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舟?”
“正是在下。”
“神都人?”
“土生土長。”
“那爲何在此?”
桑托斯深深凝視着眼前的年輕人,爲車隊的前途感到擔憂——來歷不明的傢伙又多了一個,還是個秦人,不好隨意打殺。
老跛這傢伙靠不住,一直同那個盎格魯人說些自己聽不懂的騷話,發現對方會說不列顛語後,桑托斯便親自上陣問話了。
“背井離鄉總是有原因的嘛。”
年輕人有些羞赧。
他蹲坐在火堆旁,腰身卻挺得直直的,意態閒適,全然不似被人擒拿問話的模樣,儼然是世家公子做派。
“有的人是在故土待不下去了被迫流浪,有的人是主動離國。我呢,是想躲個清靜。”
桑托斯點頭,示意他繼續。
“這不好吧?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可以不說麼?”年輕人撓撓頭。
桑托斯一個眼神,就有護衛面無表情地握住了火槍。
項舟立刻表示明白,斟酌一下,開口道:
“其實,別看我這樣,我也算是出身名門哩,只是身份比較特殊,是個私生子啦,見不得光的那種。”
不用他多做解釋,衆人都信了七分。眉目如畫這種詞,大概天生就是形容他這類人的,說他是世家公子,半點不違和。
“神都項氏啊......莫不是國子監項道全項祭酒的公子?”朗世逸突然插話。
“蒙陛下賞賜,家父已經離了國子監,在光祿寺領職了。”項舟大方承認,“這位兄臺......莫非認得家父?”
朗世逸呵呵一笑,縮了回去,搖頭看戲:“非也。我認得項大人,項大人卻不認得我。”
項舟還待再問,瞥見桑托斯不善的眼神,連忙拐回正題:
“總而言之,家父明面上是加官晉爵了,可光祿寺卿畢竟是個閒職,雖高一品,論實權還不如原來......先生能懂麼?”見桑托斯點頭,他才繼續,“因此,家裡的哥哥弟弟們心思就活絡起來了,想在老爺子退下來之前撈足好處。”
“我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十二歲時才認祖歸宗,這些熱鬧輪不到我頭上。但架不住勾心鬥角的,實在心煩,乾脆就跑出來遊歷江山。”
“先往北。搭車穿過厄羅帝國的凍原,再搭船穿過白令海峽,沿着海岸線南下,一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一年多才走到美黎堅境內。”
說起這一路的旅程,這個年輕人神采奕奕,那雙好看的眸子亮晶晶的,恰似雨霽雲消後繁星點點的夜空。
所有人都爲這份任性震撼無言。
且不提難尋徵兆的「詭異降臨」,就是路遇野獸、強盜,也夠這麼一個世家子吃一壺的了。他生得還這麼美,有些境遇可比死亡更叫人絕望。
好半晌,才聽見有人輕聲感嘆:“那真是好遠,好遠的一段旅程。”
項舟擡眼,越過人羣,和谷靖秋眼神相對。
他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是啊。這一路也足夠精彩,比窩在神都裡有意思多了。”
桑托斯差不多相信了項舟的說辭。
這個俊美的年輕人眼神純澈透亮,桑托斯只在多年前的一個邊陲教堂裡見過相似的眼神,而那眼神的主人是位連他也要心生敬佩的大修士。
至於項舟言語裡其他細枝末節的東西,並不重要,只要這個年輕人不是有心人設下的麻煩就行。
“那麼,項公子爲何躲在我們車隊的營地附近?”老跛點出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問題。
“不算躲吧......其實我比你們都來得早一些。”項舟顯得很無辜,“遇見這麼大的隊伍,我第一反應也是不想扯上關係,可狼羣來了,我動不了。”
“再後來......”
席爾瓦神色突然緊繃,這麼多人當面,如果這個漂亮公子哥把他方纔發泄情緒的幼稚舉動點明......
“再後來如何?”
“再後來我想向貴車隊借個火,就被發現了。”
席爾瓦不動聲色地長舒了口氣。
“借火?你不怕我們是賊人?”老跛做了個割喉的手勢,笑得陰惻惻的。
“開始是怕的,所以躲着沒有現身。後來確認了身份,就不怕了。”項舟搖搖頭,指了指幾輛車車門上的大麗菊浮雕,“在美黎堅以大麗菊爲家徽的通常是拉丁裔。看車隊走向,你們是要橫跨內華達山脈去往南內華達州。先前幾位斬狼的英姿在下也看在眼裡,再結合活動範圍和三階基因藥劑,答案就很明顯了。”
“羅德里格斯、馬丁內斯、加西亞,不論你們是哪一家,都是南美黎堅的名門,可以冒險試一試。”
桑托斯略微思忖,正要開口,人羣后方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他趕忙回頭,卻聽見一道柔美女聲遙遙傳來:
“項公子真是博學。”
黑壓壓的人羣分開,紅髮勁裝的女護衛當前開道,在她身後,一身黑色紗衣的高挑女子踏着晚風而來。
她將微微卷曲的深棕色長髮盤在腦後,額際點綴一顆淚滴狀翡翠寶珠,尾端用銀絲絡繫着,隨髮辮一道盤好。
女人的臉上也掛着黑紗,遮去嫵媚大氣的面龐,只露了雙斂着萬種風情的眸子,顧盼之間有種熱烈又含蓄的美,恰似一朵正值花期的牡丹,叫人忍不住去探尋花瓣層疊之下的秘密。
桑托斯連忙上前,恭敬地親吻女人的指尖,其他護衛也紛紛敬畏地行禮。
白人僱傭兵們倒是有心偷看,卻也被形勢裹挾着低頭,只能用餘光偷瞥女主人裙裾的下襬。
朗世逸摸摸鼻子,頂了頂谷靖秋的肩膀:“要不說人比你長得俊呢。一出場,連這位加西亞夫人都被驚動了。”
“不敢當,有所涉獵罷了。”項舟起身施禮,“我聽聞,拉丁三大姓中,羅德里格斯家守舊排外,馬丁內斯家激進高調,唯有加西亞家得了中庸之道,將變革與平衡協調得很好,而那位神秘的女主人便是此中關鍵。”
“謬讚了,都是先夫的功勞。”加西亞夫人款款而行,走到火堆旁,灼熱膨脹的氣流將她的紗裙吹得翻飛舞動。
她站在男人們視線的焦點,那雙翦水秋瞳卻只注視着一身素衣的年輕公子。
“我對項公子避開狼羣嗅覺的法子很感興趣,商隊來往荒原,想必大有用處。”
她頓了頓:“當然,報酬一定不會讓項公子失望。”
項舟卻微微擺手:“一點驅獸斂氣的藥粉,也不是什麼獨家的偏門方子,怎麼好收夫人的錢......藥理和那位老先生先前撒的粉一樣,只是替換了幾味藥草罷了,一會兒我抄個單子給您。”
“無功豈敢受祿?”女人偏頭示意護衛上前,“公子游歷山川,但一人上路多有不便,不如隨我等同行,也好有個照應。”
“欸?”項舟有些傻眼,他環顧左右,幾名拉丁裔壯漢已經擁了上來,將他隱隱夾住。
“我們也不同路呀......”
最後這句話近乎呢喃,很快就飄散在了風中。
......
“朗大兄,朗大兄?”
盎格魯人靠在車座上,不耐煩地翻了個身,黑暗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臉。
“朗大兄,醒醒。”
呼喚聲不斷響起,大有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氣勢,朗世逸不耐煩地睜開眼睛,迎面對上了一張俊俏的臉。
“你誰啊!”
盎格魯人一個激靈,爬起來就要給對方一拳。
“別別別,是我呀!項舟!”
“那個兔兒爺?”朗世逸一愣,收住了拳頭。他環顧四周,發現谷靖秋也醒了,正抱着朴刀坐在一邊靜靜看着。
“欸,怎麼也這樣說?太沒禮貌了。”項舟不滿地摸摸腦袋。
“你先別管......等等,你不是被加西亞夫人叫人帶走了,怎麼會在這裡?大夥都在猜你是不是成了夫人的入幕之賓。”
項舟苦笑:“鳳凰城最大山頭之一,加西亞家的女主人,怎麼可能這麼隨便?你在背後嚼人家舌頭,小心被那些拉丁裔聽見。”
“說不定人家也很好奇呢,呵呵,男人嘛......”朗世逸不以爲意,“等下,你怎麼知道我是誰?老谷說的?”
項舟老實點頭:“是。我鬧着要小解,好不容易纔磨出這個空當來求助,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 ”
說着,他竟在狹窄的車座上用力拜倒:
“兩位哥哥,兩位老鄉,你們得幫幫我呀!”
“幫你?”朗世逸和谷靖秋交換了個眼神,“怪事了,這一路上怎麼一個個的都來找我倆幫忙?幫忙可以,你先老實交代。加西亞夫人爲什麼一見你就出來強行挽留?就因爲那張驅獸的方子?”
“我先聲明,不是在下自負形貌,但我確實比較受歡迎一點。”項舟坐直了身子。
“少扯淡。”朗世逸不屑地撇撇嘴,“大爺我尋花問柳的時候你小子還穿着兜襠布呢。那位夫人的面紗可沒有遮着眼睛,那絕對不是意亂情迷的眼神......”
他盯着年輕公子哥的眼睛:“項舟,她很忌憚你。爲什麼?”
“我見過他。”
女人眼簾低垂,看不清神色。
“在拉斯維加斯天空賭場的最高處,我看見他與謝爾登?阿德森對賭。”
“和賭城之王?”另一人身影佝僂,聲音低沉,“賭資是什麼?”
“一則消息,經過謝爾登本人確認,值得他親自下場。”
“聽起來很神秘。”
女人點點頭,她慵懶側臥,黑色紗衣包裹下的軀體呈現出驚人的弧度:“我差人打聽過,他進入天空賭場的賭資是一件褪色的遺物,來自枯萎聖堂。”
那人猛地擡頭!
陰影之下,那張蒼老的中土面孔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許久,他終於無奈地嘆了口氣。
“瑪蓮娜,你心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