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無畏大多源自於無知。
姜應生這位秀才,便是因爲無知,所以無所畏懼。
在他這裡,他對方景城的理解是這樣的,這是一位曾經幫着老丈人守過一回商洛的王爺,他有些赫赫威名,但爲皇帝所不喜,他去祈國做質子就該安安份份地留在那裡,受些屈辱也好,遭些罪過也罷,都是爲了皇上,爲了豐國。
他萬萬不該逃跑,這是有辱豐國顏面的事,有辱皇上龍威的事,此罪甚大,他該要替皇上分憂,這是他讀破萬卷書學到的道理,他該忠於皇帝,忠於豐國。
他不知道,方景城這位質子他在商洛藏兵數萬,不知道海上還有幾萬,不知道豐國權力中心的那趟水有多渾,而方景城雖遠在祈國但從來不曾離開這風暴中心,不知道他的老丈人早就已經成爲了王爺手中的一張頗是厲害的牌,守得住這商洛絕非是他老丈人一人厲害。
他抱着一腔爲了皇帝分憂的心思而來,要將方景城捉回去給祈國一個交代,而他的老丈人身爲商洛一把手,於公於私,都應是要大開方便之門的。
老丈人顏顯貞差點沒被他氣死。
“岳父大人,小婿這幾日想在商洛排查一番,那方景城乃是奸滑之輩,若是時日拖得久了,怕是他要逃到別處去,還請岳父大人借些人手給小婿。”姜應生他謙卑有禮拱手請求。
顏顯貞的內心一片叫罵,罵自家閨女瞎了眼找了這麼個沒眼力的男人,罵自己瞎了眼由着閨女哭鬧就讓這女婿進了門,還罵皇帝沒安好心,明知姜應生是自家女婿還特意派他來。
他內心罵得翻江倒海,最後凝氣靜神,放下手中一盞茶:“老夫不曾聽說過城王爺有來過商洛,你若是有消息有證據,便自己查去,老夫還有幾擔子野菜沒收,便不陪你久坐了。”
姜應生並不奇怪顏顯貞的反應,看女婿越看越喜歡的是那是丈母孃,大多數丈人是越看越來氣的,寶貝了十多年的閨女要讓別家野豬給拱了,怎麼想怎麼來氣這纔是正常的事。所以姜應生得了顏顯貞這不鹹不淡的迴應之後,端一杯茶微微冷笑。
他是帶着皇命來的,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在此處代表的是皇上,顏顯貞如此怠慢自己,日後自己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纔算是一解往日今時之恨。
而在那之前,抓住方景城是首重之重。
這是他立功的好機會,他自是會卯足了勁地完成此事,既然方景城已經確信逃了回來,那這商洛就一定是他的藏身之地。
姜應生是從小在商洛長大的,這裡是什麼地形,有哪些地方藏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所以他立刻派人死守城門,開始了地毯式的排查搜索。
方景城此時的處境便是危險,眼前有方景梵的末族要破,身後有姜應生這樣的人等着抓了他前去領賞,無論怎麼看,都是個進退兩難的地步。
不過,他從來也真的過過幾天安生日子,誰都在逼他,被逼得多了,也就不在意這些小兵小蝦了。
方景城與杜畏就坐在商洛的茶莊裡看着來來往往的兵四處搜查,他輕輕敲打着茶杯,支着額頭一語不發,只是靜看這場好戲。
“少主,按他這查法,屬下擔心他找不到您,但總歸會查到一些大軍的痕跡,到時候他若是報回京中,怕是麻煩。”杜畏憂心道,還真不能把這個姜應生直接給宰了,怕顏顯貞他女兒顏卿難過倒是小事,若是把他殺了,就真的證明了自己這一行人在商洛,也證明了商洛有鬼,反倒是會引得皇帝側目。
“嗯。”方景城只淡淡應了一聲,眼神落回茶桌上,卻不說會有何應對之策。
“少主,你究竟是想……”杜畏憂心一句。
“他們到了沒有?”方景城不提姜應生的事,只問早先叫杜畏找的人。
“到了,少主。”
來的人不是別人,是對方景城又怕又恨的蠻族族長和巫月族族長索珠兒。
蠻族族長依然是那副悍莽無腦的樣子,而索珠兒也依然是晃盪着兩條光溜溜的大長腿,坐在方景城旁邊潑辣風騷。
“少將軍別來無恙。”索珠兒浪蕩得可以迴環幾個彎的聲音說道。
“索族長。”方景城遞了她一杯茶,又將她攀上來的手打掉。
“少將軍,一別數年,你就這麼對人家?”
“巫月族是否已淪爲方景梵所有?”方景城不跟她說這種虛僞話,索珠兒看似風騷實際上能從她這裡佔去便宜的男人,世上難有。
“若是淪爲他手中之物,我們二人今日又何必冒着殺頭的危險來見你?”索珠兒笑了一聲,笑聲有些苦,當年雖說方景城拿下了三族,但對三族至少禮遇有加,從不曾對他們如此粗暴相待過,好好的三大古族,現如今已經被方景梵整治得烏煙瘴氣,只差一口氣就要毀掉了。
他們這名存實亡的族長,也早就被方景梵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指不定哪天就安個罪名把他們辦了。
末了末了沒辦法了,最後來了個方景城,這個三族都恨的少將軍,如今成了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世事也真是說不好,總是那麼可笑。
“少將軍,你是準備攻克末族,殺了方景梵嗎?”蠻族族長的腦子簡單得多,問的問題也簡單得多。
方景城看他粗大得幾乎超出常人兩倍的手拿着個茶杯的樣子很是滑稽,想着這樣的人若是成爲了方景梵的手下,那簡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好在人都有血性,而蠻族的人更是有獸性在,方景梵想馴化他們,難比登天。
“我想做什麼,不必告訴你們,你們只需要將兩族族門打開,我送些人進去,就夠了。”方景城慢聲道。
“我不明白,少將軍,雖說我們三族現如今殘喘延命,但也沒有淪落到要族門大打由着外族人佔領的地步。”索珠兒眉目一橫,含些冷色。
“有差別嗎?你們現在這樣等着不是形同等死?”方景城說話刻薄。
“少將軍你此話未免太過了!”
索珠兒的臉色立時不好,這話是實話,可是這樣說出來未免傷人,現在的少將軍怎麼跟當年變了那麼多?
“瘴戾三族正好在末族之後,深藏於十萬大山,末族有如阻斷你們與外世的屏障,若有末族如此強敵擋在前,你們就是想逃都逃不掉,外面的人想救也救不了,方景梵這批兵練好了將會直取三族,進行擴張,到時候你們族中所有人手都將如同末族族人一般成爲他的奴隸,本王說你們在等死,有半點錯?”方景城擡眼,眼中的空洞與冷漠令人驚心,好像再無感情一般。
方景梵要做什麼,方景城最瞭解不過,無法在京中施展手腳的他,好不容易得了一塊三不管的地方,天高皇帝遠,他不在此時好生利用,那如何對得住他那位好太子妃溫琳的腦子和手段?
更何況,這或許本來就是皇帝準備讓方景梵做的事,將三族徹底合併,徹底奴化,一來是商洛身後的一個強而有力的依仗,不必再懼祈國的侵犯,二來他千挑萬選選出來的這個太子,手中也就有了底氣和牌面,到了京中也不必處處謹慎,可以開始學着治國安國,最重要的是,可以學着帶兵,日後便能跟方景城一樣,既是將軍又是皇帝,如此方可守護豐國。
剝去皇帝想爲了方景梵得一些力量這個原因之外,他這想法與方景城有些相似,只不過方景城用的方法更爲合理合適些,他是縱連,而皇帝是強奪,強奪來的東西早晚有一天會崩壞,從長遠的角度上來,如果真想天下安寧,無疑是方景城的辦法更有效長久。
索珠兒說不出話來,氣得臉色漲紅,方景城說的的確都是實情,他們此間這樣等着,根本毫無反手之力,蠻族的人被方景梵用鐵鏈扣着,也逃不脫,錯不該在當初貪那點銀子,如今害得全族幾乎被滅。
“所以,打開你們兩族之門,本王的目的不是要毀掉末族,毀掉方景梵,你們最好也安份一些,索珠兒,本王知道你巫月族用毒厲害,若是準備將這毒藥用在末族上,便趁早收了這份心思,本王的子民,尚還輪不到你來謀害。”方景城的語調始終淡淡不起波瀾,平靜得像是一張白紙一般,沒有絲毫的跌宕起伏在裡面。
但是無由來的,這樣的他,更是令人覺得恐懼。
蠻族族長與索珠兒滿心不甘願,但也的確拿不出更好方法來,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少將軍了,要看一看他,如此力挽狂瀾。
幾人正說着話,搜查方景城的官兵來到這茶莊,撞翻了桌椅打碎了茶盞,呼喊着讓無關人等站到一邊,官老爺們要辦案。
杜畏手心一翻,幾片金葉子在他掌中。
方景城只是淡淡拉住他,搖了搖頭,還不是時候,姜應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