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縷方景城的白髮在飛雪裡飄啊飄,戀着他發間柔軟的白雪被他狠狠甩在身後,孤零可憐幾個翻轉,又被一陣風吹啊吹,飄搖不定來回輕晃,分不清還是不是那片雪花,終於有一天,有一朵雪花帶着些來自遙遠他方的思念與寒風,落在了傅問漁的白雪間。
方景城的那幾縷鬢間白髮已有幾年,幾年不曾消失,原是傅問漁最心疼的地方,好好的英氣勃發的少年郎,幾縷白髮徒添悲傷。
不曾想,轉眼一兩年,自己便是一頭青絲轉白髮。
“小姐,你別老站在外面,容易受寒。”花璇給她加衣。
“不出意外,這幾日溫琅的大軍就要攻上商洛了。”傅問漁懷中抱着暖爐,她越見細瘦的手指輕輕撫着暖爐上的圖紋,指間傳來凹凸不平的輕微觸感。
“你已經盡力了,溫琅他畢竟是祈國皇上,他要這麼做,我們也攔不住。”花璇開解她。
“我並不是因爲溫琅要去攻打商洛而覺得有何不妥,只是這個時機不對,花璇,你不覺得今年的雪很奇怪嗎?”傅問漁望着飛揚着的冬雪。
“說來也是啊,活這麼大,從未見過下雪能下上兩三月,一天都不停的,而且還一直這麼大,天天化雪撒的鹽燒的熱水都不知道多少了。”花璇皺着眉頭,經得傅問漁這樣一說,也覺得今年這個冬天格外古怪。
“我總有一些不好的預感,這樣反常的天氣,必然會出事的。”傅問漁眉間微皺,“豐國呢?你跟杜畏來往的信中,他有沒有提到豐國是不是也這樣下發很久。”
“下是下,但是沒有祈國這麼誇張,一下就是兩三月,而且豐國的雪要小得多,偶爾只有些細細雪珠子,比這祈國,倒是要正常一些。”花璇擡手接了片雪花在掌中,指甲蓋那麼大的雪花片落在手心裡,過了片刻才融化掉,這天氣啊,太古怪啊。
“我想去看看沈清讓。”這樣的不安,只有去問問沈清讓纔能有答案,如此反常的天氣,是不是……跟自己有關?
“好,我去幫你拿狐裘。”花璇應聲就要轉身進門,走了兩步又停下:“對了小姐,有件事,我覺得要告訴你。”
“什麼?”
“少主把祈國那兩千精銳全生擒了,現在關着呢,沒有殺他們。”花璇笑着說,這大概是小姐一早就料到了的結局吧。
傅問漁點點頭,笑了一下,她自是知道方景城不會殺他們的,那是自己送過去的人,他怎麼會殺,怎麼會讓自己爲難?
前幾天欒二千哼哼唧唧着進宮來找過傅問漁一次,問她能不能把那兩千人給他還回來,反正這個仗怎麼都要打了,那畢竟是毛毛的人,欒二千跟毛毛已有前仇,要是把他這兩千人再折了,那就是新恨,以後他在朝堂上就真沒日子過了。
傅問漁安慰他,方景城一定不會動那些人,欒二千則是嘆氣,一邊嘆一邊擦眼淚:“我也就是想好好混個吃等個死,沒想在亂世裡做個英雄,傅小姐,我招誰惹誰了啊?”
他眼淚是假,想套話是真,欒二千是整個祈國,最聰明的人,他想從傅問漁這裡探得,方景城到底還準備做什麼,好去告訴他那個年輕的帝王,皇上啊,你該這般應對,纔不至於慘敗。
傅問漁卻不能告訴他,他想要聽的話,不能告訴他,方景城在商洛設了一個圈套,就算是溫琅攻過去了,也未必能拿得下商洛,不能告訴他,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不公平,方景城帶着不勝便死的意志回去豐國,待得他重頭再來祈國時候,就是他的鐵蹄踏碎祈國山河的時刻。
也不能說,這一切都是因爲一場源自近二十年前的笑話,因爲一個人的瘋狂,要將整個天下顛倒打亂。
所以傅問漁只能望着欒二千輕笑裝傻,什麼都不能說,心裡備受煎熬與折磨,卻半點都不能向別人訴說。她只能用自己的力量暗中做一些事,如欒二千期待的那樣,至少,保得祈國不會四分五裂,百姓不會受太多的苦。
談何容易啊,天下大勢便在眼前,這些在大勢之下的凡人如同螻蟻,要改變一些事情,逆轉一些事情,哪裡那般容易?
便是幾夜幾夜的不睡,徹夜長熬的苦想,也不知該對這萬惡的老天做些什麼。
馬車備下得很快,傅問漁在馬車裡偎着厚被子想睡一覺,救一救自己這張越來越沒有血色的臉,免得沈清讓看了擔心,卻怎麼也睡不着,睜着一雙眼睛眼看着到了皇陵。
千洄舉着一把傘仍然孤立在陵墓旁,傘上都積了些雪,目光微直地望着陵墓後方,坐在輪椅上的她,在瑟瑟寒風裡好像是要被風雪掩去。
“你來了。”千洄對傅問漁輕輕笑了一下,她眼中原來的那些調皮與機靈漸漸不見,越來越多的哀傷神色在她眼中堆積,快要把原本那個小神棍埋住不見。
“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就算不想住在宮裡,你可以住在原來我們那個院子裡,我也可以派人照顧你,千洄,你再這樣下去,你師父還沒出來,你先不在了。”傅問漁眼眶有些痛,她這樣乾等着何苦呢?
“不用了,我在這裡挺好的。”每個人都在說自己挺好的,可是沒有一個人過得好,每個人都害怕對方替自己擔心,每個自己都知道,騙不過對方,卻依然說着一個又一個蒼白的謊。
她解開封印,讓傅問漁下去,照例交代不要呆得太多,免得受了鬼氣侵襲,對身子不好。傅問漁發現她解封印時,手掌中的金光顏色深了一些,那雙手,也越來像沈清讓的手了,傅問漁讓花璇陪畢苟說會兒話,自己一個人下去。
“外面很大雪,你不要總是往我這裡跑。”沈清讓睜開眼睛笑望着傅問漁,嘴上這樣說着,其實心裡還是很開心的,在這地方要被困很久很久,每次看到她,才覺得這時間沒有那麼難熬。
傅問漁坐在椅子上解了狐裘,照以前的樣子抱着膝蓋看着他:“你在裡面,怎麼知道外面很大雪呢?”
“我會算啊。”沈清讓溫柔地笑道。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今年這麼大的雪,下得要瘋了一般。”傅問漁下巴靠在膝蓋上,問着沈清讓。
沈清讓的眼神微滯了一下,繼爾笑道:“天還有不測風雲呢,下雪,不過是最常見的天氣罷了,哪裡有什麼古怪?”
傅問漁低頭一笑,然後對他道:“沈清讓,你知不知道,你一直都很不會說謊。”
“是嗎?”
“大概是因爲你是國師,從小不可說有違天命的話,不可說大話,所以你說謊的樣子,一眼就能被人看穿。”傅問漁望着沈清讓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不由得笑起來,心裡頭卻更難過,這麼好的沈清讓,爲什麼要被困在此處?
沈清讓無奈一笑,對傅問漁搖搖頭:“你啊,是沒有人可以在你面前說謊罷了。”
“是不是跟我有關,所以你不想告訴我真實的原因。”傅問漁輕聲問他。
“你不要總是想太多,天要下雨要打雷要落雪,你哪裡管得着。”
“是不是因爲,我是天之異人,跟溫琅的帝王之氣相沖,導致祈國國運迅速被扭曲衰敗,而今冬這場大雪是異樣的開端?”
“傅問漁……”
“沈清讓,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可以做些什麼,至少,讓我爲我的罪孽,付出一些代價或者努力也好。”
“這不是你的罪孽,你只是……無法選擇你的出生,你的命運,跟天下所有人一樣,沒有人選擇自己的人生如何開始,傅問漁,這不關你的事,就算你不是天之異人,總有人是,這些事情還是會發生,或許會變得更糟糕,你不是已經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來挽救這一切了嗎?”
傅問漁的頭深埋在膝蓋裡,這樣的一生啊,這樣毫無辦法,毫無選擇,毫無道理的一生。
“我可以做些什麼?”
“你若真的覺得要做點什麼事才能安心的話,讓祈國多備些過冬賑災的糧食吧,這場冬雪,會下到明年三月,春天不會來了。”
“會死很多人對吧?”
“可是你現在,不是在準備救他們嗎?傅問漁,你一向可以做得到的,我知道你可以。”
傅問漁擡起頭看向他,他悲憫的眉目在陣法之後,眉間的硃砂痣越來越紅豔,偶爾還可見幾道血絲從中劃過,白衣白髮如同出塵的仙人,沈清讓,你一個在這裡的時候,會不會也有痛苦得難能忍受的時刻?
像這般溫柔如月光的樣子,是不是隻爲了給我看,怕我難過與自責?
“沈清讓,你不要死好不好?”傅問漁突然說道,莫名的,她有一種沈清讓越來越像謫仙的感覺,好像越來越出塵不染,越來越神色憐憫,越來越像極了畫上的神仙,她心生恐慌。
“我不會死的,不要擔心。”沈清讓用了些力氣肯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