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函和老劉徑直去了前廳,發現王賀正穩穩當當地坐着喝茶。
鍾函笑道:“王兄,今日怎麼有空來我這兒坐坐?”
王賀哈哈一笑:“這不是前些日子你邀我來做客嘛,嗯,這安都新產的龍井茶果真不錯。”
鍾函坐在王賀旁邊,笑着說:“那今天留在我家用晚飯如何?”
王賀笑呵呵地擺擺手:“今日,我是有事前來。”
“哦?”鍾函向老劉遞了個眼色,老劉會意,走出門看守。
待老劉出門後,王賀便將茶放下,悠悠地嘆了口氣。
剛端上茶的鐘函輕輕皺眉:“怎麼了。”
王賀半晌不說話。
他擡頭看着鍾函有些關切的臉,笑了:“小函,你這幅模樣和當年一模一樣。”
鍾函愣住:“說什麼呢?”
王賀饒有興致地說:“還記得當年旬老夫子帶我們去河邊玩嗎?”
鍾函想着:“記得,那是旬老夫子第一次放我們出書院練琴。”說完,鍾函頗有感慨地說:“當時的激動到現在還記得。”
王賀又笑了:“那時候我也激動,一個狗啃屎摔着河壩上。”
鍾函聽了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王賀見了,自己也笑起來。
等二人笑完了,王賀說:“當時你把我扶起來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得。”
鍾函笑了:“看來你記性不錯。”
王賀搖搖頭,不置可否。
鍾函端起茶喝。
王賀看着他的光潔側臉,沉默不語。
鍾函喝完,發現王賀的目光,疑惑:“你怎麼了?”
王賀看着鍾函依舊清澈的眼眸,深呼吸了一口氣:“小函,其實我今日來,有兩件事。”
鍾函放下茶杯,認真地說:“我聽着。”
王賀說:“今天,是散因最後一場文試,你知道,我打算讓他上雲英書院。”
鍾函眼中翻滾了什麼,但沒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王賀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今日來,也算是提前告別。”
鍾函苦笑:“看來,你是決定了的。”
王賀不語,過來一會兒,他說:“人各有志,你看,本來我也可以和你一樣,做個平平凡凡的琴師,但是……唉,天意弄人,不說也罷。走來走去,我走來走去,還是得選擇仕途。”
鍾函聽了,語氣平靜道:“你打算讓散因那孩子也入仕途?”
王賀點了點頭。
鍾函看着王賀有些黯淡的眼,突然想到了什麼,他語氣急促地問王賀:“是他給你安排的,對吧。”
王賀不語。
鍾函也沉默。
前廳裡氣氛壓抑。
遠遠傳來琴聲,歡脫愉悅,音曲像是蹦蹦跳跳走過來的水滴,倒是給這前廳裡增了幾分活氣。
王賀聽了,跟着哼了幾聲,笑了:“是小儀吧。”
鍾函點頭:“是《幻水謠》。”
王賀側頭看鐘函,笑眯眯地說:“我這人,從沒變過,以前喜歡彈《幻水謠》,現在聽着也還是喜歡。”
鍾函打趣:“就你那鬧騰勁兒,除了這種曲子,誰還配的上你!”
王賀又哈哈大笑。
笑完之後,又是沉默。
鍾函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他……他是怎麼找到你的。”
王賀一向笑眯眯的眼睛變得有些陰鬱:“他來安都找了韓懿。”
“韓懿?”鍾函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他不會這麼做的!”
王賀聽了鍾函的話,嘆了口氣,一臉灰敗頹然:“我是非去不可的,散因……也只怪我連累了他……他不進朝廷,也是不行的。”
鍾函似乎還是處於剛纔的震驚之中。
王賀看了他一眼,拉了拉鍾函青色的衣袖:“小函,我記得以前我對你說過——韓懿,不是好東西。”
鍾函咬緊嘴脣不作聲。
王賀深吸幾口氣,突然激動起來:“你還是不相信!還是不相信嗎?我馬上要離開安都了,我就把話說清楚,當年我的琴師調任書,就是被他毀掉的!”
鍾函一驚,站了起來:“不可能,不是他!你說……”
王賀打斷他的話,眼睛通紅:“沒錯,我當時對你說是曲滄派人做的……那是因爲,韓懿他手上還有你的那份……我不能說。”
鍾函瞪着眼睛看他。
王賀苦笑:“別這樣看着我,小函,我親眼看見的,他用硃紅色的官筆,當着我的面改的。”他扶着鍾函坐下,“比起去希宮的陳店,和曲滄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寧願放宴會琴師的資格證!”
鍾函緊緊的閉了眼,覺得口中一片腥甜。
從上午到中午,從中午到下午,鍾儀忙忙碌碌地奔波不停——當然,只是在小屋和庭院內,花田已經打了好幾個盹兒了,鍾儀依舊提着毛筆練字。
寫了半天,練習帖又翻過厚厚幾張。
當晚霞遍滿,陽光灑在水池的荷花石雕上時,他就可以停下了。
此時,文泰樓——一襲墨綠一襲淡紫走在一起。
鍾禮看了看王散因挑的高高的眉毛,嗤笑道:“你不相信?”
王散因駐足,看他:“若你真打算去繁城,你捨得你弟弟?”
鍾禮也駐足,笑了:“爲什麼這麼問。”
王散因諷刺地笑笑:“你父親將一些事瞞的死死的,你卻瞭然,不是嗎。”他向前走着,聲音傳來:“不過你運氣好,就算你將鍾儀瞞的死死的,他還傻乎乎地相信你。”
鍾禮臉色陰沉的可怕。
王散因回頭看他一眼,慢悠悠的繼續往前走,聲音也變得漫不經心:“放心,我在雲因書院會看着他,直到他去錦和城。”
鍾禮看着他隨秋風飄起的淡紫色衣袂,一字一句地說:“請你,替我看好他。”
王散因又回頭看他一眼,表情平淡,但是卻點了頭。
這便是今日的夕陽。
夕陽從文泰樓的大鐘後落下,星星從鍾家的桃花樹中升起。
鍾函強打着精神陪着鍾禮說說笑笑。
燕惠是個細心敏感的女人,她聲音溫婉:“函,你先去休息吧,等下用飯也行的。”
鍾函搖頭:“只是風寒,今晚阿禮的考試結束,要有喜頭。”
鍾小儀有些疑惑:“今天不冷,爹爹怎麼生病了?”
鍾禮按按他的頭:“早晚涼,容易風寒。”
鍾儀依舊懵懂,他轉而向他的哥哥抱怨着今天爹爹佈置給他的作業枯燥而繁重。
鍾函笑笑,臉色蒼白地讓人無法忽視。
鍾禮道:“爹,我先扶您先回房休息吧。”
鍾小儀跟着說:“爹爹休息去吧。”
燕惠便讓鍾禮留下,自己陪着鍾函進了屋子。
總覺得秋天的夜晚有些蕭瑟之感,鍾儀緊緊長袍的衣襟。
阿禮正喝着湯,看了鍾儀一眼:“冷?”
鍾儀點頭,哆哆嗦嗦地捧着湯,誇張地表示出冷。
阿禮用筷子的另一頭敲敲他的額頭:“強——身——健——體!小儀,你體寒就多鍛鍊,明天早上起來陪我練劍。”
“不好!”
“嗯哼?”
“呃……明天要上學了!”
“哦,的確……”
鍾儀突然覺得上學這個理由太好了!
他們埋頭吃了一些菜,等鍾儀添飯時,阿禮突然冒出一句:“白妗語是誰?”
“啊?”鍾儀愣住,“你說白四小姐?”
阿禮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漆黑,倒不是他高興時候那種明亮的黑,而是生氣時那種悶悶沉沉的黑。
鍾儀支支吾吾地解釋道:“呃,我和她不熟,是她自己跑到我們家花園去了,我發現了……真的不熟。”
鍾禮的眼睛像箭矢一般鋒利:“她以前那麼欺負你你忘記了?”
他刺得鍾儀覺得冤枉,同時又覺得迷茫:“以前?”
鍾禮很明顯的頓了一下:“不說了。”
鍾儀乖乖地看着他,不吱聲,他覺得阿禮生氣的模樣令人害怕。
花田在鍾儀腳邊蹭蹭,鍾儀見爹爹孃親不在,他一把把花田抱在懷裡。
阿禮不滿的看了他一眼。
鍾儀一臉可憐,懇求道:“花田想上桌吃飯,爹爹孃親不在,讓它上一次桌嘛。”
阿禮冷着臉道:“不行,用盤子夾給它。”
鍾儀耍賴:“不好!花田上桌吃!”
阿禮面無表情道:“或者明天先練劍再去上學。”
鍾儀:“……”
他低頭,花田在他的懷裡,用閃亮圓圓的眼睛無比期待的看着他。
他擡頭,阿禮冷冷的俊臉對着他。
鍾儀艱澀地嚥了咽口水:“花田......咱們還是用盤子吃吧。”
花田聽聞,眼睛立馬蒙上水霧,它的鬍鬚一抖一抖的,耳朵耷拉:“喵……”
鍾儀不忍地擡頭看阿禮,阿禮看着一人一貓的悲慘表情,無奈嘆息道:“讓它上來吧。”
鍾儀歡呼,伸出雙手剛想抱花田上桌,結果它敏捷地蹦躂到了阿禮的懷裡,東蹭蹭西蹭蹭,對着阿禮各種討好。
鍾儀僵持着雙手:“......";
或者說,它只是想貼着阿禮?
這種想法讓鍾小儀極度鬱悶,看着阿禮的側臉探究。
每次鍾小儀的眼神都是炙熱的,無論是他看韓懿,或者王散因,又或者鍾禮......反正,他只要一盯着他們發一下呆,他們就能敏銳地察覺。
不知道是鍾儀的眼神太過犀利,還是他們太有洞察力。
總而言之,鍾禮喝湯時,側頭看着鍾小儀對着他發呆的那副傻樣,結結實實地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