次,王慎只憑三千兵馬就要單挑這麼多驕兵悍將,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尤其是在得了江漢平原的物資和人力補充之後,更是空前強大。就王慎的觀察,那些匪軍幾乎是人手一件鐵甲,在陽光下耀成一片。尤此可見當年的北宋富庶到何等程度,沒有經過兵災的漢陽地區,就是地上天堂。
眼前這些大船,想必就是流寇們從漢陽和鄂州那邊徵召來的吧。
突然多了這麼多敵人固然讓人惱火,最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面。敵人都乘了大船過來,泗州軍區區一百水師連碼頭都不敢開出去,更何況王慎也不可能讓嚴曰孟他們以卵擊石做無謂的是犧牲。
如今,整個長江水道已經徹底落到敵人手頭。江上那三四萬敵人可以選擇在長江北岸任何一個地點登陸,甚至直接加入到蘄春戰場。自己兩座城池來回跑,疲於奔命,必不久矣。
可以說,泗州軍已經被敵人在包括了,困住了。
“一切都因爲孔彥舟,這混蛋東西敗成那樣還不肯逃回淮系,大約等的就是現在啊!”王慎用手指死死地抓住雉堞,直抓得指甲發白。
在這些天裡,陸地上,踏白軍的斥候和曹成軍楊再興部在城外以小股部隊纏鬥,大大小小打了十幾場遭遇戰,也捉了些俘虜。
一問,才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孔彥舟在蘄春城被圍的時候就派了快馬去淮西請求張用、曹成等人施以援手。按說,流寇們也不可能來得這麼快。恰好,今天淮西、河南又是如去年那樣空前大旱。加上地方上又被女真人禍害得寸草不生。流寇大軍在那邊也呆不住,紛紛南撤。
孔彥舟的信使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他們,又大力渲染江漢的富庶,請他們過來養兵。並說他王慎在消滅李昱,守住建康城之後繳獲極豐,如今黃岡城裡的財貨堆積如山。且,各家頭領若是想經略荊楚,必須拔掉他王慎這根芒刺。
畢竟,泗州軍是朝廷在江漢唯一的成建制的野戰部隊。
姓孔的這一手當真是毒辣啊!
此時,有腳步聲傳來。回頭看去,卻見封常青大步城牆下走上來。
他被楊再興在身上砍了十來刀,失血過多,面龐顯得有點蒼白。
王慎對手下一向和藹,就問:“封常青,你身上有傷。這麼大日頭,不在行轅裡養傷,跑這裡來做什麼?”
封常青:“主人,姓楊的瑤子那日只故着戲耍小人,刀刀避開我的要害。在家裡養了幾日,已然大好了。主母說了,藥已經熬好,得趁熱喝了,主人你還是快回府吧?主人這幾日肝火旺盛,若不盡快醫治,恐有大礙。”
“大礙,什麼大礙?你沒見着某正在探察敵情嗎?”一說起自己的身體,王慎就勃然大怒:“滾下去!”
封常青卻不走:“主人若要責怪小的,無論是打是殺,小人一身受了。不過,小的得的是主母的命令,請主人回府喝藥,就得將你請回去!”
王慎再也壓不住心頭的怒火,手握到刀柄上。
其他將領忙走過來:“軍使,保重身體要緊啊!”
王慎咬牙半天才頹然鬆開手:“罷,我就回行轅。”
說起自己的身體,這幾日還真有點麻煩。
蘄春久攻不克,黃岡這邊又有敵人大軍來攻,敵我強弱對比懸殊,還真有點風雨飄揚的味道。
換任何人是他王慎都會着急上火。
王慎已經兩天沒睡好了,心火上衝,鼻血不住流。無論他如何用冷水敷後頸,都沒有任何作用。
看他這般情形,安娘也慌了,急忙叫人去請郎中回來。
郎中摸了脈,只說王慎氣血實在太旺,又憂思過度,需服用靜心清火的藥,還得靜養。又叮囑說道,情多不壽,情多傷身,將軍得清心寡慾,時刻保持平靜的心境。
保持平靜的心境,敵人都快把我給包圍了,我還怎麼靜得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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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兩天藥,臉都吃綠了,但鼻血還是止不住,時不時給你流上幾滴。
“這藥實在太苦了!”王慎面上的五官都擠成了一堆。
“快快快,砂糖。”安娘急忙吩咐下去,又勸道:“大哥,這良藥苦口,清火明目的藥尤其如此。我看了一下方子,裡面有黃連。”
“那就難怪了。”接過封常清端來的盤子,捏了一快砂糖放進嘴裡,老半天王慎纔好過了些:“其實,我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也沒有什麼病,主要是着急。”
安娘安慰道:“大哥,有的事情急也急不來,就算你再急,難不成流鼻血能夠把賊人給沖走?”
說着話,她掩嘴小聲地笑起來,問:“大哥方纔去城樓上探察敵情可看出賊人的破綻?”
“能有個鬼的破綻。”王慎負氣:“滿江都是敵人的船,數之不盡。我又沒船,就算看出破綻來,也拿他們沒個奈何。”
“是啊。”安娘應了一聲,一臉正色道:“其實以大哥的勇敢武和我泗做軍的剽勇善戰,賊人雖多,卻也不算什麼。估計賊子也是聽到了大哥的威名,不敢上岸吧!”
“不敢上岸,你也休要恭維我……咦,他們不上岸,這又是爲什麼……這不對啊,這麼多人馬,形勢又佔優。敵遠來利在速攻,爲什麼卻不肯同我決戰……”這個疑團在心中越來越大,王慎好象把握到什麼,大聲喊:“老郭,老郭!”
老郭:“主人。”
王慎:“煮壺茶來吃。”
安娘低呼一聲:“大哥,你正在吃藥。茶是改藥性的,如何吃得?老郭,別理睬他!”
王慎突然大亮:“快!”
老郭:“好的,馬上。”就手忙腳亂地準備起火爐和茶具,一邊忙一邊對安娘解釋:“夫人,主人一想事情就得喝茶,喝得美了就會有破敵良策。”
安娘:“啊,我倒是忘記了,還是讓我來吧!”
一壺茶還沒有燒開,王慎猛一敲桌,長吟道:“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羣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安娘,我考考你,這首詩是誰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