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突然暗了,夜晚的降臨只在一瞬,好像有人自高天之上蓋上了幕布。
席爾瓦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有什麼東西落在他臉上,冰冷溼潤,他伸手摸了摸,下雨了。
顧不上天氣的變化,席爾瓦死死盯着山谷對面的陰影:“那是什麼?狼?不是說有聚居點就意味着很安全嗎?”
“荒原上哪有什麼絕對!”老跛惱火地拍了拍小年輕的腦袋,“小心點,這麼大的狼羣,簡直聞所未聞。我們麻煩大了。”
“列陣!”
現在沒人在乎流民了。護衛們反應很快,在危險迫近前圍着棚窩排開了陣型,拉丁裔站在內圈,背靠女主人的居所,白人們則靠外據守——朗世逸的推測似乎離真相不遠。
席爾瓦也端着火槍迎了上去,老跛卻沒有退回到內圈的隊伍裡,反而火急火燎湊到谷靖秋、朗世逸兩人身旁,露出一個諂媚的笑臉。
“小谷兄弟,朗兄弟,一會兒真有啥事,你們千萬擔待些!”
谷靖秋沒和老跛客套。
他“嗅”到了一股格外強烈的血氣,混雜着腐敗的氣息,藏匿在山崖的陰影下,那絕不是尋常野獸。
如今他們被夾在兩道防線之間,一旦前排的護衛們沒有頂住,局面就不妙了。
朝朗世逸丟個眼神,谷靖秋開始給短管獵槍裝彈,盎格魯人叼着捲菸,依舊是雙持霰彈槍的造型,他與谷靖秋幾乎是背靠背站着,同樣嚴陣以待。
和他們處境一致的流民一家此時很不好受,他們有很多武器放在那頂被徵用的中央棚窩裡,隨着加西亞夫人的進駐,被丟到了防守圈的另一邊。
流民們有心去撿,但在內圈拉丁裔們黑洞洞的槍口之下,終究是不敢有所妄動——那有如實質的肅殺之氣,正毫無保留地宣告着他們的態度:這個節點上,任何東西都不許靠近主人的居所。
氣氛愈發凝滯。
“點火!”
黑暗中,桑托斯突然沉聲發令。
一名扎着髒辮的拉丁裔護衛快步上前,點亮了流民預留的火堆。
雨勢還不大,橙色的火龍騰空而起,將光明擴散開來。
“嗬!”有人小聲驚呼。
藉着篝火補充的光亮,護衛們發現,黑暗中的猛獸已經悄無聲息地摸到了近點!
狹長的獸目映着火光,充斥着飢渴與混亂,它們終於暴露出了自己的真身。
這羣獵殺者形似灰狼,但遠比灰狼更強壯,厚實的鬃毛下是異變增殖的肌肉組織,更彰顯着尋常狼羣所沒有的暴虐質感。
有人猛地舉槍,卻被桑托斯一把按住了拉栓:“不要妄動!”
被這樣一吼,其他已經端槍欲射的護衛也一時間僵住了。
“它們在試探。這是變異種羣,血腥只會刺激它們的獸性。”桑托斯的聲音異常平靜。
“能不打就不打,沒有必要硬拼。”這位護衛隊長看向了躲在谷靖秋身後的老跛,“老跛!拿你的特效藥出來!”
谷靖秋聽見老跛壓低聲音罵了句髒話。
他蹲下身子,自背後的鹿皮囊子裡一陣翻找,然後握着火機和一隻黑鐵罐子,磨磨蹭蹭地往圈外走去,一步三回頭。
“我替你壓陣。”看出了這位老鄉的潛臺詞,谷靖秋提着刀上前。他不知道老跛要玩什麼把戲,但如果能避免一場惡鬥,這個風險值得一冒。
老跛明顯鬆了口氣,兩人一齊往外走去,白人護衛們給他倆讓出了一道口子。
混跡其中的席爾瓦有心說些什麼,可老跛心神全在圈外的猛獸身上,並沒有注意到小老弟的糾結。
小年輕張張嘴,目光又落在谷靖秋身上。
這個中土人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卻不見一絲慌張,握刀的手穩得像故鄉碼頭宰魚的小販子一樣。
也許是心有所感,谷靖秋回過頭來,兩人對視了一眼。席爾瓦飛快地挪開了目光,等他反應過來,懊惱地再瞪回去時,谷靖秋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老跛半跪在地上,自腰間抽出一把彎刀,然後將黑鐵罐子裡的神秘粉末小心撒在刀身上。
徘徊試探的獸羣定住了,野獸們盯着這兩個越衆而出的人類,喉間發出警告的低吼,最近的那一隻離老跛只有二十來米,他已經可以清晰聞到那股腥臭難耐的氣息了。
老跛深吸了口氣。
他握刀平舉,另一隻手將酒壺取來,咬下瓶塞,含了滿滿一口烈酒,然後握刀的手驟然發力,將那層粉末震到半空!
彎刀被他拋到一邊,火機點出火花,老跛怒目圓瞪,將一口烈酒全數噴出,迎着那渺小的火星,最終化作照亮夜空的扭曲火蛇!
“捂住口鼻!”老跛沉聲喊道。
做完這一切,他撿起彎刀和酒壺,開始小心地後撤。
狼羣被突如其來的火焰唬了一跳,但很快反應過來,低嚎着擺出了進攻姿態。
白人僱員們紛紛舉槍瞄準。真切的生死危局前,桑托斯的威嚴並不夠看,只有拉丁裔們仍恪守着首領的命令按兵不動。
“不要開槍!不要開槍!再等一等!”老跛急得滿頭大汗。
就在這時,一股異樣的焦香悄然瀰漫,和着雨水,很快便蓋住了空氣中的腥臭氣息。
躁動的獸羣彷彿遇到了什麼難以忍受的東西,開始顯露出撤退的傾向。
“什麼味兒?”有人好奇地猛嗅,卻被同伴趕緊拉住——以桑托斯爲首的拉丁裔護衛全部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再聯想到先前老跛說的話,他們也趕忙壓下了好奇。
然而爲時已晚,就在小年輕席爾瓦身邊,已經有人開始滿臉通紅地說起了胡話。
“媽的,蠢貨!”老跛子怒罵一聲,又接着喊道:“趕快把人打暈!別讓他們亂來!這是曼舍草研製的粉末,能讓人致幻!”
“啊?”席爾瓦有些愣神,可那名已經上頭的僱員卻管不了這麼多,也不知道想到什麼,他一邊狂熱地呼喊着,一邊舉起了槍管。
“轟!”
一聲爆響!
“完了......跑!”老跛痛苦地閉上眼睛,隨即咬呀轉身,撒開腿就朝着圈內狂奔!
“嗷~吼~~”
這一聲槍響如同水入滾油,徹底撕開了平靜的夜色,雖然沒有打中,但原本已有退意的獸羣被成功激怒了。
黑壓壓的狼羣向着谷底的聚居點發起衝鋒,這時人們才發現這羣野獸居然有近百之數!
當它們咆哮着衝鋒時,恍若黑色的雪崩,有着撕裂一切的氣勢!
“不要開火!人還沒進來!”桑托斯臉色黑得如同鍋底。
“谷老弟!快跑!”老跛牟足了勁狂奔,誰也沒想到這個外號老跛的老男人可以跑得這麼快。
但谷靖秋沒有動。
不是不想,實爲不能。
他無聲地苦笑。從槍響開始,他就被藏在暗中的特殊存在鎖定了,他只有面朝狼羣,慢慢後退,才能稍稍緩解那種如芒在背的危機感,但這顯然趕不上狼羣奔襲的速度。
“他媽的......”朗世逸嘴裡的捲菸掉了下去,他端着機槍朝外圈跑去,“老谷,這他媽得加錢啊!”
老跛也發現不對,他扭頭回顧,只看見年輕旅人持刀的孤寂背影。
對獸羣而言,幾十米的距離如同虛設。這個關頭,谷靖秋竟然閉上了眼睛。
他將朴刀納入懷中,如同抱着心愛的姑娘,整個人的氣息迅速收斂,好似化作一尊石像,一尊即將被黑色雪崩摧垮的石像。
雨點噼裡啪啦地落下,爲狼羣的奔襲伴奏。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便是流民,也敬畏地看着那道渺小的身影。
二十米。
十米。
五米。
黑暗中,一抹猙獰的刀光倏地亮起!
“轟隆!”
閃電劈落,藍紫色的光柱貫穿天地,照亮了那一瞬的崢嶸。
朴刀的鋒刃流動着光芒,那是火焰、閃電和微弱的月光共同織就的光輝,光芒閃過,撲向谷靖秋的野獸突然從中斷成兩半,軟趴趴地倒在一邊。
鮮血淋在年輕旅人的身上,和雨水一同滑落,他將刀輕輕一甩,漆黑的眸子比夜色更幽深。
席爾瓦看傻了。他喃喃道:“這還是人麼......這就是獵魔人麼?”
所有人都爲這一刀的勇武震驚讚嘆,但雪崩不會就此停息,更多狼獸從四面八方涌來,不容谷靖秋有片刻歇息。
“開火!!”朗世逸咆哮,“都愣着幹什麼?開火啊!”
“可是,他們還沒進圈,流彈容易誤傷...”
“他自己能行,往他兩邊火力壓制!”昂格魯人已經衝到了外圈,他扭頭盯着桑托斯,“幫他們就是幫自己,有什麼好猶豫的?”
桑托斯沒有做聲。
朗世逸狠狠啐了一口,一把將擋路的護衛撥開。輕機槍瘋狂轉動,壓抑已久的現代殺器終於迎來爆發,震耳欲聾的機槍轟鳴聲炸得人們腦子一片空白,卻顯得無比孤獨。
黑暗中,有人抵住了谷靖秋的背。
那是老跛。
他不知何時又衝了回來,握着彎刀的樣子讓人想起沙漠裡盤踞的毒蛇。
這個總是嬉皮笑臉、故作高深,喜歡講些志怪趣聞以博人眼球的老男人竟也展露出了驚人的氣勢,他潛在谷靖秋的影子裡,手裡彎刀輪轉,便將從側後方涌來的狼羣肢解。
“小谷兄弟,換老跛子我給你掠陣了!能不能活,就看你了!”
“好!”
谷靖秋一手持刀卡住近在眼前的狼嘴,一手扣動扳機,將這畜牲喉嚨轟得稀爛。
兩人背靠着背,像是大雪崩裡傲然挺立的奇崛山岩,無論雪崩如何洶涌,始終不動分毫。
人羣的最後,一雙纖長的手撥開了棚窩的門簾。那位尊貴的女主人終於帶着女兒和近衛現身。
她定定地看着暴雨中揮刀廝殺的兩人,看着兩人身旁越堆越高的屍體,終於輕聲喚道:“桑托斯。”
護衛隊長點點頭,轉身大吼:
“開火!”
火舌乍響,雨落如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