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嘎!”
渡鴉扇動翅膀,落在一株乾枯的約書亞樹上。
這種學名短葉絲蘭的單子葉植物在美黎堅西南分佈頗廣,是鳥類築巢停駐的好去處。
這隻聰明的渡鴉沒有在塞利格曼小鎮門頭與其他同類爭搶屍體,而是鎖定了眼前一位正往小鎮方向走去,步履蹣跚衣着破爛的牛仔。
它從這位牛仔身上感受到了腐朽、死亡的氣息,只等他倒下,就能飽餐一頓。
牛仔行至樹下,擡頭與渡鴉對視。
它歪着頭好奇打量,黑而亮的小眼睛裡倒映出牛仔僵硬發灰的瞳孔,和他乾瘦面龐上生出的木質尖刺。
這裡的鳥兒早就被屍體喂大了膽,並不懼怕人類。何況在這隻渡鴉眼中,對方僵硬遲緩,實在不算有威脅。
可下一刻,牛仔乾枯的大手便在渡鴉視野中極速放大!
這一抓快的出奇,這隻聰明的渡鴉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哀鳴,就被那位牛仔一把攥住!
「咔噠!」
這是骨頭崩斷的聲音。
“嗬......嗬......”
喉間發出野獸般的喘息,牛仔舒展手指,將那團已被攥得稀爛的血肉抹在臉上,像得到了某種恩賜。
陽光之下,那團混雜了鳥羽的血肉迅速乾癟脫水,晃晃悠悠的牛仔繼續向着小鎮前行。
幾十米開外,谷靖秋和朗世逸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這可和說的不一樣。”
“不是說沾上怪病的都病倒了麼?怎麼還這麼有活力?”
看着向自己逼近的牛仔,朗世逸暗自不妙。
他舉槍瞄準,大聲警告:
“嘿!站住別動!”
對方無動於衷,繼續拖動身體靠近。
不遠處,小鎮裡暗中觀察兩人的值守者也發現了不對,端着槍衝了出來:“外鄉佬!放下武器!”
“嘭!”
朗世逸懶得廢話,一槍直接打在那位舉止怪異的牛仔腳邊,讓一團風滾草炸成了碎屑。
槍聲迴盪,塞利格曼大門上啄食屍體的鴉羣紛紛擡頭。
......
“嘭!”
“嘭!”
“嘭!”
“嘭!”
槍響震得房樑上的灰塵簌簌灑下。
第一聲槍響時衆人還沒反應過來,等到第四聲槍響結束後,酒館裡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桑托斯站了起來,面如沉水。
僱傭兵們也都意識到不對勁,紛紛搖醒身邊微醺的同伴,拿上武器,跟在護衛隊長身後走出酒館。
酒館外,小鎮裡,早已一片肅殺。
靠近鎮外荒原的牛欄邊圍了一羣嚴陣以待的牛仔,他們舉槍瞄準,嘴裡罵罵咧咧。
幾米開外,谷靖秋腳下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名生死不知的壯漢,朴刀已然出鞘,在灼人的烈日下平添幾分涼意。
朗世逸一手託着獵槍,另一隻手架了張半人大的機械盾,嘴裡毫不客氣地回噴着髒話。
雙方短暫地僵持住了。
桑托斯帶着僱傭兵出現後,牛仔們頓時陷入左右兩難的困境,氣氛愈發焦灼起來。
“冷靜。我們沒有惡意。”
桑托斯高舉雙手,緩緩越衆而出:
“我是桑托斯·德阿·加西亞,鳳凰城加西亞家車隊的護衛隊長,你們長官拉姆·蘭伯特的朋友。我相信大家先前都看見了我們的友情。”
說罷,他撇了眼谷靖秋腳邊生死不知的牛仔,
朝着兩人遙遙喊話:
“兩位,請告訴我你們沒有殺人!”
朗世逸冷哼一聲:“現在是沒有,但我這位朋友可不喜歡被人拿槍指着,接下來就不敢保證了。”
牛仔隊伍裡一陣騷動。
就在方纔,那個扎高馬尾的中土人像大鳥一樣躍起,隔着好遠一刀劈斷了一排火槍。落地之後幾位公認的纏鬥好手在他手裡連一個照面也沒撐住,給這些牛仔狠狠潑了盆冷水。
此時朗世逸狠聲威脅,這羣跋扈慣了的劊子手們竟也破天荒地感到了畏懼。
過了一會兒,一個看起來頗有威信的高瘦男子站了出來,聲色俱厲地強調:
“桑托斯先生,您是拉姆大人的朋友,我們不會爲難您。”
“可這兩個人無視警告開槍打傷了我們的兄弟!這筆賬一定要算!這是幫會的規矩!”
“很好,早先我就該放那個該死的病號進來,讓你們這羣蠢貨全部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朗世逸語氣強硬。
桑托斯眼神一閃:“朗先生,怎麼回事?什麼病號?”
“不知道,老谷叫我別過去看。”朗世逸聳聳肩:“那傢伙步子看着蹣跚,手卻很快,聽不懂人話,行爲又像野獸。”
他指了指十來米開外的一處草叢,桑托斯眼瞳像鷹隼一樣收縮,將那裡的情形看得分明:
在草叢裡,一名牛仔被獵槍轟斷了雙腿,正艱難卻執拗地靠雙手往前爬行。
他的牛仔帽落在一邊,露出一張皮膚乾枯皺巴的臉。
無數細小的木質根鬚自顱內伸出,化作尖刺,把牛仔的五官撐得四分五裂,上面依稀沾着些鳥羽,斷掉的兩條腿則拖在地上,傷口卻像是徹底風乾碳化了,沒有血跡。
已然是徹頭徹尾的怪物。
“看起來像是拉姆所說的怪病。”桑托斯向谷靖秋那邊走去。
高瘦牛仔信誓旦旦:“不可能,之前那些得病的人根本就沒法走動!”
“疾病也好詛咒也罷,作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是不一樣的。”
項舟小跑到桑托斯身旁,自懷裡掏出一副層層疊疊的單邊金屬鏡框,遠遠地檢視了那位“病患”一番。
“就好比等劑量的麻藥,麻得翻幼童,卻只能讓身強力壯者行動不便一樣。”
高瘦牛仔本能地想反駁,卻被項舟擡手止住了話頭。
他曾跟着拉姆·蘭伯特覲見過戴蒙礦業的高層,那是跺跺腳南內華達就要地震的人物,可要論氣質,眼前的漂亮公子哥還要更勝一籌。
如果說谷靖秋是藏在鞘裡的絕世名刀,拔刀時的鋒芒叫人不自覺地閃躲,那項舟就是周天星辰拱衛的皎潔明月。
那是自然流露的矜貴氣息,並不刺眼,卻讓高瘦牛仔下意識選擇遵從。
年輕公子小心地挽起長袍下襬,在衆人的注視下朝那“病患”走去。
“等等!會傳染的!”老跛氣喘吁吁地擠開了人羣。
“不妨事。”項舟自袖袍裡摸出半張小巧的面罩,擋住口鼻,再將眼鏡調整回正常焦距:
“這種「怪病」應該也有特定的傳播媒介,只是你們沒發現罷了。”
“如果沒有呢?”
“那說明這是超出了理解層面的大恐怖,我們可以安心等死了。”
他一邊走,一邊從手指尖開始繼續武裝自己,看起來倒比谷靖秋這種冒牌貨更像一位“獵魔人”。
也許是聞到了血肉的馨香,趴地上的牛仔病患掙扎地更加劇烈了。
衆人屏住呼吸。
項舟在目標身前輕輕蹲下,還未落穩,趴地的病患兩手一撐,突然暴起前撲!
“莽撞!”桑托斯一驚,這位項公子此前表現得高深莫測,不想還未施爲便陷入了險境!
這一下撲擊彷彿積蓄了許多力量,遠遠超過此前任何一次掙扎,朗世逸舉槍欲射,卻被項舟的背影擋得嚴嚴實實。
“喝!”
危機關頭,項舟猛地吐氣!整個人如陀螺般連續旋舞后撤!
衣袍紛飛,黑髮披散。
指尖寒光閃爍,避開最險要的一擊後,他將那怪人前撲的手掌狠狠釘在地上,順手抽走了兩支別在發間的銀簪,一支沒入目標咽喉,一支拍在脊中。
一直生龍活虎的怪人像被剪斷了牽絲的木偶,頓時軟趴趴倒在地上。
項舟的表演沒有結束,他抖出一把翠色匕首,刀刃在怪人身上溫柔遊走,卸下了一隻小指、一顆眼珠以及怪人背上的一大塊皮膚。
這些“戰利品”被項舟用一張白布託着,架在一邊枯木的枝椏上。
“桑托斯先生,請看。”
“神乎其技。”
桑托斯輕聲嘆息。他正要邁步前行,卻被手下拉住:“隊長,小心傳染。”
桑托斯搖頭:“項先生這般人物,邀我上前,必然是有所發現。我又有何懼之。”
項舟彷彿沒有聽見,在一旁微笑而立。
待桑托斯臨近,他將匕首側放於切下的標本上輕輕刮擦,發出細密的沙沙聲。
桑托斯眼神一凝。
“夜梟有利目之能,但要破解「怪病」的傳播機制,還需要用上這副眼鏡。”
項舟取下那半邊眼鏡,交給小鬍子隊長,後者從善如流,借用眼鏡仔細觀察。
現場一片寂靜,靜得只能聽見遠方渡鴉的啼鳴。
牛仔們此時早已放下了火槍,那名高瘦領頭人想要一窺奧秘,卻又對“怪病”心存恐懼,只能遠遠地問道:
“桑托斯先生?您看到了什麼?”
良久,小鬍子男人回答道:
“......新芽。”
“什麼?”
“新芽。「樹木」的新芽。”
他取下眼鏡,努力壓制住翻涌的心情。
通過項舟的單片眼鏡,他清楚地看到了藏在標本指甲、皮膚上的,密密麻麻又微不可查的細芽。
這種木質結構自內而外,就連那顆黯淡的眼球也被填得滿滿當當。
突破體表後,尖端的「新芽」便如綿密的針頭,隨時準備扎入與其接觸的血肉之中。
方纔匕首刮擦發出的沙沙聲正是鋒刃與這些“針頭”碰撞所導致的。
相比之下,那些暴露在外的明顯枝椏倒更像是吸引眼球、轉移注意力的險境。
桑托斯扭頭看向項舟:
“這就是木質化怪病傳播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