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一切風平浪靜。
車隊沿着公路在內華達山脈前最後的平原上奔馳,期間偶爾遇到過別家的車隊和騎着摩托孤身尋寶的探險家,兩者都警惕地同這支堪稱龐大的隊伍保持着距離。
而等到正式駛入山區,進入內華達州縱橫交錯的瑰奇峽谷後,就幾乎看不到人煙了。
凜風受了山體與沙丘的磨礪,又以更加兇狂的姿態回敬大地,將細碎的沙礫吹飛,帶出長蛇似的陰影。成片的風滾草跳動着遠去,於中途被裸露在地面的枯骨勾住。
曾經的綠洲已然日漸式微,沙漠赤土成了新的主角。
衛隊長桑托斯擡腳踩碎一塊風化的牛頭骨,面色古井無波。
他在等斥候的消息。
沒有讓他久等,前去探路的越野車很快回到了車隊暫時停靠的山崖下。從車上蹦下的護衛們都面帶喜色。
領頭的拉丁裔快步上前,向桑托斯報告:
“頭,前方五公里,發現了流民的聚居點。”
“規模如何?”
“按鐵皮棚窩來算,估計有四五戶,看樣子紮在那有段時間了。周圍的隱蔽工程做得不賴,我差點沒發現。”
桑托斯這才露出笑容:“很好!通知其他人出發!”
谷靖秋也注意到了桑托斯那的動靜,他朝朗世逸丟了個眼神:“那邊怎麼了?”
“我找個朋友問問。”
盎格魯人行動能力極強,沒過多久就帶着情報回來了。
“說是找到了落腳的地方。今晚是進入山區的第一晚,確實是個好消息。”
“哦?是什麼地方?”
“一處山谷低地,似乎是流民的聚居地。有流民聚居,就說明近期沒有詭異降臨,不過也不知道他們是要趕人還是怎麼......可憐的人吶。”
“兩位大可放心。”有人突然插進了對話。
這一句是大秦官話,帶了一點生疏,說話的人似乎很久沒用過這門語言了。
來者是護衛隊裡的老跛。
“加西亞家是亞利桑那鳳凰城的望族,在內華達州也有不錯的名聲。大家族最講究聲譽,輕易不會像鐵路局那樣做些驅趕流民探路的事。講句不好聽的,爲了偉大鐵路,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鐵路局確實不是好東西,不過老兄你可是加西亞家的僱員,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隻撿好的說呢?”朗世逸哂笑出聲。
但老跛也不生氣:“要買下老跛子我這張嘴,還得多加幾份月錢。我真不是胡說,喏,那位桑托斯大人是位有信仰的戰士,向弱者拔刀可不是他的座右銘。今晚大概率是要向流民們借地休息了。”
說罷,老跛轉過頭來看向谷靖秋,一張老臉笑得和朵菊花似的:“小兄弟,喝點?”
他拋出一件物件,谷靖秋伸手接了,卻是隻羊皮包着的酒壺,擰開軟木塞子,就有濃郁的酒香飄散。
“川酒?”
老跛點點頭:“川南人,老家在嘉定州,就挨着成都府。年輕時出了點變故,走泉州港一路流亡到美黎堅,算起來得有三十多年了。老弟,你是哪兒的?”
他這兩日一直想過來搭話,今天終於給他尋到了話頭。
“湖廣行省寶慶府,小地方,你應該沒聽過。”
年輕人仰頭灌下一口酒水,等辛辣醇厚的氣息在脣齒間暈開,纔將酒壺拋給朗世逸。
後者眉開眼笑地接過酒壺:“還以爲你們倆把我給忘了。
我雖然來自不列顛,可十五歲就到了大秦,在那待了十八年,怎麼也得算半個老鄉吧?老兄,這口酒我喝不喝得?”
“喝得,喝得,怎麼喝不得?都是異鄉人吶。”老跛有些感慨。
三個人突然一齊沉默了起來,傳遞着酒壺,你一口我一口,默不作聲地喝酒。
又過了一會兒,車隊終於準備開拔,先前看谷靖秋不順眼的小年輕便跑過來叫走了老跛,順便留給兩人一個戒備的眼神。
等人走遠,谷靖秋才沉聲道:“這人不對。”
“何以見得?”
“皮相佝僂如老翁,氣息卻凝練厚重,含而不發,是個練家子。”谷靖秋看着老跛遠去的背影,微微皺眉。
是同鄉之間的攀談,還是另一種試探,猶未可知。
“我身手沒那麼好,感覺不出來。不過這幾天倒是又咂摸出一件事。”
朗世逸揉揉鼻子,伸手遙指,谷靖秋順着他的指點看去,也很快發現了端倪:
車隊裡的護衛們看似配合無間,實則按膚色人種分成了兩撥小團體。
以拉丁裔爲主的那撥人,人數更少,着裝統一,隱隱有種佔據主導的俯視姿態,一直抱着武器環繞着最中心的車輛,很少插手那些雜活。
人數更多的白人護衛也有意無意和拉丁裔保持着距離,這種距離感不像是個人恩怨,倒與不同組織之間的無形隔閡更加類似。
再仔細觀察,便能發現兩者在武器配備上也存在着差距。
“我猜,這車隊裡本來是沒有白人的。”朗世逸目光閃動,“加西亞是亞利桑那州的拉丁大姓,護送女主人的隊伍應該都是本族人才對。現在這種情況......像是人手摺損後被迫補充了些僱員,應該都是些僱傭兵。他們先前遭遇了什麼?”
谷靖秋沒有接話,他的目光一直追隨着老跛子的背影。
這人既非拉丁裔,也不是白人,衣着明明同寡言少語的拉丁裔更近,卻和一幫子白人僱傭兵打得火熱,叫人看不明白。
“不要節外生枝。人都有秘密,只要不影響我們就行。”
朗世逸自無不可。
他對小年輕和谷靖秋之間的故事更感興趣,可惜心中假想的女主角一直沒有出現,叫他找樂子的興致也慢慢淡了。
......
流民對車隊的到來並不歡迎,可他們掩蓋在破舊衣裳下的軀體遠不夠強壯。一共六個男人,有兩個已經老得握不住槍,只能護着同樣瘦弱的妻女躲在一邊。
何況,這不是請求,桑托斯不會允許他們拒絕。
派人丟出去兩罐燃料,衛隊長便毫不客氣地把最好的鐵皮棚窩佔了下來,迎接女主人下榻。
流民們的視線依舊憤恨,並沒有因爲那兩罐燃料而感恩戴德,可沒人在乎他們的想法——他們太弱小,弱小得微不足道。
“唉......”老跛上前兩步,敲敲那兩罐無人問津的燃料,“快收下吧。燃料,好東西。”
“嗬!!”流民立刻拉着家人後退,喉間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人羣中,有人哂笑出聲:“原來是一家子啞巴。”
沒人幫腔,只有白人小夥席爾瓦站到了老跛身邊。儘管心裡埋怨老跛“背叛”朋友找谷靖秋搭話,但此刻他還是站了出來。
護衛們握着武器,冷冷地看着這一幕。谷靖秋則站在更外邊的地方默默關注着事態發展。
他方纔察覺到了幾股明目張膽的惡意——有人在等,等流民反抗,然後再名正言順地打殺了事,順便取回那兩罐燃料。
僵持了一會兒,桑托斯從棚窩走出,他剛服侍着兩位主子落腳。
“老跛,不用管他們。”衛隊長說罷,看向蠢蠢欲動的僱傭兵,皺了皺眉,“長點志氣!”
他聲威極盛,輕輕吐字便聲如洪鐘,全然看不出在女主人身前那副謹小慎微的模樣。
護衛們不敢忤逆,人羣很快散開,對峙的緊張氣氛暫緩,流民們也慢慢地後撤,讓出一塊空當。
就在這時,後方傳來幾聲叫喊,像是有人起了爭執。
流民家的女兒掙脫母親跳了出來,奔向那兩罐無人問津的燃料,將它們攬住,用力往回拉。
女孩兒約莫十五六歲,一頭黑髮亂如茅草,將臉遮去大半,露出的小片肌膚也是一片蠟黃,那雙眼睛卻明亮而兇狠,像只矯健的獵豹。
有人忍不住吹了聲口哨,流民少女猛地扭頭,髮絲飛舞的剎那,所有看清那半張猙獰鬼面的男人都齊齊倒吸了口涼氣!
那是一道貫穿臉頰的巨大豁口,自左耳往下至脣角處的肌肉盡數壞死,新生的血肉在邊緣翻卷,型如厲鬼。
“壞血癥......”
老跛嘆了口氣,拉着席爾瓦慢慢後退。
“那是......什麼?她怎麼......”席爾瓦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老跛捂住年輕人的嘴, 叫他不要大呼小叫。
“時代的悲劇啊......自降生起便不享有一切公民權利,被鐵路局驅趕,成爲往東探路的犧牲品和道路安全的可悲風向標......”
他搖搖頭:“一次又一次被詭異侵蝕污染,就算能頑強存活,他們的痛苦也不會終結。”
“血脈會把這些苦難傳遞,我們稱之爲「壞血癥」。這些新生兒生就揹負着遠高於普通人的污染度。任何你想得到的畸形對他們來說都是司空見慣的病症。”
銀月漸漸升起,將這渺小的一隅照的透亮,像是在逼着人們直視這一份罪孽。
“這是這個畸形世界罪惡的見證,也是他們憎惡一切人類的原因。”老跛頓了頓,“不過這樣也好。”
“什麼叫這樣也好?”席爾瓦跳腳,幾乎要痛斥老跛的冷血。
老跛冷笑:“你還年輕,沒做幾年僱傭兵,根本不懂年輕女人對一窩子男人意味着什麼——荒原可是徹徹底底的法外之地!”
“這下至少不用擔心有人偷偷欺負人家小姑娘了。大概沒有哪個男人敢在歡好時面對那樣一張臉吧。”
席爾瓦還待分說,腳邊的砂土卻微微震顫起來。
谷靖秋扶住朴刀,目光鎖在不遠處的山崖上,幾乎是同一時間,桑托斯也擡頭望向那片漆黑的山崖。
“嗷~~嗚~~”
蒼涼的嚎聲在谷間迴盪,迎着月輝,谷靖秋看見了無數雙冷戾的獸瞳。
這片荒原終於稍稍露出了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