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驗用的兩隻羊被牛仔用套索拖回羊圈,拿柵欄單獨隔開,以供觀察。
那隻簡單觸碰到病體的羊羔目前安然無恙,正試圖掙脫羊蹄上的束縛。
被觸碰到傷口的那隻此時已經完全變了樣。
最直觀的,是一身羊毛已然全數脫落。
羊腿上的傷口紅腫發脹,皮膚之下隱約可見某種枝條狀的構造,將身軀撐得變形扭曲。
那一雙羊眼則充血暴起,原本水平的瞳孔猙獰地放大,有細碎木須自眼角口鼻穿透血肉往外延伸,已經徹底沒有進氣了。
“先前還能折騰一下,剛纔徹底不動彈了,我沒敢靠近......”
負責看守的牛仔如是說。
“鐵皇帝在上......這羊還能要麼?”
人們面面相覷。
“所以,血液纔是關鍵?”拉姆上前一步。
“很有可能。至少確定了普通的觸碰不會導致傳染。”項舟點點頭,“放心,這是好消息。”
他笑着繼續解釋:“這種擴散方式傳播性有限,如果是飛沫傳播,那才叫麻煩。”
想起他先前準備的面罩,谷靖秋眼底閃過一絲明瞭。
這位任性出遊的年輕公子恐怕遠比他表現出來的樣子要心思縝密得多。
“不過這樣來說的話,礦區裡也不應該擴散得如此之快纔對......”
這句話並沒有說出口。
項舟略微思索,想到牛仔捉羊時的霸道和先前拉姆對逃跑礦工的惡劣態度,心中頓時瞭然:
在這礦區,鞭笞礦工恐怕是司空見慣的事了。
虐待礦工,不把礦工當人,礦工纔會受傷流血。
渾身是傷的礦工互相接觸,纔會引發全面感染,何等諷刺。
有人提問:“這隻羊怎麼處理?”
“曝屍荒野恐怕不行......就怕在禿鷲和渡鴉食腐的過程中再次傳染,那樣就擴散得太遠了......”老跛皺眉思索。
“這倒不必擔心。這種「病症」或者說污染,和黑死病有本質區別。”
項舟再次從朗世逸那借來了深度計,往病羊腿裡一插,儀表盤頓時微微跳動起來。
“度數不高,和直接傳播源相比幾乎下降了一半,污染度很有可能在傳遞的過程中大幅遞減。至於這羊,燒掉就好。”
牛仔們行動力很足,立刻找來火把,要將病羊燒燬。
甫一接觸,火焰便像燒柴火那樣升騰了起來,明明炙烤的是血肉之軀,傳來的卻是一股奇異的炭火香味。
火光在衆人眼中倒映,拉姆雙手抱胸,漠然開口:
“很好,確認了這一點,很多工作又能開展了。”
“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找出污染的源頭,並解決它。”
他頓了頓:“還得勞煩幾位和我一起走一趟礦區。桑托斯,你要一起來麼?”
“不了。”
小鬍子隊長微笑拒絕,彷彿先前找到項舟謀求合作的野望與自己無關:
“職責在身,不敢逾矩。”
拉姆也不堅持,再次向加西亞夫人行禮後,便帶着谷靖秋等人離開。
桑托斯看向身旁的佝僂老者,狀似無意地問:“老跛,不跟過去照看照看你的新朋友?”
老跛忙不迭搖頭:
“谷老弟哪需要我來照看?湊個熱鬧長長見識就夠了,沒必要去冒險。我一把老骨頭了,還等着這次幹完去加州買個牧場當農場主享福呢。
”
他摸出煙桿,陶醉地抽了兩口,隨即打蛇上棍:“隊長,要不你替我美言幾句?我好找夫人加點薪水。”
桑托斯搖頭失笑:“你少抽點大煙,什麼都有了。”
“沒辦法,年輕時不懂事。”
老跛嘿嘿一笑,站在風中吞雲吐霧。
嫋嫋白煙隨風飄散,哪一縷是謊言,哪一縷是真心,誰也說不明白。
......
礦區離小鎮不算太遠,驅車不到一個小時,衆人便趕到了礦區門口。
黑黢黢的鐵閘門上方掛着一排字母,那是戴蒙礦業的縮寫,後邊還綴了一行數字編號。
門後的鋼鐵重器保持着緘默,本應熱火朝天的礦區一片寂靜,只能聽到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鞭打聲。
空氣中混雜着硝石和血的味道,和着礦洞陰溼發黴的氣息,令人作嘔。
幾名牛仔將閘門打開,他們渾身是傷,頗爲狼狽。
在幾米開外的牆角,谷靖秋看到了另外一批牛仔,他們傷得更重,彼此靠坐在一起,不遠處是一堆炸得焦黑的屍體,用帆布簡單做了遮蓋。
這些牛仔大多重傷殘疾,眼睛裡已經沒了光芒,只是抱着火槍沉默地抽着大煙。
朗世逸則看向礦洞入口被炸開的巨大豁口,幾名皮膚黝黑的礦工正在牛仔們的監督下修復着支撐口。
“難怪拉姆那麼生氣。”
項舟搖搖頭:“烈性炸藥的氣味......強度再高一點,塌礦都有可能。”
盎格魯人吹了聲口哨:“看來那位女賊的脾氣可不怎麼好。”
另一邊,拉姆正朝着手下發號施令。
“叫李斯特出來。”
沒過多久,一位圍着頭巾,頭戴礦燈的精壯男人自礦坑裡走出。
這位名叫李斯特的小頭領大約是拉姆設在礦區的親信。頭巾下蒼白的皮膚,和脖頸處的皮癬是長期在礦下工作的證明。
李斯特身材精壯,兩側臉頰卻病態般地凹陷。他手裡拎了根纏着鐵鏈的球棍,兩腿外八,往外直甩,走起路來頗有股跋扈勁。
李斯特靠近後,谷靖秋嗅到了一股濃烈的汗臭味,朗世逸回頭朝他比了個口型:
「癮君子」
“姐夫。”
李斯特警惕地掃了谷靖秋等人一眼,嗓音低沉乾澀:“這是?”
“新幫手。你帶他們下去看看,把握好分寸。”
李斯特敵意很濃,陰冷的眼神在谷靖秋幾人身上游了一圈,猶疑着開口:“姐夫,他們靠譜麼?我意思是,那個娘們才跑了沒多久......”
“加西亞家族僱的人,不管能不能成,總不至於搞破壞。”
提到那個在礦上捅了馬蜂窩的女賊,拉姆臉色也不算好:“你趕緊帶他們下礦,我馬上要去卡森市向爵士彙報。”
他攀住李斯特的肩膀,沒有在意那股臭味,讓妻弟湊到近前:
“處理完傳染源就沒他們什麼事了。得病的人全部拉走燒掉。”
“我們的人也?”
“凡是病患,全部燒掉。”
拉姆森冷的眸子沒有任何猶豫:“我已經聯繫了阿非利加的奴隸主,下週會送一批黑鬼過來。”
他拍拍李斯特的肩:
“我走了。機靈點,和他們幾個配合好。但要記得,礦區的具體事務,別讓外人插手。”
......
烈日炎炎,滾燙膨脹的空氣將視線一併扭曲,化作一片朦朧。
一道黑影在原野上疾馳,一路閃轉騰挪,最後擠進了一處天然的巖洞。
這是陽光無法企及的角落,是旅人們天然的紮營處。
黑影小心扒開洞口遮掩的植株,立刻對上一道明亮的目光。
“唔!”
黑影喉間發出沙啞的嗚咽,像是在表明身份。
刺眼的陽光被稍稍遮住後,她終於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張與此前加西亞車隊在臨時營地遇到的壞血癥少女頗爲相似的臉。
一樣十五六歲的年紀,一樣發黃黝黑的膚色,一樣亂如茅草的頭髮,一樣猙獰可怖的畸形——她的左半邊臉上,三隻大小不一的耳朵擠做一堆,右臉卻是一片平坦,只有一個黑黢黢的小洞,四周是早已凝結的、發黑的血痂。
亂髮之下,依稀能看到嘴裡叼的着一大袋壓縮麪包。
看樣子,這個三耳女孩正是先前偷走席爾瓦儲備糧的罪魁禍首。
“阿米婭?是阿米婭麼?”
“不用擔心,是你妹妹沒錯。”
兩個聲音先後響起,前者略帶驚惶,是典型的南部口音,後者雖然有些虛弱,卻顯得處變不驚。
洞口透進來的陽光勉強將洞內照亮。
一位頭戴三角帽,身穿哥特獵裝的銀髮女子正側對洞口而坐,手邊的黃銅獵槍已被放回原位。
在她身畔,一名衣着破爛的瘦弱少女手中握着剪刀和紗布,一旁放着些草藥,像是在準備藥物。
少女纖細的小腿上滿是繃帶,即便這樣也擋不住不斷外滲的鮮血,被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
見三耳少女返回,她驚喜又急切地說道:
“太好了......你怎麼一聲不響地就跑出去了?雪萊小姐說,小鎮上的牛仔正在四處搜捕我們,你......”
說話聲戛然而止。
三耳女孩丟下面包,湊到瘦弱少女的懷裡,小心翼翼地感知着姐姐的氣息。
瘦弱女孩的動作頓住了,她慢慢放下手中的物件,輕輕將妹妹環抱,隨後,壓抑不住的抽泣聲便在巖洞內盪開。
銀髮女子沉默地看着眼前姐妹相擁的一幕,不知過了多久,瘦弱女孩終於擡起頭來。
她把淚水在手上蹭幹,滿懷希冀地發問:
“雪萊小姐,礦區的大家還有救麼?”
被喚作雪萊的銀髮女子,或者說,那位大鬧礦區惹得拉姆幾欲發狂的“女賊”認真看向姐妹二人:
“我既接了你們的委託,就一定會全力以赴。”
“礦區怪病,疑似與魔神遺物有關。那是常人無法理解、無法認知的偉力,是福是禍完全無法預測。”
“可惜我纔剛剛得手,就被戴蒙礦業的人識破了......只能先炸開監牢放礦民們逃生,人關在那裡就只能等死。放心,我和他們約定好了接頭地點,不用擔心找不到人。”
“那個東西......我來不及帶走,只能把它丟在礦底。”
“不過,有遺物的地方往往伴隨着爭鬥。先前小鎮來了另一批人,裡面有好幾個好手,我們先靜觀其變,讓他們鬥起來。”
“只要最後取得了遺物,我就有把握替大家治病......只希望不要拖得太久。”
她頓了頓,溫聲安慰:
“在這之前,我們先好好休息。等我傷好了就出發,先去和其他人匯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