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巷角,找了個人少之處,傅衝吐出食物,納於袖內,匆匆往着家裡趕去,不片刻回了家。
傅衝的年齡不大,三十不到,他的妻子薛氏二十多歲,卻容顏蒼老,面色憔悴,乍一看,如三十多的婦人,子傅恆八歲,臉色臘黃,身形也比同齡人瘦弱些。
“傅郎怎這麼快就回來了?可有故舊願徵傅郎爲掾?“
薛氏領着孩子施了一禮,便問道。
”哎~~“
傅衝從袖子裡取出食物,嘆了口氣:”先吃了罷。“
薛氏的面容黯淡下來,從這食物來看,多半是赴宴時偷偷藏下的,憑此即可判斷,夫郎並未得人重視,這讓她的心裡更是憂愁。
當初租房之時,她曾勸過租小一點,偏遠一點的,最起碼房租便宜,萬一沒有出路,也可省下錢財,多支撐些時日,可傅衝不聽,認爲琅琊王氏等高門大族必會念着舊情予以任用,若有客登門拜訪,小門小戶難以接待。
這下好了,將軍給的絹和錢全部送禮送了出去,自家粒米皆無,夫郎身爲士人,又放不下身段行那卑流庶務,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啊。
薛氏悲從中來,她的孃家雖不能與傅氏比,卻也歷史悠久,有史可考的祖先爲呂布部將薛蘭,這可不是三國演義中的那個渣渣,人家是兗州名士,與陳宮、張邈齊名。
因兗州名士與曹操脾性不合,曹操又斬了邊讓,遂趁曹操攻打陶謙之機,引呂布入主兗州,薜蘭也成了呂布部將,後曹操重奪兗州,兗州名士被血腥清洗,薛家也不例外,於是薛蘭子薛永投奔劉備,自此在蜀地落地生根,逐漸發展爲了蜀地豪強。
及司馬氏滅蜀吳,效法秦漢的遷豪政策,把兩地豪強遷往北方,這裡面大有玄機,畢竟舉族搬遷很費錢糧的,往往遷過去之後便元氣大傷,還會與本土豪強起衝突,未必能站穩陣腳,許多秦漢大族就是這樣逐漸衰落下去。
而吳地由於孫氏依靠江東豪強治國,在本質上是盟主的地位,故江東豪強實力強大,羣起而抗之,所以遷豪政策對三吳豪強的影響不大,但蜀地不同,劉備與諸葛亮均是鐵腕治蜀,本地豪強萎靡不振,外來豪強根基不穩,對遷豪政策沒有抵抗力,薛家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舉族五千餘戶被遷往了河東汾陰,屢與胡人作戰,漸漸壯大。
雖然薛家在名望上肯定不如河東裴氏,但論起武宗之盛,恐怕吳興沈氏與義興周氏都要遜上幾籌。
所以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薛氏身爲薛家嫡女,嫁與了傅衝,好日子還沒過到,就淪爲了連村婦都不如的境地。
“哎,先吃了吧!”
傅衝心裡有愧,把食物遞過去。
“恆兒,你吃吧,阿母不餓!”
薛氏轉頭向幼子勉強笑道。
傅恆搖着小腦袋道:“阿母,你從昨晚開始就粒米未盡,怎能不餓,恆兒與阿母一人一半!”
“好孩兒!”
薛氏掩面啜泣,勉強納了跳丸炙入口,其餘的全給了傅恆。
小孩子沒那麼多傷心事,有吃的就行,傅恆狼吞虎嚥,一會兒就吃完了,還意尤未盡的舔着手指說道:“阿翁,我們回郯城吧,在郯城不會餓肚子,晚上也不冷,每個人都很友善,還有好多同齡的小郎君小娘子在一起識字玩耍,恆兒不想留在建康了,恆兒想念郯城!”
薛氏鼻子一酸,也勸道:“傅郎,妾明白你是嫌將軍身份低,不願與之爲掾,但所謂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將軍與我一家有活命之恩,又使我家三口得以團聚,臨了更是贈金贈帛,以全情義,妾不知你爲何放着恩義不去報答,卻偏偏跑來建康遭這份罪。
如今三餐難繼,恐怕只有把騾子賣了才能餬口,可是又能撐得了幾日呢?聽聞那荀氏娘子將於十五之後返郯城,傅郎不如去與她說說,帶着咱們一起走,雖然妾清楚,此舉強人所難了些,但傅郎即便不爲妾與自己着想,也得爲恆兒着想啊。“
傅衝耐心解釋道:”我既棄將軍,哪有臉面再歸,你放心便是,聽說吳興沈充被朝庭任爲蘭陵太守,徵流散於京的士人爲掾,我這就前去拜見,以我泥陽傅氏的名頭與才華,不說出人頭地,至少餬口不成問題。“
薛氏眉頭一皺,問道:”蘭陵距郯城不到百里,沈充此去,必是爲沈勁報仇,也必與將軍往來,傅郎若爲沈充掾,怕是終有與將軍見面之時,妾敢問傅郎如何自處?
傅郎嫌棄將軍出身低微,那吳興沈充南鄉宗豪,又能高得了多少?妾家也是武宗,當初是妾高攀了傅郎,可傅郎兜了一圈竟與沈充爲掾,要早知如此,何必南奔,隨妾回返汾陰孃家,傅郎亦可得我父重用。“
傅衝頓覺心煩意亂,去投奔薛氏的孃家算怎麼回事,這不是入贅麼,哪怕再得重用,也總歸低人一等,況且薛氏的孃家是由蜀地北遷往汾陰,說的難聽點,與戰敗被俘沒什麼區別,和吳興沈氏相比又有不如。
當時以薛氏爲妻,是因傅衝祖父傅邸在懷帝與東海王越之間雖居中調解,但二者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了,而傅邸一根筋,不願站隊,結果自然是不得雙方信任,被當作了騎牆派,兩面都不討好,迫切需要與強宗聯姻,以壯聲勢,恰薜家佔據汾陰,擁雄兵上萬,可與傅家互補,雙方一拍即合。
只是後續的發展急轉直下,傅衝的大伯,也是他的生父傅暢貪生怕死,入了石勒的君子營,還與張賓一起制定典章服輿,連累傅家徹底失去了翻身的可能。
傅衝自己是有些氣節的,不願事胡,更不可能投奔妻族,只能攜妻兒與部曲南下往投建康,經輾轉反側,部曲漸漸離散,最終於淮泗口落入了閻平手裡。
不過傅衝不願爲這種事與薛氏爭執,揮揮手道:”將軍之恩,若我有成,日後必報之,婦道人家懂什麼,我這就去拜訪沈府君,若沈府君看不中我,那我拉下這張臉不要,也帶着你和恆兒再回郯城便是!“
說完,匆匆向外走去。
留下薛氏緊緊抱着幼兒,無力的嘆了口氣。
……
沈充從離散士人中徵辟掾屬,主要是考慮到他的手下皆爲南人,對北方情況不熟,因此徵召些流散於建康的落魄士人有助於瞭解北地的形勢。
同時身爲南土鄉豪,真正的高大門族看不上他,出任蘭陵太守,形同於背棄琅琊王氏,都不願派出子弟與之爲掾,顧陸朱張四姓則擔心沈氏壯大了,會威脅到各自的地位,不使絆子就不錯了,更不可能相助。
其實沈充與當初的楊彥類似,面臨着人手不足的困境,無非是他底子厚實,選擇比楊彥多,若是這些士人中真有才具者,他會酌情重用。
傅衝遞上名貼,獲得了已被任爲長史的錢鳳接見,果然不出他所料,憑着泥陽傅氏的名頭,錢鳳客氣的很,長談之後,徵傅衝爲主簿,秩六百石,爲諸曹之首,也算是丕極泰來。
不過沈充北上還要有一段時間,錢糧兵馬調度要到春季才能完成,傅衝於是留在了沈充軍中,幫着忙碌起來。
正月十六,荀華率部離開建康,次日於江乘與朱鍥、蕭溫和蕭仁的家眷匯合,渡江北上,花了十五日的時間,於二月初一回到郯城,立刻告之了楊彥沈充任蘭陵太守之事。
這個消息,完全超出了楊彥的預計,楊彥預計是沈充率兵北上,以郯城作爲根據地,向徐龕發動進攻,屆時自有機可趁,卻是沒料到,沈充的步伐竟邁的如此之大,幾乎等同於把家業遷到蘭陵了。
殿內諸人均是憂心忡忡,消化着這個消息。
許久,蕭溫苦笑道:“那沈充倒是個狠人,聽說少習兵書,頗以雄豪聞於鄉里,今聞之,果不其然,有此強鄰,只怕未必是福啊!“
荀華撇了撇嘴,與荀虎交換了個無奈的眼神,均是暗道這還不是將軍弄出來的妖娥子?原打算把沈充當肥羊,藉機狠宰一刀,可人家也不是凡俗之流,直接來了就不走。
沈勁死於楊彥之手,尋常人並不清楚內情,只以爲沈勁是中了流矢而死,唯一知情的便是荀華、荀虎等親衛,對親衛楊彥是絕對放心,不擔心向外泄露消息。
朱溫也嘆道:“可憐了蘭陵鄉人,沈充挾虎狼之勢前來,豈會善了?“
楊彥嘿的一笑:”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郯城鄉豪視我如虎狼,對我諸多防範,沈充來了也好,至少讓他們看清,誰纔是真正的虎狼!“
蘭陵本是從東海國分出去的一個郡,轄五縣,鄉豪的實力普通不強,而郯城因其特殊的政治地位,當地鄉豪過了十幾年好日子,日逐壯大,兩者的實力沒法比。
荀華問道:“將軍,那我們該如何應對沈充?”
楊彥沉吟道:“沈充雖勢大,但他沒有理由對付我,只要不被他抓住把柄,倒不用擔心,反因沈氏豪首江東,有此富鄰爲伍,於我亦是一件美事,看來期貨市易行要儘快推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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