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憶當年,只怕魂夢已遠。
千尋想着,只怕連老祖宗都不記得,當年的男子是何模樣。她是如何鼓起勇氣,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再登上了看似風光無限的女帝之位,繼而也讓自己的女兒坐上了繼承人的位置,期待着將自己一生經營的權力江山交付在愛女的手中。
可是最後,她的女兒背棄了昔日對大漠對她的承諾,離開了大漠,一去不回。她苦苦堅守着偌大的沙漠,孤寂的風穿梭着冥冥之音。她用丈夫的命所換來的一切,最終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老祖宗冷笑兩聲,“什麼情愛都不過夢幻一場,身居高閣,何來的真愛可談?”
“沙兒與炎風便是真愛,一個捨得命苦苦追着,一個寧願自己承受一切也不願讓對方負累。”千尋道。
“那你娘呢?”老祖宗嗤冷,“你娘爲了你爹,白白丟了命,難道也是愛嗎?若愛,何來的三妻四妾?若愛不是該廝守一生,一生一世一雙人嗎?帝王之愛,享受過權力巔峰帶來的痛快,早就不在乎什麼情與愛。”
千尋搖頭,“世人皆道,自古無情帝王家,卻不知自古無奈帝王家。縱使多情,可是帝君之愛若是寄託一人,那便是毒是刀。後宮三千乃是祖制,不管皇帝願不願意,都無可遏制的存在。但皇帝的心中誠然也有最愛之人,只是……愛不得罷了!”
愛不得?
殊不知這三個字,曾經困住了多少人的一生。
若千成,若皇帝,若應無求,若樓止,若炎風……
縱使身居高位,無執手看天下之人,又有什麼意義?縱使擁有一切,空了左肩下方的位置,此生還有何意義?一人獨行,天涯浪跡,看盡日升日落,讓思念成了最殘忍的懲罰。
“你別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我這輩子什麼沒見過。”老祖宗的龍頭杖忽然狠狠跺在地上,“想必千成業已與你交代清楚,我也知道你的來意。因爲啓動了陣法,所以帝都內所有的流蘭石全部都已經枯死,我手上唯有最後一枚流蘭石。”
聽得這話,千尋已經明白,老祖宗的意思。
可是,她沒有退路。
然她唯一慶幸的是,不必親手去殺心愛之人。
因爲爺……還在天朝。
天各一方,不必相愛相殺。
思悠悠,愛悠悠,惟願君安死而無憾。
千尋垂下眉睫,她知道自己無法說服執着了那麼多年的老祖宗,她也明白在每個人的心中,總有那麼一絲半縷的執念永遠不會被歲月磨滅。就像孃親對女兒的牽掛,就像女兒對母親的思念。
母女之愛,就如同藤上花,生下了孩兒,就是生下來牽掛。
千尋懂,也疼過,嘴角扯出艱澀的笑,千尋悲涼的點着頭,“好,我留下。留在這裡,永遠都不會踏出這裡半步。娘欠的,我來還。”
老祖宗眯起狹長的眸,“你願意留下?”
“只要祖母把流蘭石給我,我就留下來。”千尋仰頭望着她,“祖母,請賜我流蘭石。”
“你爲了那個男人,連自由和性命都不要了?他真的就那麼好?”老祖宗的氣息有些喘,“男人,都只是女帝傳宗接代的附屬罷了,根本不必當真。”
千尋沒有多說,只是狠狠磕着頭,“請老祖宗賜我流蘭石。”
老祖宗站在那裡,望着千尋跪在她的腳下不斷的磕頭,重複着相同的話語,臉上沒有絲毫猶豫與遲疑。
腳下,有嫣紅的血不斷的淌出。
她是認真的,狠狠的磕着頭,說着話,心裡狠狠的疼着,疼得眼淚倒灌進心裡,淹沒了肺腑,蒼白了所有的人生顏色。
“夠了!”老祖宗駭然怒喝。
下一刻,她驟然俯下身子,一把鉗住千尋的下顎。
有血從千尋的額頭淌出,沿着鼻樑緩緩而下,染上了素白的面頰。像極了開在雪地裡的傲雪紅梅,有種令人癡迷的顏色,紅得如此妖豔。白髮紅顏,那蜿蜒在臉上的鮮血,看上去愈發的悽楚。
卻有着一雙堅毅的眸,從不爲此動搖過片刻。
“爹說,踏入陣內的人不生不死,所以祖母大可放心,便是知道不會死纔會如此折騰。不疼!”千尋說得極爲平靜,眼底沒有半點波瀾,宛若一潭死水。
額頭的傷,慢慢的癒合,鮮血消失了,傷痕也無蹤。
可是那種疼痛卻刻入了心頭,融入了骨髓,與性命同在。
“繼位成爲女帝,流蘭石就是你的。”老祖宗鬆開她,徐徐起身,口吻陰冷狠戾,“別妄想打動我,說服我。小心外頭那些與你一道進來的人的性命,不管是誰,總
有一個是你想要保住的。”
語罷,老祖宗朝外走去,“以後這就是你的寢宮。你娘曾經逃離背棄的一切,都該由你承受。”
想了想,她在門口頓住了腳步,卻沒有轉身。她背對着千尋幽然開口,不叫千尋看清她的容色,“當年,若非她鷹隼傳訊,許是至死我不會知道她的死訊。若不知,至少還有個念想,可惜……”
“許是掌門人說得對,來年若知生死之事,定然肝腸寸斷換決絕。一朝隱遁大漠無蹤,再尋芳蹤知是故人來。你娘說過,若有人能活着走進這裡,除了聖手門,便是她的女兒。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太久,久得險些忘了自己等的是誰……”
可是不管什麼時候開始等候的,此刻都是個結束。
老祖宗走出了門,龍頭杖戳在地上的時候,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響,擲地有聲,卻聲聲扣人心,疼入骨。
等了太久,久得連自己都麻木……
女帝……登基……
千尋站在那裡,看着老祖宗依舊挺直的脊背,在外頭宮人的簇擁下,緩步離開了迎歸宮。
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一個身處權力巔峰的女子的強勢,而是一個母親苦等着離家的女兒卻不得的悲涼。
外人皆道拓跋溫狄手握生殺,卻不知她握不住女兒的生死。不是痛恨,不是憤怒,而是對自己的一種執怨難以消散。
上官燕快速的走進來,“少主,他們走了。”
千尋頷首,扭頭卻見拓跋沙兒眼底的踟躕,不由嫣然一笑,“好好跟炎風在一起,以後你就是自由的。”
聞言,拓跋沙兒垂下眉睫,“你替代了我。可是你該明白,後果是什麼。”
“只要他能活,縱使囚禁千年又怎樣?我只怕,不能看見他的白髮蒼蒼,卻等到了他的望眼欲穿和血染黃沙。”千尋笑着噙淚,心碎得再也無法拼湊。
擡頭卻見,有宮人接二連三的走進迎歸宮,一個個雙手持着托盤,臉上是一模一樣的僵硬笑容。
身着露臍裝的宮女們齊刷刷的站了一排,堵住了正殿的大門。
千尋盯着那托盤上的白色服飾,心裡有些異樣。
不是說要準備女帝登基嗎?
這一眼看去便是素服,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