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我坐在學校附近小廣場的臺階上，望着萬家燈火，那些亮着的一個一個小窗子，每個窗子裡都有不同的故事，浮世萬千，人間百態。
我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給駱姜行：原來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
我食指一勾，手機蓋“啪嗒”一聲合上，屏幕的光消失了，只剩下昏暗的路燈和如水的月光，我一下子覺得悵然若失。
不久，我的手機響了起來，駱姜行問我在哪，讓我等他不要走。
我站起身倚着路燈的杆子，在很高的夜空中，飛蟲們繞着路燈的光芒飛舞着，茫然又徒勞。
“蘇嘉琪！”駱姜行從遠處跑過來，喘勻了氣道：“你眼睛好紅啊，你哭了？”
我低下頭，腦後的馬尾辮隨之落在胸前擋住我的臉。我總是喜歡把長髮高高地束在腦後，或者挽成好看的髮髻。
駱姜行擡起手，遞給我一塊巧克力：“來一塊幸福神仙糖。”
“這是什麼傻名字。”我被他逗笑，拆開包裝放進嘴裡，剛入口的味道沒有很甜，而是微苦，隨後便是濃郁的香甜，在口中爆漿，然後慢慢融化，讓人心情愉悅，這是來自巧克力的魅力。
駱姜行什麼都沒有問我，而是突然開口道：“還是不行麼？”
我竟然瞬間懂了他的意思，神色苦澀了起來，搖了搖頭：“我已經不會再抱有任何希望了，都不過是自討苦吃。”
駱姜行突然轉身到我的對面，俯身抱住我，他的呼吸在我的耳畔起伏：“這樣會不會好一點？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們已經長大了，不是麼？”
我再次紅了眼眶，趴在他的懷裡放聲哭了起來……
“他們…爲什麼不愛我？爲什麼？”我推開駱姜行，雙手掩面，緩緩蹲了下去，沮喪吞噬了我所有的力氣：“並不是我選擇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他們做了選擇…他們生下我，拋棄我，讓我活在痛苦和糾結裡，讓我寄人籬下，讓我看得到愛卻得不到！卻還想讓我感恩戴德！”我自顧自笑起來，臉上仍舊掛着淚：“去他、媽的！”
駱姜行沒有說話，而是同樣蹲下身來靜靜地望着我。
我擡起手背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淚水：“我有時候巴不得自己是個孤兒。你知道麼？今天我媽媽說我怎麼性格這麼奇怪。她只看到我陰鬱冷漠，卻從沒想過爲何如此。他們從來沒有關注過我，不過，幸好我現在不需要了。我再也不需要了。因爲回不了頭了，再有多少愛也彌補不了五歲的我，六歲的我，日以繼夜以來不斷成長的我。”
駱姜行紅了眼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你知道麼？從我記事起，每天都在擔驚受怕，我怕我姑姑不要我，怕她有自己的孩子，怕惹她不高興。我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會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臉色。每次她的男人回來，我的心都懸了起來，我怕他們嫌棄我麻煩，怕那個男人嫌棄姑姑帶着我。並非我生性如此，而是因爲我日日夜夜如此生長。”
我站起身，苦笑了幾聲：“我上小學的時候，姑姑服用一個治療不孕不育的偏方，一個療程裡是七個很小的紙包，儲存在櫃子裡，我偷偷拆開來看裡面是淡黃色的粉末，然後我買了一瓶維C片磨成粉掉了包。也許，那個偏方本身就沒有作用，也許姑姑早就識破了我的小把戲沒有揭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一點是我爲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無比自私，甚至惡毒。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我不該是這樣的啊。”
“我曾一次次地跑回家去，然後一次次地被父母拒絕，再送回姑姑家。當我明白我回不去家的時候。我便只能抓住最後一顆稻草。”我用雙手擦乾眼淚，我不知道爲什麼會對駱姜行說這麼多，也許是我們有相似的經歷，也許是他表達出的感同身受，也許是他從未發問，卻從我的隻言片語裡就洞悉了我的處境的默契。
“我跳段舞給你好不好，爲你一個人，也許你看了以後心情會好一些。”駱姜行站起身後退了幾步，在空曠的廣場上翩翩起舞。
月光下的少年，舞若游龍，眉清目秀，硃紅齒白。側身旋轉，掀身探海，他跳躍起來宛若騰空一般。月光傾瀉在他的身上，綻放在他認真的眉眼上，那一刻他好像一個置身世外的仙子。
翩翩少年和如水般的月光纏繞在一起，藉着昏暗的路燈，明明暗暗，虛虛實實，一半是現實，一半是幻想。他伴着夜色跳了一曲沒有音樂的問月。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 影徒隨我身。
一曲舞畢，他站立着，微微喘着粗氣，他似是一個修養極好的貴公子，實則內心深處是一頭孤獨的困獸。
這一幕實在太美了，我拼命注視着眼前的一切，期望把它永久地刻在記憶裡，期望每一次回憶都能身臨其境一般。
“你覺得，我跳舞好看麼？”駱姜行擡起眼眸，他慢慢走近我，在我身邊坐下：“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麼？”
我點點頭，沒有出聲打斷他。
“其實我不喜歡跳舞。”駱姜行從兜裡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來點燃，香菸的橘色光芒在夜裡明明滅滅，似是在他指間跳舞的蝴蝶，襯得他修長的手指格外好看。
他吸了一口煙，煙霧從他的鼻腔和脣間緩緩溢出，升騰到半空中。
“是我媽媽逼迫我的。她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女人，不論什麼方面都很強勢，都有很強的控制慾。”駱姜行接着說：“我上小學的時候她和我爸離婚了。上初中的時候我爸再婚了，並且又生了一個孩子。其實我並不在乎我爸是再娶了，還是再怎麼樣了。我只希望能和我媽媽平淡幸福的生活。但是我媽似乎做不到，她始終放不下那個背棄她的男人，或許是放不下怨恨，也或許是心有不甘。她逼迫我要變得非常優秀，不論是特長，還是學習。我每天不是在練舞就是在學習，如果我不按照她的話做，她就會哭，是那種崩潰大哭，我實在不想讓她失望。”
“直到有一次，我練舞時受傷了。我媽見到我第一句話並不是關心我，而是讓我爭口氣，不能放棄，她說只有我足夠優秀，我爸才能後悔，後悔離開這個家。 其實我有時候覺得她也挺可憐的，她不明白那個男人不愛她了，是不會後悔的，除非有一天他身敗名裂，妻離子散。而我的母親作繭自縛，面對着假想敵，時刻緊繃着神經。爲着莫須有的東西患得患失。她把全部希望放在我身上，壓的我透不過氣來。”
“這麼多年以來，她不斷給我灌輸我的敵人是我的父親，只要我父親過得幸福我就是失敗的，我就是不夠優秀的。我應該讓他看到我就捶胸頓足，悔不當初。可是怎麼會呢？他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年輕溫柔的妻子，活潑可愛的女兒，他深愛的人就算不如我優秀又怎樣呢？他不會在乎的，他還是覺得幸福的，可我和我的母親卻在這黑暗的泥沼裡掙扎。”
“我知道，她養育我非常不容易，我應該常懷感恩之心，所以我一味的退讓隱忍，可我真的很累了。壓抑，憤怒，疲倦，愧疚，讓我變得病態。後來我努力學習並不是爲了我媽，而是爲了我自己，爲了有一天我能逃離這個地方。”
駱姜行捻滅了手中的煙。
“可以給我一根麼？”我接過駱姜行遞給我的煙，學着他的樣子邊吸邊點燃，第一口嗆得我直咳嗽，眼睛更是被煙辣得睜不開，直淌眼淚…
“我的手機沒電了，你的能借我打個電話麼？”駱姜行擡眸望着我，禮貌地詢問。
我看到他的眼眶有些紅了，接着把手機遞給他道：“密碼是0725。”
他很快打完了一個電話，轉身對我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今天，謝謝你。”我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望着他的側臉，打破沉默。
“謝我啊，那下次請我喝咖啡吧。”駱姜行又恢復了往日的笑容，像剛纔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像沒有任何憂愁一樣接着道：“我還有一週就放暑假啦，將近兩個月呢，長到不知道該怎麼過，你嫉妒吧？”
我被他的情緒傳染，也露出了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