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紛飛,寒風刺骨。
“喲,誰家的小子?”
四歲的朔回穿着破爛髒舊的衣服,一雙深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可憐娃,算了,和大叔回家不?”
六歲時候,春天,草長鶯飛。
“呀,好俊俏的男孩兒。”
“這個男孩兒我要了,反正你也養不起,來人,給他錢。”
“乖,跟我回去吧。”
十歲,巡撫府新年,張燈結綵。
熟悉的聲音傳來:“咦?娘,這是?”
“哦,你三嬸養的孩子。”
“養的?”
“似乎是見他可憐,從一戶民戶家帶回來的。”
燕惠年輕的模樣十分好看,她微微一笑,淺淺的梨渦若隱若現。
她仔細地瞧着他,良久,道:“娘,我想帶他回去。”
沈嵐愣住:“什麼?!”
冬天,漫天雪地,安都。
一個清俊的男人牽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站在門口。
“孃親,這是誰啊?”
“你的黑靴子好神氣!我一直想要的……”
“阿禮哥哥!”
“阿禮!”
房內點着昏暗的燈,鍾禮躺在牀榻上,臉色蒼白,黑髮在枕上散開,渾渾噩噩間,腦海中,卻依舊有一個清楚的身影。
他緊閉着眼睛開口,乾澀道:“小……儀……”
坐在他身邊的朔玉微微顰眉,看向蘇然:“小儀是誰?”
蘇然道:“應該是親王在南楚認的兄弟,名喚鍾儀。”
朔玉若有所思,道:“南楚那邊,還是莫要驚動,這段時間對於王兄來說非常關鍵。”
蘇然道:“屬下明白,早已經派人模仿了親王的筆跡,按照時間傳書去南楚安都那邊。”
朔玉點了點頭,看向依舊昏迷的鐘禮,道:“王兄如果不接受,便給他服藥。”
蘇然一驚,擡眸看了一眼朔玉,他俊秀的側臉在燈火中不甚清明,他點頭,道:“遵命。”
三月,陽光晴朗,錦和苑。
“威武!”
“厲害!真是厲害!”
熱熱鬧鬧的人羣圍在武樓的擂臺邊吶喊助威,鍾儀和傅三易扒在護欄前,扯着嗓子爲臺上的尹子重打氣。
“老尹,攻他下盤!哎呦,小心那!”
“對呀!打那打那!他還欠我們三兩銀子呢!”
臺上的阮培不由一臉黑線,沒錯,他也是武生,別看他表面上似乎文文弱弱,事實上那副看似瘦削的身板裡總有着驚人的爆發力。
擂臺上進行的時間不短了,尹子重覺得有些無聊,他面無表情地一拳招呼了過去,阮培靈活閃開,一個掃腿,尹子重瞥了他一眼,抽身,瞄準目標,狠狠踩下。
“啊!!”
一聲慘叫,原本吵吵鬧鬧的擂臺一片寂靜。
阮培抱着自己的腳,淚水涌出:“哥,你也太狠了吧!”
尹子重扯脣一笑,帶着說不出的俊朗,腳下卻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踢。
“咚”——方纔“金雞獨立”抱着腳的阮培倒了下去。
衆人震驚良久。
尹子重一掃人羣,霎時,掌聲雷動。
散了場,去領了禮品——裕泰酒樓的飯劵,以及一把雪亮鋒利的寶刀。
傅三易屁顛屁顛地跑到擂臺上去“安慰”了阮培一番,又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問:“老尹,你怎麼不狠狠揍他一頓。”
尹子重道:“犯不着。”
鍾儀想起阮培眼淚汪汪的模樣,問:“他是你弟弟?”
尹子重搖頭,片刻點頭:“他可以叫我哥。”
傅三易道:“之前看你倆打的還挺正經的,怎麼到後來……”
尹子重打量着刀,漫不經心道:“給他一點面子。”
傅三易,鍾儀:“……”
三人去了裕泰酒樓,拿着飯券大吃大喝一頓,懶洋洋地在大街上散步。
傅三易道:“每次吃完飯,都是極爲快樂的時候。”
鍾儀道:“還是武樓實在,上次你贏的馬車券還放着沒用吧。”
傅三易嘆氣道:“沒辦法,我們這麼懶,馬車券壓根用不着。”
尹子重道:“鍾儀,你上次的書券用完了沒?”
鍾儀道:“還有些,你要不?”
尹子重道:“嗯。”
傅三易哈哈大笑:“真是天上下紅雨啊,你都看書了?”
尹子重擡起結實的拳頭,看了看。
傅三易縮回了頭:“……”
三人回了西荷居,各自開始忙活。
鍾儀在房間創作琴曲,偶爾擡頭,哼哼調子。
傅三易開始埋頭看書,過幾天他們似乎有一次測試。
尹子重拿着鍾儀的書券去書市買書,也不知道他要買什麼。
到了傍晚時分,鍾儀敲敲傅三易的門:“三易,吃飯了。”
傅三易從書堆裡跳了出來:“來啦來啦!”
尹子重將筷子遞給傅三易,嗤笑:“吃飯最積極。”
傅三易笑呵呵地吃着魚,嘴巴塞得鼓鼓的。
鍾儀好奇地看着尹子重的大包裹:“你去書市買了什麼?”
尹子重道:“自己看。”
鍾儀將碗筷放在一邊,傅三易見少了個競爭對手,迅速搶走盤子裡大片的醬牛肉。
“《養龜心得》?”鍾儀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書。
尹子重臉似乎有些紅,他繃着臉道:“不是養了兩隻烏龜麼,怕養死了。”
傅三易吃吃笑了:“別說,咱三人裡就老尹最仁愛,前幾天還偷偷喂野貓吃飯呢。”
尹子重怒了,頎長的手指頭“噔”的一聲彈在他頭上:“吃你的飯!”
傅三易吃痛,眼睛卻促狹地朝鐘儀眨眨。
鍾儀笑着繼續翻,發現買了不少筆墨紙硯,除此之外便是各種武學相關的書籍。
“這麼多東西,書券夠用嗎?”
尹子重搖搖頭:“自己也付了錢。”
吃完飯,三人聚集在傅三易的烏龜盆前看。
傅三易伸出手指,輕輕地在沙土裡撥弄,輕聲說:“我看看鑽哪兒去了?”
不一會兒,露出了小半片龜殼。
鍾儀小聲說:“還在睡覺呢。”
尹子低聲道:“估計到夏天總該醒了吧。”
傅三易又撥弄着,不一會兒,又找到了另一隻小烏龜,他神情慈善,一邊摸着兩隻烏龜的龜殼,一邊唸叨:“小乖乖,快點醒來,醒來給你們吃飯飯~~”
鍾儀:“……”
尹子重:“……能不噁心人麼?”
傅三易當做沒聽見,又將沙土蓋了回去。
從此以後,烏龜盆前總是蹲着三個人,那兩隻小烏龜如果知道它們在睡覺的時候被三個人這麼惦記着,估計以後也不敢這麼安然的冬眠了。
過了幾天,桃花開了,傅三易吆喝着去東邊的小樹林那邊賞景。
此刻錦和苑的不少人都到這裡來了,天和日麗,微風吹拂,桃花的淡淡甜香縈繞在一片綠色裡,三人踏着小草坪悠悠然地向桃花林深處走去。
尹子重隨意看了看,沒什麼興趣。
傅三易道:“咱們去個沒人的地方睡覺去。”
鍾儀伸了個懶腰,道:“好,這地方舒服。”
三人走到一處桃花樹下,風輕輕拂過,淡粉色的桃花瓣零落在地上,鍾儀眼睛發亮:“好漂亮。”
尹子重往綠地上坐下,道:“不錯,暖和。”
陽光從桃花樹枝間躍下,照耀在尹子重的黑髮上,反射亮亮的光。
三人並肩躺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說不出的閒適。
錦和苑一派閒適,然而遠在千里之外的北晉王宮裡,卻是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此時門外下着細密小雨,房間陰沉沉的,鍾禮靠着牀榻上,不允許任何人點燈。
他的黑髮到了腰間,沒有束起,披散在身上,像是被包裹住了一樣。
走近了看,發現這個十九歲的男兒抱着膝蓋,頭埋在雙膝間——如果任何一個人看了, 相信都會覺得,此時的鐘禮,有些脆弱。
陰雨一直下着,溼冷的空氣蔓延在這個佈置奢華的房間裡。
牀下,是一面破碎的鏡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地擡起頭,臉上殘留着淚水,他睜開了雙眼——那雙漂亮的眼睛裡赫然是深紫色的瞳孔!
“吱呀”一聲,門開了。
燈被一盞一盞地點起,不一會兒,這個房間又變得溫暖些許。
朔玉的眼神裡帶着激動與滿意:“王兄。”
蘇然示意朔玉看牀下破碎的鏡子,朔玉神色有些複雜。
鍾禮從牀上起身,筆直地站立在牀邊,道:“或許,我們可以談談。”
朔玉點了點頭,道:“王兄請加一件外衣,咱們來書房。”
鍾禮順從的從蘇然手裡接過一件大衣,披在了身上。
書房裡點着明亮的燈火,甚至還生了暖爐,蘇然站在一旁,朔玉和鍾禮對面坐着。
朔玉道:“本王知道,王兄可能一時間接受不了,本王不急。”
鍾禮搖了搖頭,喝了一口熱茶。
朔玉看了蘇然一眼,蘇然會意,去了門口守着。
鍾禮放下了紫砂茶杯,道:“我這麼多年來,其實一直做着一個夢。”
朔玉道:“和小時候的事情有關嗎?”
鍾禮微微點頭,低聲說:“我是在十歲之時到了安都,記憶似乎從那裡纔開始,而之前的事情,似乎被我有意識的遺忘了一些。”
朔玉苦笑道:“看來,安都的那個家庭對王兄不錯,王兄反而不願意記起自己真正的身世了。”
鍾禮微微一笑:“或許吧。”
朔玉道:“王兄有何打算。”
鍾禮看向朔玉道:“既然記起了自己的身份,我自然不會辜負父親的遺願,也不會任由北晉的內廷紊亂。但是,在事情結束之後,我會回去。”
朔玉一驚,追問:“回去?回哪兒去?休城纔是王兄的歸宿!”
鍾禮表情堅定:“安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