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擊來得突然,結束得迅速,留下一地狼藉。
谷靖秋兩人越過人羣和滿地血污慢慢翻撿狼屍,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這些變異種的骨骼金屬含量嚴重超標,這是魔神污染作用於自然後的殘留,經過提煉能作爲優秀的魔能科技原料。
當然,這也是同鐵路局官員威廉姆的約定,兩人需要爲他提供研究標本。
護衛們來往走動,搬運傷員,收拾火堆,清點武器彈藥,埋葬屍體。剛剛經歷了生死危局,所有人都很沉默。
雨還未停,傷員們被挪回車裡歇息,還有些人拒絕了同伴的幫助,靠在火堆旁一言不發地喝酒。
劣質的土釀和談不上美味,但他們仍舊傳遞着酒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低垂着眼眸中隱隱有狂躁的火焰在燃燒。
朗世逸掃了一眼,淡淡說道:“傷得太重,沒救了。”
這些人大多是斷了手腳的重傷員。旅途還遠未結束,這麼重的傷無異於直接被判了死刑。就算能熬過傷口感染,面對突發狀況又如何能自保?
坐最邊上的傷號和席爾瓦年紀相仿,他失去了一整條右腿和一支小臂,正對着一隻戒指發呆。
僱傭兵是吃青春飯的活計。不能在年輕時候掙到大錢,後半輩子就沒有指望。生涯剛開始就宣告結束,就顯得更加令人絕望。
年輕傷號渾渾噩噩地盯着戒指,身子微微顫抖。半晌,他突然用僅存的右手拔出左輪,猛地塞進嘴裡。
邊上的僱傭兵們只是冷冷地看着。
不是每個人都有求死的勇氣,年輕傷號胸口劇烈起伏,他急促地喘息,事到臨頭,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卻和灌了鉛一樣僵硬。
半晌,他終於爛泥一樣癱坐在地,掩住了臉頰,爲自己的軟弱和不幸低聲抽泣。
腳步聲響起,桑托斯冷着臉上前,一腳把他踹倒在地,然後拿走那支左輪,卸掉了彈藥:
“加西亞家不做慈善,自殺可沒有撫卹,你最好先想清楚。”
“是努力活下去還是自我了斷,你自己選。你要是指望誰替你把佣金帶給你的妻子還是別的什麼人,那就太幼稚了。”衛隊長冷冷一笑,示意傷號看看四周冷漠看戲的僱傭兵們,“都是刀口舔血過來的,花你的錢,能有什麼道德壓力?”
年輕傷號終於再也抑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桑托斯不再看他,轉過身來大聲喊道:“夫人說了,諸位的撫卹金和傷病補助在原有基礎上翻倍。”
“出來討生活就是爲了錢,誰要是還想不開的,請自便!”
話音落下,幾名拉丁裔護衛便拉着鐵箱出列,將箱子裡的金條和美酒分發給衆人。
效果是顯而易見的,人們臉上的陰霾終於稍稍散開。
桑托斯點點頭,把左輪和子彈放在一邊,轉身朝谷靖秋兩人走來。
“二位,這次還得多謝援手。”
谷靖秋仔細打量這位衛隊長。桑托斯一頭黑髮,皮膚微黃偏黑,有着拉丁裔典型的粗大鼻頭,眼神銳利如同鷹隼。
他全身被一件墨色大氅遮蓋,氣息收斂時,完全沒有先前那種鬼神辟易的氣勢。
谷靖秋見過這樣的人。
有人把他們標榜爲人類的進化,也有人說這是與魔鬼做交易,是自掘墳墓。從某種角度來說,谷靖秋也是其中一員,他比其他人更接近萬劫不復的深淵,但他早已無法回頭。
注意到谷靖秋審視的眼神,桑托斯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谷先生的身手實在驚豔,
先前是我們怠慢了,千萬莫要見怪。”
谷靖秋看向朗世逸,後者聳聳肩,充當起了翻譯。
“獵魔人的一些粗淺拳腳,比不得先生手段。”谷靖秋順着盎格魯人胡扯的身份往下說,“三階基因藥劑可不是尋常貨色。”
桑托斯神色自若,言語間隱約透着自矜:“三階藥劑固然珍貴,對加西亞家來說倒也不算太難。”
略作停頓後,他扯開了話題:“這條山路,我前前後後走了很多遍了。中間也遇到過很多意外,不管是狼羣、食屍鬼還是邪教徒,都不曾這麼狼狽過......”
桑托斯的目光掃過營地:“一個照面就損失了這麼多人手。我現在不得不相信威廉姆先生的推斷了,城市之外,可能真有什麼未知的變化。”
“我爲先前的怠慢向二位道歉。接下來的旅途,還請多多關照。”
姿態放得很低,伸手不打笑臉人,朗世逸這種渾人也笑呵呵地圓場,似乎全然忘了先前的不愉快:
“哪裡哪裡,原本就說好了的事。再者,我們這也算是並肩作戰過了嘛。”
桑托斯也笑,兩人和和氣氣,親密似兄弟,谷靖秋無言地後退半步,給他們讓出舞臺。
......
惦記着身爲護衛隊長的職責,桑托斯最終還是沒有留下來和朗世逸把酒言歡。
盎格魯人笑眯眯目送他離開,回頭就小聲罵了句髒話。
“他的基因藥劑名叫「夜梟」,除了速度之外,恐怕還有聽覺方面的強化,你罵他他應該聽得到。”谷靖秋提醒道。
“那又怎麼樣?我用的大秦官話,他聽得懂麼?實在不行我講閩南話,伊聽會白?”朗世逸冷笑一聲,“老梆子一個,嘴裡沒有一句實話。先前叫他開槍他也不開,咱倆千萬悠着點,別給人賣了。”
谷靖秋想了想,還是沒有提醒朗世逸自己也聽不懂閩南語。
見桑托斯離開,老跛也帶着小年輕席爾瓦湊了過來。
兩人對老跛倒是印象不差,不管他藏着什麼秘密,總歸是實打實一同浴血奮戰過的。
“老跛,怎麼也不同桑托斯先生打個招呼?”朗世逸向來嘻嘻哈哈沒個正形。
老跛連連苦笑:“你看看老頭子我和他像是一路人麼?人家是加西亞家的旁系,夫人的親衛,正兒八經的‘自己人’。我只是夫人招徠的賭棍,也就是跟着混吃混喝的時間比較長,和他們認識得久罷了。”
谷靖秋默不作聲,他知道老跛這是要開誠佈公了。這傢伙和朗世逸一樣,是成了精的老鼠,想必是曉得自己身份存疑,特地來解釋。
朗世逸取完最後一根狼骨,從一旁的越野車裡取了摺疊椅,又將遮頂布支棱好爲衆人避雨。
一旁的僱傭兵見識過谷靖秋刀劈狼獸的恐怖勇力,此時也自覺地挪開位置,給他們留出空間。
老跛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沉聲道:
“重新介紹一下,我姓李,單名一個豐。不過這名字已經很多年沒用了,還是叫我老跛吧,聽着習慣。”
“你們應該已經看出來了,我和那些僱傭兵不太一樣。確切的說,我的身份比較特殊,既不像他們是臨時工,也不像那些拉丁裔一樣是加西亞家的自己人。”
“我是秦人,這種身份很尷尬,尤其在種族主義盛行的南美黎堅。我早年有些際遇,到處跑鏢也學了些本事,不過這都不是加西亞夫人招攬我的原因。”
“你們應該知道,車隊和你們同路,終點也是拉斯維加斯。”老跛砸吧砸吧嘴,笑得有些懷念。
他慢悠悠伸出了三根手指,“拉城是享樂的天堂。膽量、運氣、技術,三者具備其一,你就能在那討生活,因此,很多上位者也習慣於用當地的傳統手段進行交易。”
“賭?”谷靖秋挑了挑眉。
“是的,賭。”老跛微微坐直了身子。提到這個話題,這個老男人身上突然有股自信的氣勢升騰,像是傳說中的武者握住了他的刀。
“什麼方式都行,什麼內容都行,賭資百無禁忌——可以是美貌貴女的初夜、邪惡教會的傳承聖物或是一州之主的結婚戒指......錢反而是最俗的,所求的東西也是千奇百怪。呵呵,也許這就是大人物吧。”
他摸摸鬍鬚,沉浸在回憶中,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崢嶸歲月,好半晌纔回過神來:“總之,老頭子我還算有些水平,也承蒙夫人信任,只要有去拉斯維加斯的差使,都要帶上我。”
朗世逸有些好奇:“老跛,說的這麼牛氣,你到底什麼水平?透個底嘛。”
老跛嘿嘿直笑。
他用另一隻手握住那三根手指,露出指尖,做出疑惑的神態:“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三個都有一點吧?哈哈哈哈,見怪見怪,賭桌上的本事不好多講,朗兄弟擔待些個。”
他態度懇切,朗世逸也不是個不識趣,遂作罷,安靜地等他的下文。
“總而言之,我對這支車隊相當瞭解,這次是想開誠佈公地和兩位聊聊。”老跛壓低了聲音:
“我是來求援的。桑托斯那人手黑心辣又護短,輕易不會讓自家兄弟涉險。這次人手摺損不小,我怕僱傭兵們死光後,就得輪到我們衝在前面了。”
“拉城還有大把的老千等着替有錢僱主做事,這差事並不是非我不可,桑托斯會不會保我,我沒把握。”
“人間雖苦,但也有一番滋味,老跛子我呀,還沒活夠。”
說着,老跛又嘆了口氣,“像我這種賭徒多少有些信命。每次隨隊我都會先找人幫忙算卦。”
“這次出來,給我算命那人說,我此去遇劫,煞衝命宮,然而或可遇貴人,則尺水之障,一步可越。”
他目光炯炯,盯着谷靖秋與朗世逸來回打轉:“我相信,您二位就是我命中的貴人!”
朗世逸失笑:“你看我倆這個落魄樣子,像是什麼貴人麼?何況今天不是爲了掩護老谷, 你也遇不到險情吧?”
谷靖秋也輕輕搖頭,他握了握手中的刀,神色平靜:
“命數不足信。”
老跛搖搖頭:“我老跛可還沒瞎。何況命數這事,也不好說的。這一進山區就這麼邪乎,加上先前樞紐站那事,我心裡實在沒底,總感覺要變天。”
“人老了,就是愛想東想西,想求穩。可惜骨子裡又是個賭棍,就只能想盡辦法增加贏面。”
“不管如何,就衝同生入死了一遭,我信得過兩位的人品和實力,和你們一道我放心。”
“更何況......這還有個傻小子。”
他猛地拉過一直處於聽天書狀態的席爾瓦:“我自問不是什麼道德聖人,可這孩子願意叫我一聲老哥哥,我在這車隊裡就這麼個小老弟,總不能不罩住他吧?”
說罷,輕輕踹了席爾瓦一腳:“快同人道謝,人方纔救了你一命哩!”
這句用的不列顛官話,他聽得懂。
小年輕漲紅了臉,磨蹭一會兒,低着頭給谷靖秋行了個大禮。
他並不是爭強好勝之輩,中土人救了他,他很感激。可一想到自己先前吹鬍子瞪眼的幼稚舉動,他現在就恨不得找個縫把自己埋了。
好在另一邊似乎又突然發生了什麼騷亂,老跛也看出了他的坐立不安,於是差他去打探打探。
走出十來米遠後,席爾瓦終於又能呼吸了。他長出口氣,腳步輕快地朝騷亂源頭走去,沒過多久,就看見兩道身影扭打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