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不大,藉着窗口投入的亮光,可以看清閣中放有一張胡牀,一個青年男子端坐其上。他身披皮裘,頭戴貂帽,裘衣之下露出方紋夾綿綾袍,穿得這樣嚴嚴實實,旁邊還放有兩個銅火盆,盆中炭火熊熊。
“‘朱顏貴’這種茶花,當真有傳說中那樣珍貴?”這裘衣男子頗有興致地問道:“便是你下令弄來這些‘酡顏醉’,也足足花有數千金之數,便是我江東多產名花,也沒有如此價高。那‘朱顏貴’更勝一籌,豈不是價值連城?”
說到此處,搖了搖頭,道:“皇室侈靡如此,偏偏在朝政上一無是處,外限士人,內用閹黨,長此以往,又怎能沒有覆國之禍?”
他劍眉星目,英武俊美,只是氣色不佳,似乎有隱疾在身。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便以絹掩口,輕輕咳嗽起來,一抹血色浮上了雙頰。
那文士趕緊遞過一旁的茶盞,示意他抿一口茶湯,埋怨道:“洛陽險地,又逢隆冬,主公萬金之軀,怎麼能輕易來此?如今受了風寒,久久不愈,真是讓人擔心——只是我怎樣說,你都是不聽。”
他既稱主公,這年青男子當是他的恩主。只是看文士說話語氣,卻是頗爲親近,似乎這二人相交莫逆,並不是單純的從屬關係。
那年青男子擺了擺手,輕啜一口茶湯,又問道:“你說那董真,當真會是隴西董氏之人?董氏一族現已消零殆盡,他又自稱是幼時即離開族中在外,父母又俱已亡故。宇內戰亂紛起,不知多少人家已家破人亡,州郡易主,戶籍也多不全,要查他來歷還真是不易。”
那文士接過他手中喝完的茶盞,放於旁邊案上,道:“這‘朱顏貴’,原是當初靈帝繼位後不久,因曹節之誣,使竇太后全族覆滅,這才接了董太后進京,居皇太后之位。但是董太后原是藩妃,出身不高,這才攀附隴西董氏,但心中常常耿耿於懷。而當時有大臣善阿諛者,於其壽日送了十盆得自西南的茶花,硃色純正,花朵華美,喻意‘朱顏尊貴,十全十美’,也是頌揚董太后,說她便如這茶花一般,雖是生長於邊陲,卻生具國色,當有正朱之份。董太后十分高興,曾經傳令在京的董氏族人都入宮欣賞,又將幾根幼株賜給了較爲親近的族人。而後來董太后失勢,何皇后與之積怨已久,豈能容她?連這茶花也受了無謂之災,自然是命人將天下所有的‘朱顏貴’毀了個徹徹底底。何皇后薨,纔有人又重新培植。只是失了母株,便是後來再能幹的花兒匠,也只能勉力培植出與之相似的‘酡顏醉’,卻終歸是得不到那樣純正的硃色了。
這位董真能看得出‘朱顏貴’與‘酡顏醉’的區別,自然是因爲曾見過真正的‘朱顏貴’。宮中早無此物,倒是董氏,說不定還藏有一兩株。以他年紀,應該是能看到過。”
那年青男子沉吟片刻,道:“然僅是因爲此故,還不能確定。‘朱顏貴’雖然珍貴罕見,但見過的人也未見得就少了,便是董府昔日的奴婢賓附,也未嘗不曾見過。”
那文士很是贊同,頜首道:“主公此慮甚是周全。不過方纔紘仔細觀察,但見他在聽到董太后郡望也是隴西董氏時,並未立刻回答,似乎心中有一絲輕蔑之意,但隨即又勉強掩飾住。似乎對此很不以爲然,但因爲尊者諱,所以只得默認。仍是不肯正面肯定此事,是因爲年少氣盛。從這種種跡象來看,倒也符合董氏嫡支自矜身份,卻不得不承認董太后的心理。”
想了想,又道:“只是隔了太遠,紘,只是隱約可辨其身形,卻未曾看清其面目,否則從其面上神色,當可進一步判定是否作僞。但,觀其步伐,距離相等,聞其足音,輕重相近。這確爲世家大族的儀態,這董真是出身大族無疑。”
那年青男子點了點頭,道:“若非是出身大族,恐怕也不會有那些見識,織出那許多好綾來。都說我們江東吳綾冠絕天下,與蜀錦平分秋色,這董氏子坊中所出的綾錦,數量雖少,卻當真與我們兩地出產不分軒輊。這樣的俊才,當需好好籠絡纔是!”
那文士恭聲應是,又笑道:“不知此時阿史在那室中,正怎的大獻殷勤呢。他結交人極肯用心,又會投其所好,不知這董氏子,能經得起幾個來回?”
那年青男子也笑道:“我頗爲好奇的是,那董真第二輛牛車之中,究竟是什麼要緊的寶貝,連曝於光天化日之下都不肯,必要拖到這廊前來,才讓阿史一觀?”
萃芳閣中溫暖如春,史萬石與董真的酒宴纔剛剛開始。
董真來得頗爲倉猝,這樣短的時間,長几之上,竟也擺有數十道海陸奇珍,點心果脯。足見史萬石財力之雄厚、奴婢之衆多。最奇的還是史萬石所說的那西域蜜酒。不同於尋常那種微澀較濁的酒漿,這種蜜酒其色如血,透過特製的琉璃甌,宛若瑪瑙一般,十分賞心悅目。
二人飲酒用的也不是時下的羽觴,而是同樣質地的琉璃盞。端在手中,連指頭都被透過琉璃的酒汁映成了紅色。
董真端起那琉璃盞,不緊不慢,在手中輕輕晃了晃,又湊上前去,聞了聞酒香,這才輕啜一口,眉眼微閉,彷彿在品味酒中的醇香。
史萬石一直在陪着笑,一雙小眼卻似有晶光暗閃。胖胖的手指捻起琉璃盞時,倒也意外的靈活。
史萬石雖是個商賈,且外表看起來俗肥不堪,倒也頗有些見識,談了些蜀地風物,又講一講吳越風情,說到北地風光,也頭頭是道。
董真聆神傾聽,只是含笑不語。又聽史萬石問起隴西,便笑答道:“我幼時家遇變故,便已遷居他處。多年來到處流離,連鄉音都已快忘記殆盡了,哪裡還記得什麼風物?”
史萬石知道他所提的是當初董太后在宮闈爭鬥中敗給何皇后,連累了所謂的母家隴西董氏一事,因見董真眉間有些忿意,也不敢再問下去,便轉了話頭道:
“看董君飲這蜜酒,倒象是個行家,從前可有品嚐過?”
董真答道:“從前波斯商人販過一兩甌,偶爾嘗過。”
史萬石雙手奉起一盞酒汁,懇然道:“上次幸蒙董君搭救,如再生父母!原是要過幾日整治出上等席面,再叫上幾個美人服侍,好好謝一謝董君,卻又蒙君親自降尊前來,阿史真是感動得無以名狀呢!”
董真微微一笑,舉盞相敬,道:“朋友相交,何至於此?”
轉眼那西域蜜酒也飲去了大半甌,史萬石連着幾次試探,董真卻仍是安然不動如巖鬆,話少而滴水不漏。分明兩人喝了不少酒,董真那脂玉般的臉龐上也浮起一層紅暈,越覺俊美,呼吸間彷彿都噴發出酒香,偏偏就是不醉。
閣中佈置頗爲奢華,且有夾壁燒有炭火,閣中沒有絲毫煙氣,卻甚是溫暖。不知何時,閣中已悄悄進來了七八名侍女,容貌甚美,且在這樣隆冬天氣,只着薄薄的羅衫,每每伏地低首時,往往露出肩胸之處的豐膩雪白,卻又巧妙地以絲帛掩飾起來,越是讓人瞧着血脈賁張。
史萬石來了興致,半斜着醉眼,指着那些侍女道:“說來慚愧,上次那些美人倒是品相不錯,可惜卻招來了禍事,幸得有董君你搭救,方纔妥善安置下來。原想着再弄些絕色,請董君鑑賞一二,只可惜時日倉猝,卻暫時沒有什麼好貨色,只有我府第中昔日所蓄的這七八個俗脂庸粉,聊爲董君添酒之興。”
董真只是隨意一掠,目光稍停了一停,便有被他目光所注的兩名侍女上前來,極具媚意地斟酒佈菜。又有一名侍女想要貼入他的懷中,卻被他的目光淡淡一掃,身子不禁僵在那裡,不敢再靠近半分。
董真伸手微微一招,阿茱便趨身上前。他任由阿茱給自己斟上了酒汁,也不顧那兩個尷尬的侍女,淡淡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好的,必是美色。”
史萬石瞧在眼中,笑着一身肥肉亂顫,叫道:“果然董君是看不中她們!也是,便是董君自己這幾個愛婢,想必無論顏色才藝,便遠勝她們了!”
阿茱阿蘿原見這些侍女進來,便已沉了臉。待看到董真對侍女不假辭色,又露出喜意。此時聽了史萬石這話,卻是鄙薄略現。
董真正色道:“我這兩個婢子,身雖寒微,卻有清骨,自不是常人能比。顏色還在其次。”茱蘿二婢聽他這話中大爲期許,不禁甚是開心。
史萬石平生見過無數達官貴人,無論對方怎樣倨傲,他總是能扮醜裝佯地逗得對方開心,無意間掏出些真話來,也算史萬石的一門本事。只這董真倒是個例外,他話語不多,儀態優雅,無形中便彷彿在自己與他人之間隔起了一道屏障。
即使是他對史萬石十分客氣,甚至用仕子們互稱的敬語來稱呼他“史君”,卻依然是讓人自慚形穢,望而彌遠。
史萬石是負了使命的人,不免有些急起來,忽然聽到廊下又有奴婢的低呵聲傳來,是那頭牛不知又卷食了什麼珍貴的花草,他腦門一拍,忽地想起此事來,笑眯眯地再給董真斟了些酒汁,問道:
“先前董君駕兩車至此,言說另一車中藏着寶貝,只可爲阿史觀之,不知是什麼阿物兒?若是瞧得遲了,恐怕阿史好容易附庸風雅,蓄養起一些蘭草,也要被那牛嚼吃殆盡了!”
說到最後,愁眉苦臉地看向廊下,一臉的肉痛表情,頗爲滑稽。
茱蘿二婢本來對他很是看不起,此時見他模樣好笑,不禁也偷偷莞爾。
董真“啊”地一聲,輕撫前額,歉意道:“是真失禮,竟忘了這件事。確有一寶,真,不敢自專,還要請史君查收,聊補史君昔日之失。”
史萬石好奇心起,想道:“昔日之失?說的便是數天前我倒黴的那樁事?只是你董真自矜身份,又不肯象我一樣販賣那物事,如何能補得了我的損失?須知這世上之物,最貴的是活箋,你所謂的寶貝,想來不過是你董氏族中什麼古玩罷了,這個我卻是不稀罕,庫中要多少沒有?”
他心中這樣想道,面上卻露出極爲好奇的神情來,連聲道:“那自然是要一觀的!”
董真含笑起身,撣了撣袍角,擡腳便往外走去。
史萬石不料還要在外面去看,先是一怔,忙不迭地爬起來跟着往外走。但他那細小的眼睛,也沒忘了從茱蘿二婢的臉上,看到一抹複雜古怪的笑意,心中疑竇頓生,面上卻笑呵呵的,毫無異色。
毗鄰的那間小樓之中,那文士偶一回首,從窗中看去,“噫”地一聲,向那年青男子道:“他們又出來了,似乎要走向那廊下牛車,不知所爲何事?”
那年青男子正閉目養神,聞言陡地睜開眼來,也微微一怔,道:“牛車?”
那輛牛車依舊停在廊下。硃色錦幔,將整輛車罩得嚴嚴實實,從外面根本看不清端倪。
董真步履飄逸,走在最前,那些圍看牛兒卷食蘭草的婢僕們面帶敬畏,齊齊往後退去。有膽小些的,便悄悄溜走了。
卻見董真一掀簾子,鑽入車中,只有聲音傳了出來:“史君,請入內一觀!”
史萬石心中忐忑,不知那車中嚴嚴實實的,到底藏着什麼物事。但聽董真聲音平靜如昔,並不象是有什麼可怕之事在等着自己。當下一咬牙,也掀開車簾,一頭鑽了進去。
茱蘿二婢對視一眼,自覺地守在了車廂之外。
車外罩得嚴實,初入時只覺眼前一片昏暗,過了片刻,車內情形,卻是異常清晰地顯現出來。
從外形來看,這車廂並不算大,誰知廂中卻甚爲寬闊,當地鋪有厚厚的毛氈,連壁上也是,皆是圖案豔麗,觸手溫軟,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董真便半倚着廂壁,坐於毛氈之上,背後還放着個精美繡枕,把自己墊得是舒舒服服。
而讓史萬石目瞪口呆的,是在董真的懷中,竟然蜷臥着一個絕色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