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訪暗道一聲厲害,楊彥不僅僅不是不學無術之輩,還反而有着自己的思想體系,這就很恐怖了,一時之間,他竟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
這讓他很難接受,鑽研了大半輩子經學義理,怎可能輕易俯首認輸?
於是不置可否,避實就虛,崔訪問道:“將軍所言雖有強辯之嫌,卻也有些道理,那好,老夫再請教:正朔有三,伺本?天有三統,謂三微之月也,明王者當奉順而成之,故受命各統一正也,請問將軍如何看待?”
崔訪提出的是董仲舒的三統論,即夏、商、週三代中,夏爲黑統,商爲白統,周爲赤統,改朝換代是統之變的依次循環,三變只是形式,舊朝滅,新朝興,正朔、服色、禮儀、都城可以變,但三綱五常不能改。
這是在給自已挖坑啊!
楊彥暗道一聲老狐狸,辯不過就玩陰的了,隨即微笑道:“黑白赤三色,黑爲無序,白爲無序漸有序,赤爲有序,秦尚水德,以黑爲尊,漢克秦,是爲火德,火生土,是爲魏,土生金,是爲晉,依三統之論,該是五德更替,秩序漸定,天下太平。
可實情並非如此,今北方胡族肆虐,朝庭苟延於江南,天下竟愈趨混亂,由此可見,僅易色澤,不易根本,不更綱常,天下何以至長治久安乎?”
崔訪搖頭道:“魏禪於漢,晉禪於魏,一襲相承,三統未曾變移,魏晉皆爲火德,故天下承漢未紛亂,與綱常無關。”
楊彥揮揮手道:“此言差矣,禪讓乃唐堯美德,魏文晉宣拍馬難及,魏晉得天下,美其名曰受禪,但獻帝、陳留王是否甘心讓出社稷江山?顯而易見,無非是亂臣賊子勢衆,不得不讓耳,否則便有殺身之禍。
且宗廟易,祭祀絕,國號改,故如漢代秦,所謂漢禪魏,魏禪晉應視爲魏代漢,晉代魏,舊祚終結,新朝再起,綱常亦須變更,否則天下永無寧日。”
唐堯即堯舜禹的時代,是中國文人心目中最好的時代,那一時期,主上賢明有德,擇良才以輔之,垂拱而治,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自周朝開始,歷朝歷代對唐堯均是讚譽有加。
雖然現代人都知道堯舜禹是怎麼回事,那時生產力落後,國家還未成形,在考古學上,以某某文化冠名,處於原始社會末期的部落聯盟階段,但古代士人看中的並非物質條件,而是政治環境。
天子應如堯舜般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如具木偶擺放在殿堂上,該幹啥你幹啥去,天下事則由臣下代爲,垂拱而天下治,這是歷代文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政治形態。
楊彥以唐堯類比,首先指出魏文晉宣搞的禪讓在本質上是假禪讓,畢竟唐堯被捧的太高了,是完美的道德化身,後兩者是權臣篡位,如何能與唐堯比呢?
其次,再以魏文與晉宣反諷君王垂拱而治,看看結果,那是士人離散,民不聊生啊。
雖然楊彥這話頗爲大逆不道,卻無人在意,畢竟這時代除了荀崧、卞壼等少數人,忠臣真沒幾個,況且大家都是明白人,爲何會家破人亡?究其深層原因,還不是拜司馬氏之賜?
要說心裡沒點怨恨是不可能的。
只是楊彥把唐堯擺放在前,就形同於把大義推了出來,再以魏文晉宣確實不怎麼樣,因此他那天下易鼎,綱常亦易的觀點很難辯駁,畢竟不管怎麼辯,最後都會扯到真禪讓與假禪讓之爭,偏偏魏文晉宣的歷史並不久遠,一幕幕骯髒而又血腥的往事歷歷在目,避實就虛,顧左右而言他很難做到。
很多人直到此時才明白了楊彥的本意,那就是天下易,綱常易,這是真正的離經叛道,也真正的正視起了楊彥,再也不敢拿他當個流民帥,或者普通軍頭看待了。
反因楊彥在經學上的造詣,至少擺放在了與自己同等的位置上。
一名士人便是嘿的一笑:“我道府君爲何會寫出西廂記那樣的文章,原來是以小兒女事暗行教化之功,以此易天下綱常,果是好手段,好算計,也讓我不得不欽佩府君的心胸,但府君亦是由江東出來,豈不知江東士族專權,又怎容庶人上位?“
在沒有足夠的實力之前,楊彥是斷不會承認,否則西廂記將如明清一樣淪爲禁書,於是問道:”說來慚愧,秋季來郯城,今已是隆冬,竟不知君名,敢問如何稱呼?“
這名士人拱了拱手:”不敢勞府君垂詢,某泥陽傅衝。“
”哦?“
楊彥現出了訝色。
被閻平拘禁的一干人等中,簡直是臥虎藏龍啊,目前所知的,就有清河崔氏的崔訪,蔣琬後人蔣釗,如今又冒出個泥陽傅氏的傅衝。
傅衝之父傅宣爲曹魏重臣傅瑕之孫,歷仕趙王倫與懷帝,官至御史中丞,因傅宣無子,故以兄暢子衝嗣之,傅衝實際上是傅宣的繼子。
楊彥也拱了拱手:”原來竟是傅中丞之後,楊某倒是失敬,聽聞令伯甚得勒重,與張賓一起託以朝輿典章制定,君何不往襄國投奔令伯,反冒險南奔?”
傅衝的面容黯淡下來,搖頭嘆道:“大伯陷勒非是本心,無非苟且乞命罷了,我豈能再入虎穴,況家祖於中朝時與琅琊王氏,穎川陳氏等一衆望族頗有舊交,故某欲南奔試試運氣。“
傅衝祖傅祗是個老好人,於八王之亂中保護了諸多的政治鬥爭失敗者,深得時任司徒王戎與太尉陳準的倚重,並常常居中調節東海王越與懷帝的矛盾,這也是傅衝南渡的底氣。
但楊彥並不看好,畢竟幾十年前的舊故,還有多少人能記得?況且傅祗也只是得過王戎與陳準的讚許,與私交併無太大的關係,後期傅祗更是與苟唏共建行臺,這直接就是越府的死敵了。
不過傅衝既然一心南渡,楊彥哪怕有留用之心,也不會攔着人家的前程,於是笑道:“再有月餘,便是新年,楊某會於年前組織人手往建康一行,謹在此祝君心想事成。“
”託府君吉言!“
傅衝拱手稱謝。
楊彥微微一笑,又向崔訪道:”天下事如大江奔流,蜿蜒輾轉,故水無常勢,事無常情,無非是順勢而調,由此可推及,魏晉兩朝未能使天下太平,那麼綱常朔望亦須隨勢調整,此爲聖人示下之理,楊某並無離經叛道之心,只想爲這亂世盡一份綿薄之力罷了。“
“少年可畏啊!”
崔訪深深的看了眼楊彥,嘆道:”敗了就是敗了,老夫並非輸不起之輩,況當今之世,社稷傾頹,骨肉離散,忠於君王者幾無,反多是居心叵測者衆,哪還有綱常可言,先賢聖音,早已不復存,老夫並非不知,只是不願承認罷了,是時候重塑綱常了。
哎~~扯遠了!“
正說着,裴訪現出了蕭瑟之色,又問道:”既然白虎通義教不得,怕是經學其他著作亦被將軍排斥,那老夫該教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