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信周札是酒後失言,就在衆人暗中轉動着念頭的時候,荀菘拱手道:“陛下,太子殿下,郯城形勢亦不樂觀,諸鄉豪各懷異心,楊府君不便久離,況那千餘兵力,留下又有何用。”
“誒,景猷此言差矣!”
刁協猛一揮手:“楊府君既是外藩,也是晉臣,天子有召,豈有推託之理,況千餘兵力亦有一幢之數,用得其所,或有奇效。”
司馬紹故作親切的問道:“楊郎可願爲家君與孤分憂?“
楊彥施禮道:”陛下與太子殿下徵用,臣自當爲朝庭效力,但臣亦有一請,臣絕不於周將軍麾下聽用。“
紀瞻臉一沉道:“楊彥之,莫要仗着受裴妃寵愛就能爲所欲爲,朝堂上豈有你挑三撿四的餘地?”
楊彥正色道:“楊某也奉勸一句,紀國老莫要以己度人!“
紀瞻拂袖道:”你是何意?宣季與你有舊怨是不錯,但宣季素來識大體,怎可能公報私仇,你這小子,分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楊彥呵呵一笑:”周將軍是否大度楊某不知,也不想知,楊某隻知,自己乃陛下、太子殿下與王妃之臣,他周札何德何能,敢來使喚於我,況楊某堂堂僑人,怎能由南鄉貉子驅策?“
”賢侄!“
荀菘沉聲喝斥。
吳姓士族,紛紛臉色沉了下來。
再看僑姓士族,很多也現出了不滿之色,尤其是王導,目光如刀,盯着楊彥,如果目光能殺人的話,恐怕楊彥已經死了不下於十回。
不管吳僑之間有多少齷齪,但在朝堂上,還是要講個體面的,大家樂呵呵,並不會讓矛盾浮於表面,可這小子是嫌鬧事不怕大啊!
卻偏偏王導立場尷尬,朝堂上誰都能開口,唯獨他不能開口。
楊彥目光一掃,暗暗冷笑。
江東朝庭最大的矛盾是吳僑矛盾,僑人南來,佔了吳人的家園田地,朝中大佬也有意無意的不讓吳人掌握實權,吳人心內怨恨,不利用豈不是傻了?
東晉就是一艘破船,千瘡百孔,艱難的行駛在風浪中,楊彥不可能做一個裱糊匠去修補這條船,他要做一條水鬼,把船一鑿子一鑿子的鑿沉。
不破,不立!
雖說鑿沉東晉這條破船會讓很多無辜百姓受牽連落水,可在當時,普通民衆本就豬狗不如,今天活着,也許明天就莫名其妙死了,人的生命沒有任何保障,特別是隆冬時節,每一天都有上百條屍體被扔進長江,這還是死在明處的,沒看到的不知道有多少。
與其等着公卿權貴大發善心,真不如重造一條新船,揚帆起航,乘風破浪。
當然了,楊彥也清楚在朝堂上公然挑起吳僑之爭,會把火力吸引過來,成爲吳姓豪門的眼中釘,肉中刺,但是楊彥不怕樹敵,他連沈充都能盯上,立正一道也不無針對吳郡陸氏的意思如果歷史走向不差,他還會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哪怕天下爲敵,何懼之有?
楊彥拱手道:“彥之失言,卻亦是彥之肺腑之言!”
周札冷哼一聲:“吃裡扒外的東西,莫非你不是丹陽人士,你又有何臉說出南鄉貉子,別以爲你攀上北傖,北傖就會認你!”
楊彥暗道一聲好,果然是個無腦殘啊,這不,神助攻來了。
他也不辯駁,向上施禮:“臣並非不願爲朝庭出力,而是不欲屈居於南鄉貉子之下,請陛下,太子殿下明鑑!“
”這……“
階上父子相視一眼,站在皇帝的角度,有藉助吳人壓制僑人的需要,但是在內心深處,因爲司馬氏是僑人,對吳人又有一種滲透到骨子裡的恐懼,畢竟是皇帝也是僑居在吳地,僅憑這一點,皇帝就不可能信任吳人,楊彥的要求,等於是給朝庭出了個難題,把原本一貫持之的和稀泥搞成了非吳即僑。
答應他的要求,吳人肯定不滿,不答應,不僅楊彥不滿,裴妃也會不滿,從程序上講,調用楊彥,要經過裴妃,朝庭其實是虧欠裴妃的,裴妃真要鬧起來,朝庭也沒轍。
那裴妃會不會鬧呢,誰都說不準。
而更讓父子倆捉摸不透的是,僑人雖然表面上不會說什麼,可心裡到底怎麼想,誰都把握不住,這和楊彥的特殊定位有關,楊彥既受裴妃寵信,又坐鎮郯城這樣敏感的地方,很多僑姓士人把楊彥看作了青徐僑門的一條狗。
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又所謂自家的狗,只有自家才能打!
“此子可惡!”
司馬紹眼裡泛出一抹寒芒,他不知道楊彥是故意的,還是本意如此,可難題切切實實的擺在了面前。
司馬紹又一掃周札,楊彥與周札的矛盾滿朝皆知,從最合理的角度推測,理該是周札爲了報復楊彥,利用朝庭把楊彥搞進石頭城,慢慢搞死,而楊彥沒可能束手待斃,自然要反擊,只是反擊的力度讓朝庭承受不了!
司馬紹雖有萬丈雄心,但才能僅中人之姿,別說與漢光武、曹孟德的力挽江山於狂瀾相比,就是連他家的三位老祖都有諸多不如,這一刻,竟有了種束手無策的挫敗感。
畢竟楊彥和周札態度堅決,杜絕了第三條路,朝庭只能非周即楊,周札鎮守石頭城,當然重要,可是王敦也曾屢屢發表過對朝庭忽視裴妃的不滿,如果讓楊彥受了委屈,將來王敦下都,會不會以此爲由頭搞風搞雨呢?
“陛下,太子殿下!”
這時,卞壼拱手道:“楊府君難得有爲朝庭效力之心,朝庭理應考慮他的難處,否則外藩誰敢再爲朝庭出力?劉大連督青徐幽平四州諸軍事,臣以爲楊府君應受其挾制。”
“嗯~~”
東海國屬於徐州境,從理論上講,戰時受劉隗節制沒問題,周札和吳人也無話可說,司馬紹點點頭道:“即如此,楊郎可暫時駐京,聽候劉卿調令!”
“臣楊彥之領旨!”
楊彥出列,深深一躬,不過並未退去。
解決了楊彥這個刺頭,司馬紹心情倒是不錯,和顏悅色又問道:“楊郎是否另有事?”
“這……”
楊彥現出了爲難之色,吞吞吐吐道:“回陛下,太子殿下,臣於年前入都,正是風聞京城或將生變,特意趕來護衛王妃,如果臣帶兵離去,王妃身邊將無兵可用,萬一於亂兵中有了不測,臣怕是萬死難以辭其咎,陛下與太子殿下的臉面亦不好看。”
司馬紹擺擺手道:“無妨,可着王妃入宮!”
楊彥遲疑道:“臣曾請問過王妃,王妃並無入宮之意,故臣以爲,應另募一支軍卒,作爲王妃護衛,保障王妃安全。”
“王妃入宮,天經地義,你怎知王妃不願入宮?”
陸曄厲聲喝問。
楊彥笑了笑:“王妃此時應該還在苑中,陛下與太子殿下可着人詢問。
紀瞻也道:“京畿護衛,皆有定數,豈能再作往招驀?“
楊彥轉回頭,緩緩道:“難道紀國老有意奉迎王妃往你紀氏暫避?”
“這……”
紀瞻啞口無言。
本來把裴妃迎入自家暫避並不算什麼,反能落個美名,但是王敦口口聲聲唸叨過裴妃,如果王敦下都,十有八九要來拜見裴妃,這不就等於是把王敦往自己家裡領麼?
王敦此人傲視羣雄,行事素無顧忌,殺人只在喜怒指掌間,一旦真被王敦進了家門,會發生什麼誰都沒法預料。
王敦與王導不同,王導最開始,在越府不得重用,遂搭上了琅琊王司馬睿這條線,而王敦於司馬越上位之初,就被任爲了揚州刺史,手握大權。
不管王敦對於司馬越還存留幾分忠心,於情於理,入都的第一件事都是拜會裴妃,紀瞻不敢讓裴妃進家門,那麼,讓裴妃入了宮,如果王敦強叩宮門又有什麼樣的後果?
誰都不敢把王敦放入苑中!
階上父子二人的面色也陰晴不定起來,雙雙望向了楊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