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芳華
霍天北微微一笑,“所以,不論怎樣,你今日都要置我於死地。”
“不敢。”範啓亦是報以一笑,“你若身死,西域衆將豈不是要將我府邸踏平?我至多將你扣押起來,將來你是死是活,自有朝廷按罪論處。”
霍天北嘆息一聲:“你又何苦出此下策。”
“我也是形勢所迫。”範啓眼中盡是痛恨,“你設局讓我與秦閣老找到的所謂稀世珍寶,竟是來自西夏宮廷!在事發之前,我自然要找個替罪羊,將你擒拿後,再上奏摺據實稟明皇上,洗清罪責。我倒要看看,皇上是願意相信我與敵國勾結,還是願意相信你纔是通敵叛國的亂臣賊子!”
霍天北命人搬了把椅子,落座後笑道:“這倒不失爲圍困霍府的絕佳理由,到時候你儘可以說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爲之。”
“算你聰明。”
“可你就不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範啓自信滿滿地笑了,“你有無軍令傳出,我都會及時得知,這兩日你只忙着整頓家宅,不曾傳令將士。再者說,離你府邸最近的軍營都在數百里之外,他們如何能及時趕來解救你?”
“也不怕我死之前先將你女兒殺掉?”
範啓不能無視這威脅,凝神思索片刻後喟然長嘆,“你若真是那般沒有人性,我也真沒法子。不能將她救出的話,也只能舍掉她保家族無虞。”語聲一頓,又是好心規勸,“你又何苦呢?眼下束手就擒纔是上策。”
霍天北無所謂地笑了笑,看向範啓帶來的精兵,“這些人看着都眼熟得很,似乎都曾隨我征戰沙場。”
範啓滿帶同情地笑了笑,“這些人你只是眼熟,那名將領你卻是再熟悉不過。”
“誰?”
“指揮使燕襲。”
霍天北眉梢輕揚,“燕襲不是我着重栽培之人麼?”
“可你似乎忘了,四年前,是我向你舉薦的他。”範啓語帶輕蔑,“你一介武夫,又終究年輕氣盛,只知殺伐果決,哪裡懂得與人爲善,聰明一點的武將都是與你面和心不合。燕襲不笨,一直不忘我當初向你舉薦他的恩情,也從未忘記你幾次三番爲一點小事就嚴懲他的舊怨。”
霍天北微一頷首,意態愈發悠閒,“原來如此。閒話少說,你下令就是。”
饒是顧雲箏再冷靜,聽到這一番對話,心也不由懸了起來。
“來人!”範啓大手一揮,高聲道,“將這亂臣給我拿下!”
語聲落地,院中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無人上前。
範啓暗罵這羣人沒出息,縱然霍天北是頭猛虎,此刻也已困在牢籠之中,有何可懼?他冷眼看向院中軍兵,“聾了不成?!”
便有人高聲回道:“無指揮使命令,不敢貿然行事!”
範啓恨得牙根直癢癢,又高聲喚道:“燕襲何在?!”
一陣馬蹄聲響起,由遠及近。棗紅色駿馬上,端坐一名男子。
男子二十三四歲的年紀,身着一襲月白雲紋錦袍,一雙天生含笑的眼睛。他就是指揮使燕襲。
燕襲跳下馬,先行禮見過霍天北與範啓,隨即問道:“喚下官何事?”
範啓命令道:“將這亂臣給我拿下!”
燕襲又轉向霍天北,笑問:“總督是何意?要束手就擒麼?”
霍天北修長手指點向範啓,輕描淡寫地道:“將這混賬東西給我拿下。”
燕襲站在兩人中間,很是爲難的樣子,“二位大人有何分歧,不妨靜下心來商談,何苦鬧到這等地步?”
範啓被氣得不輕,“我讓你將這亂臣拿下!”
燕襲卻道:“下官不敢以下犯上。擒拿總督,可是殺頭的大罪。”
範啓預感不妙,狐疑地看向燕襲。
燕襲走到範啓近前,面容含笑,低語幾句。
範啓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燕襲後退兩步,擡手指着範啓,沉聲下令:“將這混賬拿下!”
“是!”數名精兵齊聲稱是,上前將範啓拿下。
範啓是個心黑的,霍天北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顧雲箏的結論。當然,燕襲這人也不簡單,周旋在兩人之間,且讓範啓這幾年來認定自己是他的心腹,也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範啓還在院中不甘叫囂着:“霍天北瘋了,你們也瘋了不成?你們這是爲虎作倀!他爲個妖女不惜對親人痛下殺手,他爲了扳倒我與秦閣老不惜私通敵國,你們對他唯命是從,遲早會遭天譴!”
霍天北無動於衷,燕襲卻聽不下去了,吩咐道:“將他的嘴堵住。”隨即纔對範啓笑道,“當初我花重金換得巡撫大人極力保舉,今日我助侯爺將你這通敵叛國的賊子拿下,也算是將功補過了。”
範啓氣得臉色發青,卻再也無法出聲斥責。
過了一會兒,霍天北走進門來,取出一疊面額不等的銀票,遞到她手裡,“收着。”
顧雲箏神色一滯,“找我來就是爲了給我這個?”
“對。”
顧雲箏大約數了數,不比她敲的那一記竹槓的數額少,“怎麼對我這麼大方?”
WWW ▪тTkan ▪¢O “你手裡也該有些積蓄。自然,平日用度還是從府中賬房出。”
顧雲箏沉吟片刻,對他說道:“其實不用。我這兩日敲人竹槓,弄到了一筆錢財——當然,也是霍府的。”
霍天北訝然失笑,隨後落座,“都一樣,收着吧。”
“謝謝。”
顧雲箏回房的路上,手裡握着那些銀票,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斂起心緒,問徐默:“燕襲是怎麼回事?”
徐默笑道:“燕襲本是蔣大爺的人,蔣大爺是侯爺的異姓大哥,自然也就是侯爺的人。蔣大爺給了燕襲一筆銀子賄賂範啓,爲的就是讓燕襲成爲巡撫身邊的眼線,在關鍵時候給範巡撫致命一擊。”
這麼久了,燕襲不知掌握了範啓多少過錯,來日都能派上用場。而像燕襲這樣的內應,霍天北手裡不知有多少。範啓想要翻身,已是不可能了。
手足不相親固然是生之憾事,可是有這樣鼎力相助的異姓兄長,也算是命途給霍天北的一份彌補吧。
起碼用去了四年時間佈局,由此可見,以往範啓和秦閣老將霍天北壓制到了什麼地步。
這世間真就沒有如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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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日,她在正房安心養傷,霍天北每日回來看看她,晚間在書房歇息。雖說如今兩人距離拉近了許多,卻也還沒到安然同牀共枕的地步——她還是牴觸,他看得出,也無意勉強。
三位姨娘一連幾日都不曾露面,顧雲箏聽春桃說起,才知霍天北將她們禁足了。
霍天北給顧雲箏用的都是最好的療傷藥,效果顯著。傷口很快癒合結疤,她能下地走動的當日,便去了醉仙樓找祁連城。
祁連城瞭解她戒心太重,見徐默跟進來,笑了笑,取出幾張宣紙,遞給顧雲箏。
顧雲箏細細看了幾遍,將宣紙還給他,手邊有筆墨紙硯,她提筆寫了幾句話。
祁連城看過之後,頷首一笑。
顧雲箏站起身來,無言離開。
徐默又是疑惑又是沮喪。這下可好,回去後他只能告訴侯爺: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
出門狩獵之前,侯府的一番擾攘已至尾聲。霍天北終於從處處受阻的困境中掙脫而出,逐一處理了內宅的人:
將太夫人關進了一棟小院兒,霍錦安因爲腿傷還沒好,暫時送到了別院靜養。
至於霍天賜與範啓,畢竟是朝廷命官,先軟禁了起來,等時機到了,朝廷自然會給出裁奪,不需他親自動手。
唯一不在預料之中的,是大夫人的去向。
霍天賜已經寫下了休書,按理說大夫人應該即刻回孃家去。但是大夫人已經從下人口中得知範啓的事情,深知自己走出霍府這個牢籠,要走進去的是孃家又一個牢籠。她不肯走,堅持留在霍錦安身邊照顧至其傷愈。
霍天北也就答應下來。
太夫人與大夫人手中的財產已查得七七八八,日後管家多留心些,餘下的遲早也能收回。
安排完這些,霍天北有些擔心顧雲箏,“你傷勢還未痊癒,其實不宜出行。”
“真的沒事了。”顧雲箏保證道,“這次我只在一旁看看,不碰弓箭,好不好?”
霍天北沉吟片刻,對上她滿含期許的視線,話不假思索便說出了口:“要說到做到,否則,以後再也不會帶你出門了。”
顧雲箏笑着稱是,心裡則有了一點點傷感。如果她能夠如願,他此生的確再也不會帶她出門了,因爲已無可能。
翌日清早,一行人策馬離開時,霍天北與顧雲箏走在前面,護衛遠遠地跟在後面。
西域的秋日清晨,碧空如洗,空氣清冽,風中有着寒意。
霍天北一路向西方疾行而去。
駿馬離開大路,離開人煙聚集之處,踏上荒野中的小路。
這方天地景色極佳。即便是草木黃葉連綿成海,因着天高地闊、遠山含笑,也是無雙美景。
疾行途中,不斷有人加入,少則三五個,多則十來個。這些人對霍天北很是敬畏,都是他屬下。
人們看到顧雲箏,沒有不驚奇的,卻又偏要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神色要多彆扭就有多彆扭,引得她心生笑意。
趕路至巳時,景緻有所不同。西北方向地勢起伏,叢林無盡,外圍有小河、湖泊。湖泊附近,零落着不少營房、民宅。
往西南方向看過去,是平坦開闊的田地。
霍天北吩咐徐默:“你帶他們過去,我與夫人稍事歇息。”
徐默稱是而去。
霍天北對顧雲箏偏一偏頭,帶她到了一所民宅。下馬時,裡面走出來兩男兩女,都是三十多歲的年紀。男人將馬帶走,婦人則掛着謙卑的笑,跟在顧雲箏身邊服侍。
院內不過三間房,房內陳設落在顧雲箏眼裡算不得扎眼,卻絕不是尋常百姓置辦得起的。
正中是廳堂,東面一間是寢室,西面一間則是用來陳放兵器書籍。
問過兩名婦人,得知這是霍天北在這裡的歇腳之處。而她們與那兩個男人都是住得近的居民,平時照看着這裡,霍天北過來時負責衣食起居。
顧雲箏坐到椅子上喝茶,對霍天北道:“我有點累了,你去獵場吧,我睡一會兒。”
霍天北見她面帶倦容,也就點一點頭,吩咐婦人盡心服侍,隨即出門。
顧雲箏問婦人能不能熬一碗安神湯,得到肯定的回覆之後,便讓婦人熬了一碗。
喝完安神湯,她吩咐婦人近黃昏時務必喚醒她,之後轉去裡間歇下。睡去之前,諸多最壞的設想縈繞於心頭:
如果不能走出霍天北眼界,如果被他抓回霍府,會受到怎樣的懲戒?想不出,只知道後果堪虞。可是,這又是她必須要做的,即便有着天大的風險,也要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