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天花板,眼神中沒有絲毫生機,房間裡一片昏暗,窗外仍舊是風雨交加。我以爲一切只是一場噁心的噩夢,然而身體上的疼痛提醒我此時此刻便是現實,沒有任何逃避的機會。
可是我不敢相信,我年輕的生命將要揹負這個殘忍的骯髒到令人作嘔的記號苟活餘生。
我想報警,可是我的手機在掙扎中摔壞了。房門被反鎖起來,我的鑰匙也被拿走了。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是那樣卑微與無力,猶如螳臂當車。
我的心像暴風雨中的海浪一般翻騰着怨恨,又覺得分外疲憊。
我聽見鑰匙插在門鎖上的聲音,姑姑開門走了進來。
我沒有動,沒有說話,更沒有哭,我甚至想在那一刻停止呼吸。
姑姑點開燈,看到躺在沙發上,渾身溼透衣服凌亂,狼狽至極毫無生氣的我,嚇了一跳。
姑姑扔下手裡的東西撲過來,將我抱起來問道:“琪琪!怎麼了?說話啊。你別嚇姑姑啊。”
我的眼睛注視着客廳的白牆,目光呆滯,沒有看她,我不想面對她,也難以啓齒。
姑姑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柔和地撫了撫我的頭髮,起身走進了主臥。
隨後,我聽到屋裡傳來姑姑的叫罵聲、哭泣聲,可是很快就平息了。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了結果。
姑姑猶豫着走到我身邊,我看到她臉上有些紅腫。
“琪琪,我替你罵過他了。這個混蛋簡直禽獸不如!”姑姑的神色充滿憤恨,轉而又柔和了表情接着道:“他也是一時糊塗,一時衝動。姑姑一會兒就去給你買藥。吃了藥就不會懷孕的,就當一切從沒發生過。”
我的眼球緩緩轉動,視線從白牆移到姑姑的臉上,她的話澆滅了我最後的希望與曙光,似是一下墜入無間地獄,做着毫無用處的垂死掙扎。
我突然咧開嘴笑了,笑容越來越熱烈,笑出了聲音,顫抖着身體。
我想我的笑容應該顯得很扭曲恐怖,因爲我看到姑姑的神情變得有些害怕。
眼淚落了下來,覆蓋了我的笑容。
我深吸一口氣,收了笑意,聲音沙啞道:“如果我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是不是也能把這麼殘忍的話說出口?”
“嘉琪,姑姑一直都把你當親生女兒待啊。你忘了小時候你生病,我連夜冒着大雨送你去醫院,你上學的每樣東西,你的每件衣服都是我爲你準備好的。”姑姑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跪了下來握着我的手哽咽道:“可是,嘉琪你不知道我們一直以來的花銷其實都仰仗着他,包括這個房子。姑姑一個人實在是負擔不起你。我現在還懷孕了,我終於懷孕了,你也知道我有多想做一個母親。我懷上了他的孩子。這個年齡能有孩子醫生也說實在太不容易,有很大風險。但我還是執意把這孩子留下來。今天我們就是去醫院了。”姑姑在包裡翻找着,終於找到了幾張化驗單來遞給我。
“你不是說把我當親生女兒嗎?那什麼叫做你也想做一次母親?是我沒有表演好女兒的身份。還是你自己入不了母親的戲?”我望着姑姑,內心一陣悲涼。
“琪琪,求求你,看在養育之恩的份上別報警,姑姑求求你,姑姑這個年齡又懷着孩子去哪找合適的工作呢?你要不忍心姑姑挺着肚子去街上要飯這事就算了吧。孩子也不能生下來就沒有爸爸,你知道沒有爸爸的滋味,那會影響…。”
“夠了!”我捂着耳朵喊道:“我從未擁有過,所以也不知道失去的滋味兒。”
姑姑坐到我身邊,擦乾了眼淚,語重心長地說道:“琪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更應該着眼於未來,你要爲自己的將來做打算。你上學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還有生活費,你姑父…他說可以給你一筆錢,而且你大學的費用我們也一併承擔,姑姑向你保證。可是如果你把他送進去了,你的未來也就成了泡影。”
我望着姑姑的臉,許久纔開口說:“我當然知道我要爲我的未來考慮,我不想成爲像你一樣被別人扼住命運的可憐人。”
姑姑無奈地低下了頭:“你先去洗個熱水澡,換身乾淨的衣服吧,我在這兒守着你。”
“我還有一個要求。”我站起身,用沒有任何感情的語氣道:“我要搬出去,給我租一個房子,房租由你們承擔。”
……
我穿着乾淨的衣服,坐在自己房間的地上。
我在想,人生中爲什麼要有這麼多的巧合。
如果姑姑沒有懷孕……
如果姑姑那天沒有去醫院……
如果姑姑和姑父那天去醫院沒有忘帶東西……
如果姑姑和姑父一起回家取東西……
如果夏綠濰那天沒有打那通電話……
如果顧柏橋那天沒有心軟,沒有離開……
如果那天沒有下雨……
如果那天我沒有穿那條白色的紗裙……
如果那天我沒有在那個時間回家……
如果我沒有和他講話,而是直接走進自己的房間……
這麼多的如果,或許有一個發生了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
可是生命沒有如果。
我渾身滾燙,身體卻冷得顫抖。我知道自己在發燒。可是這種昏昏欲睡的感覺能讓我得到暫時的逃避,我騙自己,是在一場夢裡。
我的房間緊鎖着門,拉着厚重的窗簾,我不知道外面或是清晨,或是黃昏。
我只知道,風停了,雨不再下了。
我想不通活着的意義,生命使我無地自容,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就像我不知道該怎麼接受自己並不清澈的靈魂,也不知道該怎麼走下去。
我的身體令我作嘔,而我的選擇更讓我覺得生命的無力。
我想起小時候父母冷漠的臉龐,想起我在自己家裡還要看人臉色。我總是笑着的,生怕惹誰不開心。那不是一個孩子發自內心的笑,而是諂媚的虛僞的奉承的笑。
我對身邊的人笑臉相迎,我感恩得到的,也怕再度失去。
可後來我發現,我的溫暖打動不了任何人,他們依舊冷漠着,不會考慮我的感受。
我從小便學會了察言觀色,別人的一個細小表情,或是挑了下嘴角,或是動了下眉毛,或是任何一個眼神,我都會加以體察,我剋制着自己的喜怒哀樂,我一直爭取成爲大人心中好孩子的‘標準’。
可是不論我怎麼努力,沒有人看到,沒有人在乎。沒有人問我是疼了還是倦了。沒有人在意我是否真的快樂。甚至沒有人重視我的存在。
那便算了,我放棄了做一個真誠的人,僞善是另一種善良與單純。只有別人看到的纔是好的,至於你內心如何那是你自己的道。
就像司馬光砸缸的故事,是因爲大家都看到他救了別的孩子。
假若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被救的孩子也離開了。再有人看見便只會說這個孩子砸壞了缸。
人只相信自己看見的事物,成見是一座你擺脫不掉的大山。
那麼,你想看什麼樣,我就僞裝成什麼樣。最起碼在你看起來,我內向、善良又直白。
時間久了,我也找不到我自己。
真正的我蹲在潮溼陰暗的心臟裡某一個角落。
哪一個是真正的自己?
我拿着水果刀覆在了手腕上,只稍稍用力,鮮血便從細長的傷口中緩緩溢出,滴在地板上。
這是我不吃不喝的第三天,高燒使我頭暈目眩,身體疲軟。我癱在地板上,嘴脣乾裂,嗓子乾渴得厲害,像途經了沙漠。
我感受到我的血液一點一點離開我的身體,我奄奄一息,連呼吸都變得極其緩慢。
然而,在我意識模糊的最後一刻。怨恨使我醍醐灌頂。
我實在不甘心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界,實在不甘心害我如此的人自在平安。
實在不甘心我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停止。
我生不如死,那他們也該嚐嚐這生不如死的滋味。
我恨不得將所有與這件事情有關的人置於死地,恨不得拿着鐵絲繞過這些人的脖頸,看着他們放大的瞳孔,與掙扎扭曲,痛苦絕望的面容,這是我的快樂。
我掙扎着站起身,拿出櫃子裡的藥箱,自己包紮好手腕的傷口,還好傷口並不深,兩端已經有一點點結痂。
我拉開厚重的窗簾,來自黃昏的陽光一下照射進來,刺痛我的眼睛,我下意識眯起眼睛,用手擋住陽光。
光明使我足夠清醒,仇恨使我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
我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不禁嚇了一跳。
鏡子裡的我面色蒼白,雙目黯淡無神,嘴脣覆了一層乾枯的白色,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憔悴又狼狽。
我換了一身衣服,束起頭髮,踉蹌着走下樓去。
在樓道門口,我看見一個高挑清秀的身影,他倚在花壇邊上,帶着耳機,穿着藏藍色綢緞面料的夾克,雙手插在褲兜裡。
我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
駱姜行轉頭望見我,神色中滿是驚訝與擔憂,他慌忙摘下耳機道:“蘇嘉琪,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學校也不去,電話也打不通,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個門,也不敢貿然去你家找你,怕萬一被你家長誤會了咱倆的關係給你添麻煩。那個許枳學姐只說你感冒請假了,感冒也不能不接電話吧?電話也中了流感病毒了?”
“手機摔壞了。”我望着駱姜行連珠炮彈般的質問,岔開話題有氣無力地道:“你怎麼在這兒?”
“我每天放學都在這兒等你,一直等到九點多,晚課都不上了。我想着只要你還住在這兒總能等到你。”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學校?”
“那是因爲我每天都…。”駱姜行突然止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改口道:“你先說說你怎麼了?幾天不見瘦了一大圈,臉色難看得嚇人。”
“我想喝水。”我突然眼前一黑就要栽倒下去。
駱姜行及時接住我:“你身上好燙啊,你發燒了,我揹你去醫院掛水。”
駱姜行拽住我的手腕想背起我,恰好抓到了我的傷口,我慌忙抽回手,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怎麼了?”駱姜行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拽住我的胳膊,擼起我的衣袖,看到了我手腕上包紮的白色紗布有點點血跡浸出。
他沒有再問任何一句話,而是打橫抱起我,走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我躺在醫院的病牀上,燒已經退了,身體覺得舒服多了,眼皮卻越發沉重。
駱姜行扶起我,將溫水送到我脣邊:“再喝口水睡一覺。我去給你買點粥好麼?”
我死死拽住駱姜行的衣袖:“你別走,別留我一個人。”
駱姜行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好,我不走,我就在這兒。你放心睡吧。”
窗外天色漸暗,病房裡的燈照射着白牆,我突然獲得了一種久違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