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地,兩行清淚從面頰上滑落,她轉身,義無反顧地跑下樓。
青雲臺的窗戶開得很大,夕陽的餘暉灑落在樓閣中,薛寶璋緩緩撫摸過肚子,偏頭望向始終面無表情的君天瀾,良久後,從袖袋中取出一封捲起的宣紙,展開後彎腰放到他面前。
是那封和離書,她並沒有簽字,更沒有按手印。
“我會把他生下來,好好撫養長大。”薛寶璋的聲音幽幽迴盪在寂靜中,“天瀾,我是你的妻,如今,咱們也有了孩子……你瞧,咱們三個,纔是家。”
碧青色的翠玉耳環在她白皙的頸間晃盪,她的脣色鮮紅豔麗,周身氣度雍容華貴,一如她做太子妃時的樣子。
她沒有等到君天瀾說什麼,不過她也不需要他說什麼。
她擡步,慢條斯理地離開了樓閣。
玉白的纖手輕輕撫摸肚子,她目視前方,脣角始終噙着淺笑,若最終的贏家是君舒影,那麼她會爲他誕下第一個孩子,她在他身邊的地位,將是無與倫比的重要。
若君天瀾日後翻盤,那麼她是他的妻,而他會一直以爲她肚子裡的種是他的,她在他的後宮中,同樣將佔有無比重要的位置。
這場局,她薛寶璋必然是最大的贏家。
沈妙言離開青雲臺,恍恍惚惚地遊蕩在皇宮中,最後越走越偏,竟闖進了冷宮裡。
別處宮室都已是欣欣向榮,可這裡的風景,卻依然枯敗蕭索。
她站在一處冬青叢前,擡袖想要抹去眼淚,卻發現根本擦不乾淨。
白衣勝雪的貴公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目光掃過她的腰身,淡淡道:“你瘦了。”
沈妙言身子一僵,急忙抹掉眼淚,盯着他投影在自己腳邊的影子,啞聲道:“你怎麼來了……”
“路過青雲臺,看見你哭着從裡面跑出來,就跟了過來。”君舒影緩步上前,按着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取出錦帕,輕柔地爲她擦去眼淚,“薛寶璋的事,我都知道了。妙妙,你跟在他身邊,陪他同甘共苦,究竟得到的是什麼?”
沈妙言全然不知眼前這人才是薛寶璋懷有身孕的罪魁禍首,只當他是好意,因此退後兩步,垂眸道:“我自己選擇的路,我不能後悔。”
“你可以後悔,也可以重新選擇。”料峭春風吹來,君舒影的廣袖與袍擺在風中翻卷飛揚,“我說過,無論何時,只要你回頭,我就在原地。”
“宣王好意,妙言心領。”沈妙言如今對兒女情長,竟莫名產生畏懼之情,無論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她都不想再掉進另一段情中。
她繞過君舒影,紅着鼻尖朝前走。
君舒影追上去,牽住她的衣袖,笑容溫暖,“如今回去,你同他又有什麼可說的?我請你去紫竹小苑用晚膳。”
沈妙言其實也不想回青雲臺,於是微微頷首,隨他去了紫竹小苑。
權當療養情傷了。
兩人來到御花園裡的紫竹小苑,早有宮女在二樓佈置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沈妙言這一個月沒吃好也沒睡好,今日好不容易有了些胃口,誰知道卻忽然得知薛寶璋懷了身孕。
即便面對這一桌珍饈美味,她也無法下箸,最後還是君舒影給她夾了些紅燒肉,“你愛吃這個,我特地蒐羅了擅長做這個的廚子進宮,今日可算派上了用場。”
沈妙言夾起一塊放進嘴裡,食之無味地咀嚼了會兒,卻無心再吃另一塊。
君舒影指向旁邊的門,“那裡面是一間繡房,牀榻、梳妝檯和換洗衣物等都是現成的,你晚上若不願意回青雲臺,可在這裡休息。”
沈妙言雙眸微怔,真心向他謝過,勉強吃了小半碗米飯。
君舒影盯着她慢條斯理吃東西的樣子,試探道:“事情已經如此,你今後,打算如何?”
“沒想好。”沈妙言垂下眼簾,“能不能,暫時不提這件事?”
“好。”君舒影答應得乾脆,又給她面前的盤子裡夾了好些菜。
眼見着已是入夜,少女沐浴過後在紫竹小苑的繡房中歇下,卻是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
她閉眼躺了會兒,眼淚不自覺地從睫毛間隙淌出,順着眼角滑落進軟枕中。
她不知道她如今究竟算什麼,她再出現在君天瀾面前,是不是在打攪他的幸福呢?
果然她當初就該聽安姐姐的話,不應該與君天瀾有過多接觸的。
如今可好,她陷入他編織的情網裡,要如何才能爬出來?
無聲的眼淚越流越多,她把自己蒙進錦被裡,彷彿如此就能隔絕開塵世的一切煩惱。
君舒影一襲白衣,躺在紫竹小苑的屋頂上,默默仰望夜幕上的那輪皓月。
月華似水,把他整個人籠罩在朦朧的光影中,看起來更加姿容絕世,彷彿是踏月而來的神祇。
那雙細長嫵媚的丹鳳眼盛着淺淺月光,透出從未有過的複雜和深邃。
而青雲臺中,冷峻精緻的男人披着件墨色外裳,正臨窗而立。
他曾是楚國運籌帷幄、殺伐果決的國師,也曾是大周血洗宮廷卻最終兵敗的皇太子,然而這兩重身份,卻都無法幫助他,整理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
女人往往比戰爭更加棘手。
他可以酣暢淋漓地打一場戰爭,卻無法對那些原不該存在的女人果決。
他毀了薛寶璋的清白,甚至與她有了骨肉,作爲男人,他該負責的。
可明明,他心中所愛,是他的妙妙……
他們風風雨雨走了那麼多年,他如何對得起她?!
暗紅色的瞳眸遍佈愁緒。
戰場易破,情場難解。
他真的不知道,這場情,究竟該如何了結……
春夜蕭索。
滿宮燈火,獨對愁眠。
翌日。
沈妙言頂着兩個黑眼圈坐起來,在宮婢的伺候下梳洗更衣完,就出去用早膳了。
君舒影早已坐在圓桌旁,見她出來,笑道:“今天早上有新鮮的魚片粥喝,快來嚐嚐。”
沈妙言坐過去,君舒影給她盛了一碗。
她漫不經心地接過,拿勺子攪了攪,魚香撲面而來。
若平時聞着那是極鮮香開胃的,可今日……
她放下粥碗,捂住脣瓣,壓抑住作嘔的感覺,飛快奔進繡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