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院的磨性齋中,小弦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目瞪口呆!
鳴佩峰中聽到愚大師所說、自己與四大家族少主明將軍乃是命中宿敵的一番話後,小弦尚未放在心上,權當戲言。但經過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奇遇:先是追捕王在汶河小城強行將他帶走;然後宮滌塵領他去將軍府見到了明將軍,之後鬼失驚又奉命保護自己,再加上吳戲言對自己的蹊蹺態度,更有林青在生死關頭說出的那句話這一切,已然令小弦半信半疑。
此刻看到那一段乍現即隱的天命讖語,小弦的心裡涌起滔天巨浪,一種世情難料、天機難測的感覺浮上心頭,彷彿自己一生的命運早早就被某個看不見的神掌握在手中,全然不由自主。
勳業可成,破碎山河!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卻蘊藏着無法表述的意義。小弦呆呆想着:所謂勳業,自然應該指非同一般的成就,似乎絕非拜相授官那麼簡單,而是隱含着刀兵之意,莫非自己日後也會成爲叱吒天下的大將軍?他再思及那一句破碎山河,彷彿眼前已見到屍骨橫陳、烽火連天的血腥戰場,那些從來只存在於書文與戲臺中的情景儼然將發生在自己身上,他一時既覺荒唐,又覺可怖,另外還隱隱有一分天降大任的惶惑與自豪
小弦呆怔良久,甩甩頭,努力揮去心頭那份迷茫。當苦慧大師留下遺言時,明將軍還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根本談不上名滿天下,而自己還未出生,連許驚弦這個名字都不存在,就算苦慧大師有預測未來的本事,也斷不可能明確無誤地算定自己與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明將軍是對頭,莫非他所指的另有其人?可愚大師、景成像等人卻偏偏說自己就是明將軍的命中宿敵,這又是什麼緣故?只可惜剛纔恍惚一刻,未看清另外幾句話,或許其中還預示着更多的意思。
小弦發現亂雲公子就是御泠堂青霜令使這個大秘密後,本來還想在書架上挑些重要的書籍一併燒燬,也好給自己出一口惡氣,但此時乍逢驚變,已全沒了這念頭,打定主意先不要表現出懷疑,等宮滌塵回來、或是見到林青後再作打算。他又想到以青霜令使在離望崖前不惜讓手下自盡的狠辣兇性,一旦發現身份敗露,必會殺了自己滅口,可不能在言談中留下什麼破綻。自己身死事小,若還讓這個外表謙恭、內心毒惡的大壞蛋逍遙法外,那才真是糟糕透頂
小弦漸漸從震驚中清醒,緩緩收拾好火盆等物,《天命寶典》的封面已燒去,僅留下金屬的網狀物,色呈青白。那網織得極密,雖不過薄薄數層,卻極有彈性,仿如千絲萬縷纏繞而成,怎麼也無法撕斷,只得收於懷中。
此刻時已將至傍晚,他估摸亂雲公子過一會兒就會來磨性齋中,小弦強收雜念,仍是抱起一本書坐在書桌前翻看,眼中雖看不進一個字,腦海裡更是一片紊亂,但那份苦讀經書的模樣卻做了個十足。
不知過了多久,磨性齋房門一響,正是亂雲公子走了進來,他看到小弦端坐讀書,微微一笑:小弦真乖,肚子餓了麼,要不要吃碗燕窩粥?
亂雲公子立時怔住,幸好小弦低着頭看不見他臉上驚訝的神情。《金鼎要訣》與什麼公羊先生自然都是他杜撰出來的,他何曾想小弦記憶極好,竟然將他隨口而言記得清清楚楚。
當下,亂雲公子緩緩道: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雜學,不看也無妨。小弦心中冷笑,他既猜出亂雲公子借向自己發問之機得悉《天命寶典》的用心,當然知道亂雲公子無法找出來這些子虛烏有的書籍,明知如此說必會引起亂雲公子的疑心,但若不對他做些警告,心頭那口惡氣實在難消下去!他料想亂雲公子的身份掩飾得極好,只要自己不直接拆穿他的詭計,疑神疑鬼下他絕對不敢輕易反目,口中振振有詞道:其實比起那些安身立命的書來說,我更喜歡看這些雜學。我瞧公子藏書中琴棋書畫皆全,想必亦並不是一個死讀聖典之人。他幾乎脫口想問,亂雲是否敢與自己手談一局,話到嘴邊,總算強行忍住,唯恐惹他生疑,目光只停在手中的書本上。
一時氣氛十分微妙。亂雲公子面色陰晴不定,良久方纔嗄聲道:十年前我亦如你一樣喜歡看些雜書,如今卻早無那份閒情逸致。有些書放在何處,我也找不到了。小弦也不敢將亂雲公子迫急了,萬一他惱羞成怒卻也不妙,隨口輕聲道:卻不知十年前的公子是什麼模樣?
十年前的我亂雲公子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語氣恢復平日的悠然,呵呵,你若不提,我都快忘了那個鮮衣怒馬、志得意滿,卻又不識輕重的濁世少年了。這句話頗有自傲之意,似乎有一腔蟄伏多年的雄志從埋藏最深的胸膛中迸發而出。
小弦沉默。心想亂雲公子出身於江湖人十分敬重的清秋院,其父雨化清秋郭雨陽俠名傳遍武林,與那神秘的御泠堂可謂沒有絲毫關係。亂雲公子加入御泠堂,想必也是這近十餘年間的事情,好端端的世家子弟不做,卻要投身於御泠堂中做什麼青霜令使,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小弦脫口道:比起十年前,公子現在想必過得更快樂。這句話本是有些譏諷之意,但講出口來,卻完全變了意思。
亂雲公子濃眉微皺,似乎在回想往事,顯然未聽出小弦的言外之意,輕輕一嘆:小弦你可知道麼,其實叔叔十分羨慕你。小弦奇道: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亂雲公子柔聲道:你可想過十年後的你,會是什麼樣子?小弦一愣,不由想到吳戲言所提及那二十年後的契約,搖搖頭:我怎麼知道?不過我一定會努力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就像、就像林叔叔一樣。
這些話本是他心底從不訴之於人的想法,此刻在知道了亂雲公子真實身份的情況下,不由十分緊張,不知不覺脫口而出,一言即出又覺赧然,比起名動江湖的暗器王林青來說,自己何止差之千里。
亂雲公子並沒有笑話小弦:有這樣的志氣就好,只要現在努力學好本事,叔叔相信你必會成功。
小弦聽亂雲公子語出誠心,擡頭望向他那張清俊的面容,頗有些迷惑。他心目中的青霜令使乃是一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陰險狠毒的大壞蛋,可如今面對亂雲公子,卻實在難以從他的相貌上瞧出半分端倪。難道這世間之人都可以把自己掩藏得如此之深麼?他一念至此,大覺悚然。
亂雲公子坦然面對小弦探察的目光,繼續道:對於你來說,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未來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我就不同了,其實在十年前,我就已經可以想象得出,現在會是什麼樣的生活。他苦苦一笑:所以,我真的很羨慕你。
小弦呆呆道:難道你能未卜先知?能猜出十年後的自己
亂雲公子搖搖頭:無須未卜先知的本領,我也知道十年後的自己仍會守着清秋院,做一個不問諸事、空掛虛名的世家公子。
小弦笑道:聽起來公子好像並不喜歡現在的情形,卻不知方纔公子說的,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生活。若是我天天能喝燕窩粥,又有人小心伺候,不知道會有多開心呢。
亂雲公子嘆道:像我這樣的世家子弟,只須守成,無須創業,縱然有再大的成就,旁人也只會說是秉承父業。無論是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碌碌無爲的平凡人、或是被人鄙屑的奸惡小人,說起來都是清秋院的事,全與自己無關,有時我甚至想他說到這裡,似是自知失言,住口不語。
這一剎那,亂雲公子神情陰鬱,再不復平日揮灑自如的模樣。
小弦一震,幾乎想替亂雲公子講出他未說完的話:或許正因他身處清秋院的庇護之下,做任何事都無法得到他人的承認,所以才寧可投入御泠堂中,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驚天動地的事!像自己,不正是源於這種心理方纔不願讓林青插手平山小鎮中的劫富濟貧,寧可憑自己的力量,獨自面對朱員外
不知爲何,明知亂雲公子的所作所爲決不可原諒,但看到此刻的亂雲公子,小弦心裡仍不由對他生出一絲同情之意.或許亂雲公子本就是兩個完全不同者的綜合體:一個是困惑於家世、謙沖自抑的世家公子;另一個則是心狠手辣的降世惡魔御泠堂青霜令使!
亂雲公子忽擡頭一笑:小弦好好看書吧,今日就不問你問題了。剛纔,他面對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坦誠說出自己心底的困惑,此刻不免略有悔意,轉身欲走。
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平惑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宮先生回來了,公子是否要去莊外迎接?
小弦大喜,搶先出了磨性齋,直往清秋院的大門跑去。離老遠就看到宮滌塵修長的身影在瑟瑟寒風中飄然佇立,正在莊外與十餘名官兵說話。
小弦一面大叫,一面直衝入宮滌塵的懷中。自從發現了亂雲公子就是青霜令使後,小弦的心底一直暗暗打鼓,生怕什麼地方露出破綻,被他殺人滅口,此刻看到宮滌塵,他如同見到了救星,心中的喜悅難以盡述,一把抱向宮滌塵的腰:宮大哥,你可算回來了。
宮滌塵本能地略往後一讓,卻終於忍住不動,任小弦結結實實地抱住自己,口中笑罵道:你不是號稱少俠麼,如此摟摟抱抱成何體統?他又望着隨後趕來的亂雲公子一笑,郭兄好。本應是抱拳行禮,奈何雙手都被小弦牢牢抱住,只好輕輕點頭。
小弦嘻嘻一笑:我們兄弟間還用客氣麼?今晚你一定要陪我睡。他心想到了晚上,一定要把亂雲公子的真實身份告訴宮滌塵,說不定他結交宮大哥亦是不安什麼好心。
宮滌塵不動聲色地運功輕輕一彈,總算從小弦的摟抱中脫身:你的腳好臭,我纔不陪你睡。咦,難道宮大哥聞過?小弦哈哈大笑,再說我們自然是齊肩共枕,你可聞不到我的臭腳。
宮滌塵聽他說得越發不堪,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你再如此無賴,明日見到你林叔叔時,我必要告上一狀。
小弦想到,自己明日自然是將與林青同問白露院,只怕再難有與宮滌塵朝夕相處的機會,心頭更是涌上不捨之情:正因爲如此,所以我們今晚更要好好多說幾句話啊。咦,你們都怎麼了?
小弦轉頭卻見周圍十餘人包括亂雲公子在內皆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顯然衆人都想不到,如宮滌塵這樣矜持剋制的人物、竟會與這樣一個小子如此親熱。
小弦這才反應過來,訕訕鬆開抓住宮滌塵衣角的手,卻見他那純白如雪的衣衫上已留下一塊黑黑的手印,大覺不好意思,低聲道:宮大哥不要生氣,以後在外人面前我一定收斂些。
他忽見亂雲公子眼中精光一閃,瞬間逝去,才醒悟自己手上沽的全是火盆中的灰燼,只怕已被他瞧出了什麼。不過此刻有宮滌塵在旁,諒亂雲公子也不敢把自己如何,害怕、擔心等念頭一閃而過,也不放在心上。
宮滌塵微微一笑:我又沒怪你什麼,又何須自責?說着手掌輕拂,將那塊有黑手印的衣衫折起,他的動作是如此瀟灑,神情是如此自然,彷彿是從枝頭採下一朵鮮花、或是拂去草尖上的露珠,不但未令小弦感覺到任何嫌棄之意,在周圍衆人的眼中,宮滌塵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從容淡定的韻味,恍如下凡的仙人。
小弦望着那十餘名官兵,好奇地問道:他們來做什麼?亂雲公子眼中亦有同樣的疑惑。
宮滌塵解釋道:這十幾位都是京師守軍,本是替我護送糧草的,今天特借來一用。他又望着亂雲公子道,不及通知郭兄,還請莫怪。
亂雲公子招呼諸官兵道:若是諸位不棄,請入莊喝杯茶。
一位看似領頭的官兵惶恐答道:能替宮先生做事,大家都覺得榮幸之至,不敢再打擾公子。這些官兵皆聞亂雲公子謙和之名,見他果然不擺什麼架子,皆流露出感激之色。
亂雲公子不知宮滌塵打的是什麼主意,謙讓幾句作罷。宮滌塵淡然一笑:清秋院中人手不多,明日宴客不容有失,所以小弟特意從軍中挑出十幾位機靈的士卒替我們傳信。
諸官兵聽宮滌塵贊他們機靈,齊稱不敢,面上卻皆隱現喜色。宮滌塵雖不同亂雲公子謙和好禮,反在言笑間有一種拒人千里的冷漠氣質,但也正因如此,蒙他誇獎一句,便令人如沐春風。
小弦與亂雲公子齊聲問道:傳什麼信?小弦聽亂雲公子也如此問,不由一呆。他本以爲明日宴請京師諸人之事乃是亂雲公子與宮滌塵一起籌劃的,尚擔心亂雲公子是否在其中藏有什麼陰謀,但如今看來,顯然亂雲公子並非主事之人。
官滌塵一笑不答,轉頭向十幾位官兵道:你們都記下到清秋院的路程了吧,明日且按我的分派行事。張勇負責去請太子,巳時一刻離開太子府,已時三刻到達清秋院;胡九負責去請管御師,巳時初離開管府,已時硯刻到達清秋院;劉天正負責去請八千歲,辰時正由泰王府出發,巳時正到達清秋院;葛文華負責去請牢獄王黑山,辰時二刻離開黑府,已時正到達清秋院他每吩咐一聲,便有一位官兵高聲答應。
宮滌塵不但把每個官兵的名字部記得清清楚楚,分派亦是井井有條,而且聽起來,似乎連從各人府第到清秋院的距離都曾細細算過,隨路程的遠近,他相請的時間亦各不相同。
小弦本還想算算一共是多少位客人,聽了一會兒大覺頭昏腦脹,不多時聽到了林青與駱清幽的名字,再也顧不得細數,只是留意到請來的客人共有四批,將按不同的四個時刻分別到達清秋院,偷眼瞧見亂雲公子郭暮寒亦是一臉迷茫,全不明白宮滌塵此舉,到底有何特別的用意。
小弦並不知曉京師派別的關係,亂雲公子卻越聽越是心驚。
在宮滌塵的安排中,與太子相關的一系人物皆是巳時三刻到達清秋院,比如太子御師黍離門主管平、簡歌簡公子、妙手王關明月等人;然後是與泰親王接近的一些人物在巳時正到達清秋院,如刑部總管關雎掌門洪修羅、追捕王樑辰、琴瑟王水秀、牢獄王黑山等;暗器王林青、兼葭門主駱清幽、凌霄公子何其狂、機關王白石等逍遙一派則是午時一刻到達,最後午時共刻到達的,是將軍府中三大高手:明將軍、水知寒與鬼失驚!
宮滌塵如此胸有成竹,顯然是早有計劃,不留一點紕漏。
宮滌塵吩咐完畢,那羣官兵自是十分用心地記下,不敢有絲毫差錯。宮滌塵又令平惑去拿來紙筆,按每名官兵所請之人寫下信件,分別交給諸人收好,他本已給京師各方人物都送過請柬,此次卻是爲了給官兵們一份信物,便於相請。所以在信件上隨意揮灑,龍飛鳳舞。他按各人的名字或綽號寫下些藏頭詞句,又從指上取下指環,其上安置有一枚小小的印章,上有宮滌塵三字。他每寫好一張信件,便蓋一個印戳,字體雖小,卻清晰可辨,可謂是極難模仿。
小弦注意到給林青的信件上是:
煙斂寒林,青雲畫展,把酒從容晨靄裡。
音減聲偷,天盡睛嵐,簫鼓宴罷待重頭。
雖非工整,卻巧妙嵌着林青與偷天兩字。小弦讀了幾日書,增了不少學問,好歹能瞧出其中有一份盼待在如畫風光中相知相得之意,看起來宮滌塵對暗器王不無敬重,心中暗自猜想,是不是因爲自己這個小兄弟的緣故,而讀到最後一句又覺得豪氣隱生,似乎在暗示明日宴後便可讓暗器王一展胸中抱負
宮滌塵給駱清幽題下的則是:
草木凍折,猶有冰齒映清脣。
羣卉爭知,試推北窗醒幽芳。
小弦瞧出這兩句大概是在誇讚駱清幽的容貌,最喜那一句猶有冰齒映清脣,彷彿已可看到駱清幽那冰姿雪豔的絕代風華其中又隱示冬去春來,難道是說林青到了京師,所以駱清幽這朵幽芳漸醒?
小弦正胡思亂想間,卻聽亂雲公子嘆道:宮兄高才,若是小弟便萬萬不能這般出口成章。
宮滌塵淡然道:郭兄謬讚,愧不敢當。這都是我早就想好的詞句,小弟哪有如此機智。
亂雲公子有意無意道:我們這些閒人在打發無聊、消遣時光時方纔會吟詩作對,想不到宮兄亦有此雅興。
宮滌塵微笑道:小弟做事一向講求完美,所以寧可多費些心神。
亂雲公子呵呵一笑:只觀宮兄外貌與行事,確配得上完美兩字。
宮滌塵依然提筆揮毫,並不因亂雲公子的誇讚而稍停,僅是瀟灑地聳聳肩膀:小弟文思比不上郭兄,書法比不上潑墨王,唯有些許膽識和勤奮,所以纔不怕貽笑方家。
亂雲公子哦了一聲,再無言語。聽着兩人的對答,小弦卻是心中一動,宮滌塵分明對這場宴會早有準備,究竟是爲了什麼?他轉念想到,上次宮滌塵曾提及,此次宴客是爲了完成師父蒙泊大國師的一個心願,但又何須如此鄭重其事,行事滴水不漏,絲毫細節也不放過?
不過小弦相信,宮滌塵絕非玩弄陰謀詭計之人,何況他當着衆人的面做出各項安排,也不像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若僅僅是因爲追求完美,似乎也太過了些。
在場諸人心中都有一分疑惑,只是看着宮滌塵從容不迫的神態,縱有千般疑問也無從道起。如此光明坦蕩的神秘感,給眼前這位風度氣質絕佳的年輕人罩上了一層高深莫測的光環。
不多時,宮滌塵已寫好信件,又對那十餘名官兵強調道:你們明日一早先拿着此信件去各府通傳,然後就等候在府外,免得對方提前出門。萬萬不可弄錯了時辰,若有差池,我這個做主人的可沒了顏面。
衆官兵齊聲應了,對於他們這些京中小卒來說,一向被將官呼來喝去,難得有獨當一面的機會,此時得到宮滌塵的看重,皆是摩拳擦掌,不敢稍有懈怠。
諸官兵散去。宮滌塵擲筆,揚眉一笑:天已將晚,郭兄可準備好酒菜了麼?小弟可真是餓了。
亂雲公子微笑:小弟早已令人備下酒菜,權當先替宮兄餞行。
小弦聽到餞行兩字,一驚:宮大哥又要走?宮滌塵輕撫小弦的頭:若不是爲了明日一場酒宴,我早就該回吐蕃了。
小弦急道:不行不行,宮大哥總應該陪我在京師多玩幾天。
宮滌塵嘆道:明日你就可見到你的林叔叔了,何須我陪?
那可不一樣。小弦忍不住又牽住宮滌塵的衣衫,撒嬌般不依不饒,難道宮大哥就捨得拋下我一個人不管?
亂雲公子笑道:小弦莫要淘氣,你看,又弄髒宮兄的衣服了。
只見宮滌塵不沾一塵的衣衫上果然又現出一個黑黑的手印,這一次正好捏在腰間,勢不能將長衫都捲起。宮滌塵生性愛潔,不由皺皺眉頭。小弦連忙鬆開手,不好意思地搓去掌中的髒污。
亂雲公子打個圓場:我這就令人取來新衣給宮兄換上。
宮滌塵淡然一笑:無妨,反正明日要離開了,權當個紀念。
小弦聽宮滌塵去意已決,急得跳腳,恨恨道:那乾脆讓我再多留幾個印子,也好讓宮大哥不至於太快忘了我。說到一半,忽覺傷感,宮大哥不要生氣,我以後再不淘氣了。我,我今晚給你把衣服洗乾淨
宮滌塵看小弦說得可憐巴巴,笑道:明日把你交給暗器王,就算想淘氣也不敢了吧。我總共也就幾套像樣的衣服,可不能全毀在你手裡。說罷當先往飯廳行去。
小弦極爲敏感,立刻感應到宮滌塵對自己似乎冷淡了些,怔了一會兒,方纔悻悻跟在後面。
飯廳內早設好宴席。三人就座,平惑與另一位小婢在旁伺候。那小脾生得一張嬌俏可愛的瓜子臉,年齡不過十二四歲,聽亂雲公子介紹,才知是他貼身四婢中的舒疑。
亂雲公子身爲清秋院主,本應該多盡地主之誼,但宮滌塵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似乎在考慮明日宴請之事,僅是表面隨意應承一二。亂雲公子何等精明,見到小弦掌中的灰燼,又回想他提到《金鼎要訣》與那公羊先生之語,已猜出他知道了自己偷窺《天命寶典》之事,亦是暗懷鬼胎;而小弦既不願意與亂雲公子多說話,又有些賭氣不理宮滌塵,想到明日與宮滌塵一別,心中煩悶,頗有些借酒澆愁的意思,奈何宮滌塵向來滴酒不沽,僅飲清水,桌上根本無酒。
平惑倒是十分關切小弦,瞧出他悶悶不樂,有心開解,卻不敢當着亂雲公子的面隨意調笑,僅是送菜時偷偷打個眼色,小弦卻視而不見。
這一頓餞行宴吃得極其彆扭,席間全無歡聲笑語,氣氛沉悶。
小弦本以爲宮滌塵回來後可以好好陪一下自己,誰知他的態度雖然如舊,卻總覺得少了以往的無拘無束,多了一份疏遠,越想越覺得委屈,匆匆吃下一碗飯,起身告辭:我吃飽了,先回房休息。
他着到亂雲公子似還稍有挽留之意,宮滌塵卻只是靜靜地望着他微微點一下頭,面上一如平常,賭着氣搶先道:你們想必還有許多話說,我就不打擾了。說罷轉身出門。
卻聽平惑低聲問亂雲公子:公子,我要不要去照看一下小弦?小弦鼻子一酸,若是無人在旁,真想對她大叫幾聲姐姐,低頭一路小跑回房,和衣蒙上被子裝睡。
平惑隨後趕來:小弦,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沒事。小弦搖搖頭,平惑姐姐,你給我講個故事吧。他這還是第一次把平惑姐姐四個字叫得如此字正腔圓。
平惑一呆:我可不像公子那麼博學多才,不知道什麼故事她看到小弦臉露失望,慌忙道,小弦不要急,待我仔細想想。
小弦其實並不想聽什麼故事,只是忽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如此複雜難解。宮滌塵剛纔在莊外還對自己那麼疼惜,眨眼間卻如換了一個人般。想到父親曾告訴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萬萬不可輕信他人。自己當時聽在耳中並不在意,如今看來,莫非長大成人後就必須如此麼?難道與人交往都要有所保留,不能輕易交付真心?若真是如此,自己倒真寧可一輩子也不要長大,永遠做一個無憂無慮、沒有心機的孩子
他正呆呆想着,只聽平惑問道:小弦。姐姐這個故事好不好聽?原來她已講完了一個故事。好聽好聽。小弦連忙點頭,雖然剛纔根本未聽清平惑講了些什麼。
平惑看小弦仍是一臉不合年紀的愁容:小弦不要不開心。嗯,姐姐再給你講一個。說罷皺着眉頭苦思,搜腸刮肚想再找出個故事來。
小弦望着平惑,一份感動無端而來。或許她的身份地位不高、亦只是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或許她身無武功、並不能像林青與宮滌塵那樣給自己一種安全感,但那份毫無掩飾的關切與溫情就像潮水般漫上小弦的胸口,滯留不去剎那間,小弦忽覺得平惑就是自已的親姐姐,再多的委屈與無奈都可以在她面前從容表露。
他怯怯地從被中仲出手,拉住平惑:姐妞,我不開心。
平惑從未見過小弦如此悽惶的神情,她雖然只有十五,但自小在清秋院這樣的豪門中長大見多識廣,十分早熟。自知身份卑微,平日伺候亂雲公子時小心翼翼,唯恐做錯事情,縱然亂雲公子有氣悶之時,斷也輪不到她來開解,直至遇見小弦這樣一個天性樂觀、好玩好動的孩子,既要像對主子一樣服侍,又可以以如朋友般打鬧,再看到亂雲公子與宮滌塵皆對小弦禮遇有加,能做他的姐姐,只怕是前生修來的福氣。此刻看小弦無依無靠的模樣,她心中大生憐意,再聽他連叫幾聲姐姐,不由勾起潛藏的母性,略顯慌亂地柔聲道:不要緊,不要緊,小弦你想做什麼,姐姐都幫你。
小弦恨恨道:我,我真想咬人。
啊!平惑一愣,看小弦的樣子不似假裝,咬牙把胳膊伸在小弦口邊,一閉眼睛,你咬吧。
小弦本是傷感之下隨口一言,萬萬料不到平惑果然引頸待戮,一時倒真覺得牙齒髮癢,忽然大叫一聲,從牀上一躍而起,抱住平惑,隔着衣衫朝她肩膀上狠狠咬下。這一下當真痛快無比,但覺諸多委屈都從.牙縫中發泄出去,眼淚卻已不知不覺流了下來,他心底又生怕平惑發現自己流淚,更是抱住她不放,牙關緊咬
自從小弦在岳陽府中與林青一席交談後,縱有再多的不如意也一直強忍,不讓自己流淚。但此時此刻在平惑的身邊中,心中就像突然打開了一道閘門,將壓抑已久的傷心盡皆釋放。其實縱然宮滌塵對他冷淡一些,卻也不至於如此,只是小弦這一路上先在平山小鎮被管平生擒,再在汶河縣衙的殮房中飽受驚嚇,又被追捕王強擄至京師,好不容易認識了宮滌塵,明日又可見到暗器王林青,但苦慧大師的天命鑿語似乎預示着自己的前途絕非平坦無阻,那份茫茫蒼天、命運難測的感覺才令他惶惑不已。
平惑痛得直吸冷氣,見小弦絲毫沒有鬆口的意思,終於忍不住推開小弦:我的媽呀,你這隻小狗,可痛死我了
小弦神志清醒,也覺得不好意思,把頭埋在被子裡,趁機悄悄拭去眼角未乾的淚水,覺得心情暢快了許多。
只聽平惑叫道:哎呀,都腫起來了。蘋果本就是讓人咬的啊。小弦在被子裡悶聲悶氣道,又探出頭來,卻見平惑不停揉着肩膀,正解開外衣斜眼朝衣內瞅,嘻嘻一笑:我來瞧瞧。
啪,平惑擡手給小弦一個栗暴子:小色鬼,不許亂看。
小弦捂着頭直挺挺地倒下,面目朝下躺在牀上,全身抖個不停。平惑嚇了一跳:打疼你了麼?他話音未落,已聽到小弦忍之不住的笑聲,氣得又踢他一腳:你這個小壞蛋。
小弦裝模作樣道:咬了蘋果一口,真是舒服多了。以後我要是再遇着不開心,就來找你。
平惑哼道:你休想再有下次。她看到小弦恢復了活潑可愛的樣子,心裡高興,也忘了肩膀的疼痛,你懷裡是什麼東西,軟軟的還挺有彈性。原來她剛纔情急推開小弦時正觸到他的胸口。
小弦翻身起來,從懷中摸出一物:就是這東西。正是那《天命寶典》燒燬封面後餘下的金屬網狀物。
平惑好奇地拿起,反覆翻看不得要領:奇怪,這是什麼?小弦老老實實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你若覺得好玩,便拿去吧。
平惑連連搖手:只怕是什麼寶貝,我可不敢要。你從哪裡得來的?
這本就是我的東西,又不是偷來搶來的。小弦笑道,給你就收下吧,怕什麼?
平惑只覺那物手感極怪,光滑溫潤,輕輕一捏即變形,一鬆手又復原,喃喃道:這東西非銀非鐵,還可以隨意折曲。嗯,若不是極有韌性,倒像是什麼絲線。
小弦靈機一動:你可懂得女紅?你看這裡有個結,能不能用針挑開。那個結繞在網內,網絲又細又密,只憑手指之力斷然無法解開。
平惑喃喃道:我女紅還算不錯,要麼讓我試試。不過若是解開了,恐怕再難復原。小弦也甚是好奇:不管它,先解開再說。你隨身可有針線?
平惑躍躍欲試:你等我一會,我回房拿針
他忽聽門口輕響,擡頭一看,卻是宮滌塵站在門口。小弦胸口一震,賭氣般視若不見,只管對平惑道:你快去拿針。卻又怕宮滌塵就此不理自己,忍不住又偷眼瞅去,卻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疑惑莫非剛纔咬平惑之事都被他看在眼裡,臉上不由泛起紅來。
平惑連忙對宮滌塵道個萬福,宮滌塵淡淡道:平惑姑娘先回房休息吧,我陪小弦說幾句話。
平惑答應着,將手中的金屬網對小弦一晃,擠擠眼睛:我晚上幫你解開,明天見。說完轉身出門。
小弦咬着嘴脣垂着頭,也不言語,室內一片寂靜。宮滌塵忽道:聽亂雲公子說,你這幾日都在磨性齋內苦讀書本,自然應該知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的道理。
小弦心想:宮大哥雖然只大自己幾歲,經歷卻比自己多了數倍,想必遇見過許多人,對分分離離原不會太過在意,哪兒會像自己這樣看重別離,一念至此,不由長嘆了一聲。
宮滌塵自言自語般輕聲道;其實我也捨不得你,爲免日後牽掛,才刻意冷漠,你可明白我的心思小弦一呆,上前兩步握住宮滌塵溫暖的手,低低喚一聲:宮大哥!丟失的友誼彷彿在瞬間重新迴歸。
宮滌塵拍拍小弦:我在京師實在耽擱太久,明日必須要走。如果有緣,不久後我們還會再見小弦點點頭,直視着宮滌塵清澈的目光:怎麼纔算有緣?宮滌塵淡然一笑:那就要看明日的宴會是如何的情景了。
小弦如墜迷霧:這和明天有什麼關係?
你可記得我告訴過你,明日之宴乃是爲了完成我師父蒙泊國師的一個心願。宮滌塵耐心解釋道,我此次來一爲吐蕃求糧,二是帶來了師父的一道難題,如果有人能解開。或許他就會來京城一行。
小弦道:什麼難題?讓我先解解看。宮滌塵微笑:這個難題連我也解不開言下之意更遑論是小弦了。
小弦大不服氣,嘟起小嘴道:我就知道宮大哥看不起我。哼。有本事就讓我試試。
宮滌塵搖搖頭:此題十分分奇怪,可謂是說易行難,乃是武功與智慧最完美的結合。一般的平民百姓都能輕易破解,卻根本不是正解,而武功越高者,反而越難解開,可一旦有人能破解,便足以讓國師動心一見!所以我纔會把京師諸位成名人物都請來不過依我所見,普天之下能解此題者不過寥寥數人,你與我都不在其列。
小弦大是好奇:你不妨說說。
急什麼?宮滌塵瀟灑地一聳肩,明天你也是我的小客人,自然會見到這道難題。
小弦想着明日將看到京師諸位成名人物,更能與林青重聚,頓時心癢難耐,賭咒發誓般道:林叔叔一定解得開,宮大哥也一定會再與我相見!
宮滌塵一嘆不語、他自然清楚,一旦真的解開了這道難題,蒙泊國師入京後將會對京師局勢產生各種難以預知的影響,這裡面微妙複雜的關係卻無法對小弦細述。
小弦當然不知宮滌塵的想法,本想把亂雲公子的身份說出,但一想宮滌坐明日便會離開京城,又何必讓他牽涉其中,還是等見到林青再說。
他忽又想起一事:對了,宮大哥不是說我乃是你的第十九位客人嗎?可我算來算去,爲什麼仍是多出一人?宮滌塵答道:潑墨一薛風楚抱病在身,所以不能來。
小弦聽許漠洋說起過那號稱一流面技、二流風度、三流武功的潑墨王,此人外表濡稚,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卻是暗藏禍心,心計陰沉。當年在笑望山莊引兵閣內盜取偷天弓不成,便挑唆登萍王顧清風殺死了兵甲傳人杜四,從而導致林青初試偷天弓,一箭射殺顧清風,走上了與明將軍徹底決裂的不歸之路
這潑墨王薛風楚可謂是小弦心中最厭惡的人物之一,忍不住開口譏諷只怕他根本不是抱病在身,而是不敢與林叔叔相見吧。
宮滌塵自然知道暗器王與潑墨王的這段過節:或許如此吧。但他既然不願來,我亦無法強請。唉,其實薛潑墨本是最有可能解開難題的一人。
小弦扁扁小嘴,不屑道:我纔不信他能有這本事。
宮滌塵也不多解釋,拉着小弦在牀邊坐下,柔聲道:宮大哥今天讓小弦生氣了,你可不要怪我。其實宮滌塵跟隨蒙泊大師精研佛法數年,年齡雖才十七,卻已極爲老成持重,自問早就勘破人世常情,卻不明自爲何會對小弦這樣一個孩子如此看重,或許正是因爲他對小弦有所利用,而小弦卻對他一片赤誠,才令他覺得心頭有愧。
小弦如江湖漢子般大大咧咧一擺手:過去的事不用提了,我們是好兄弟啊。嗯,不行宮滌塵奇道:什麼不行?
小弦一本正經道:你既然知道今天做錯了。那就要賠我。
宮滌塵正色道;我不慣與人同睡,以後再不許提什麼陪你之事。
小弦呆了一下,方纔醒悟宮滌塵把自己要求賠償的賠字聽錯了,以爲自己要他陪睡,不禁哈哈大笑:哼哼,說不定你自己纔是臭腳呢,我是讓你賠償我的損失。
宮滌塵這才明自自己誤會了小弦的意思,他運功變化過的臉色依然蠟黃,並無異常,耳根卻莫名紅了起來:你這小鬼真是精靈古怪。說吧,你想要什麼賠償?
小弦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振振有詞道:宮大哥今天給那些客人都寫了詩詞,爲什麼不給我寫?我也是你的小客人啊。
宮滌塵啼笑皆非:好,我答應你。
小弦面色一整:嗯,我知道我不能與那些成名人物比較,你現在先不用替我寫什麼詩句,等我有一朝馳名天下之時,可一定要問你追討舊債了,哈哈。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似乎馳名天下只遲早之事。
看着小弦挺着小胸膛、信心十山足的樣子,宮滌塵卻沒有笑,反是一臉鄭重,緩緩伸出手來:一言爲定!
雙掌相擊的聲音,在暗夜裡傳得尤爲響亮!
第一批來到清秋院的客人是當今皇太子與黍離門主管平、簡歌簡公子、妙手王關明月四人,宮滌塵計算極爲精確,四隊車馬雖從不同方向而來,卻幾乎同時到達清秋院院門。正是巳時三刻。
宮滌塵與亂雲公子早已等候多時,雙方不免寒暄客套一番。宮滌塵抽空特意囑咐守在院門口的家丁,再有貴客到來可直接將主客引至梅蘭堂。然後將四人迎人梅蘭堂,其餘手下則領人清秋院內別處休息。
平惑、舒疑、解問、釋題四脾早已守候在梅蘭堂門口,小弦則孤零零地單獨坐在下首的最尾一席,除此外再無他人。
小弦亦算見識過不少大場面,但想到一下要與京師這許多的成名人物相對,仍是緊張得手心冒汗,不知怎麼竟有些自卑,所以才堅決不去清秋院門口接待客人,宮滌塵與亂雲公子也不勉強。
小弦坐在席中,看着平惑四人端立門邊,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亦覺梅蘭堂中雖然尚無什麼賓客,氣氛卻已是無比凝重。幸好小弦與平惑遙遙相望,不時打幾個彼此意會的眼色,總算稍稍平復了一下起伏難定的心潮。
仔細看去,梅蘭堂中設了十九桌單獨分開的酒席,每席上只擺有一套茶具,酒壺酒杯各一副,然後是兩盤點心,最奇怪的是每一張桌上還都放着筆墨硯臺,卻無紙張,也不知做何用處。席上擺設雖然簡單,卻極精緻,茶壺與茶杯是紫砂磨口,酒壺酒杯則是漢玉所雕,點心盤子皆是淺紫色的貝殼所制,點心每盤四樣,或是澄黃金酥,或是小巧玲瓏,誘人食慾;那筆墨亦皆是精品,由此可看出清秋院身爲武林百年世家的手筆。
忽聽一陣腳步聲傳來,平惑四脾一齊屈膝萬福,宮滌塵當先踏入梅蘭堂,隨後是亂雲公子與衣飾華貴、相貌各異的四人。小弦僅認得其中一位是在擒天堡中見過的妙手王關明月。
宮滌塵呵呵一笑:滌塵先給太子殿下介紹一下我的小客人他伸手指着訕訕站起的小弦,這位,便是近日來名動京師的許驚弦許少俠了。
不知怎麼,剎那間小弦所有的緊張忽都不翼而飛,起身拱手抱拳道:草民許驚弦,見過太子殿下。這一句草民當真是用得不倫不類,但誰都沒有失笑。
皇太子年約二十八九,容貌普通,最特別的是那十分白淨、幾近透明的臉色,絲毫沒有酒色過度的虛弱感,反是隱隱露出刻意隱忍的傲氣,一雙不大的眼睛射出極有威嚴的光芒,停在小弦的身上:此次宴會乃是依着江湖規矩,無須多禮。許少俠少年英雄,久仰大名啊。他回頭望着妙手王關明月,聽說關兄上次在擒天堡時多虧許少俠仗義出手,方纔全身而退,還不快快謝過。太子下令豈敢不從。關明月連忙跨前兩步。
卻見小弦從容一笑:適逢其會,誤打誤撞而已。關、關兄與小弟同仇敵愾,何必見外?他這幾日讀了許多聖賢之書,可謂是出語不凡,這樣一句話不卑不亢,既不承功自傲,亦令關明月不失面子,除了那頗爲勉強的關兄,縱是老江湖聽來亦毫無破綻,一語出口,衆人皆是暗暗稱奇。宮滌塵對小弦微微一笑,以示鼓勵。
管平哈哈大笑:許少俠好啊,我已派人將黑二兄弟另作安排。他十分掛念你,到時我把他的地址告訴你,有空可要去看看他哦。
自從小弦得知在平山小鎮巧計擒下自己的原是管平與葛公公,再加上他們曾設計伏殺林青,心中本是對管平不無記恨之意,但聽他如此說,也不由感激,點頭稱謝。
管平既然殺不了林青,當然會事後補救,將黑二轉移到安全之地原不過舉手之勞,卻令小弦對他的態度大爲改觀。他身爲京師三大掌門中的黍離門主,又是太子御師,謀略冠絕天下,由此已可見一斑。
自古英雄出少年。見到許少俠後,方知此言不虛!富有磁性的嗓音出自最後一人的口中,那聲音淳厚而不失溫情,響亮而不失穩重,平平常常的一句言語卻令小弦感覺到一種春風拂面的溫暖之意。
小弦擡頭看去,頓時目瞪口呆。那位年紀三十出頭、丰神如玉的秀士雖是走在最後,卻在剎那間躍入眼目,奪去了在場之人的所有視線,梅蘭堂中亦有一種驀然生輝之感。不問可知,此人自然是被譽爲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簡公子!
簡歌寬額高顴,濃眉虎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如玉石所雕、挺直無比的鼻樑,就似是一道刺破天穹後仍勾留不去的刀光。但如此充滿了澎湃張力的額鼻眉眼,卻偏偏生在一張圓而不闊、膚色白哲如女子的臉龐上,再加上那血色飽滿,薄如刀削的嘴脣,彷彿是將天下最威武的男子與最嬌媚的女子合而爲一,有一種奇異的魅力。
他的身材修順,肩寬臂長,胸闊腿壯,魁偉的身軀卻被長而細的腰身相連,全身並無多餘的飾物,最惹眼的就屬腰間那一束淡紅色的腰帶,流蘇輕懸,隨風輕擺,幾乎令人擔心那柔弱的長腰隨時會不堪重負地折斷,而這猶如女子窄細的長腰旁,偏偏還掛着一柄闊達半尺的寶劍,純白棉布細細包紮起的劍柄並不露一絲刀兵兇焰,鱉皮吞金的劍鞘上卻刻着兩個頗含煞氣的古篆字:悲血,令人讀之不免愕然。但只要看到簡公子那俊秀無瑕的面容,這柄闊劍與其說是件兵刃,倒不如說是一種令他更增男兒氣度的裝飾品事實上雖然人人都認定簡公子武技不凡,卻從沒人見過溫文爾雅的他與人爭鬥。
直到此刻,小弦才明白爲何京師三大公子中,何其狂有凌霄之名,郭暮寒有亂雲之稱,唯有簡歌簡公子卻無任何綽號。那是因爲任何形容都下足以表達天下第一美男子之萬一!
這是與林青的霸氣沖天、宮滌塵的怡然素定全然不同的一種魅力。或許簡公子的相貌與身材尚談不上完美無缺,但正是那一份沖天豪氣與秀弱堪令之間略隱略現的不和諧,才令人在驚歎之餘,從心底最深處浮起一絲毫無枉由的憐惜來。
面對如此一位集男子與女子優點於一體的人物,連小弦這等初萌情事的男孩子都瞧得暗生欽羨,大有驚豔之感,更遑論平惑等女子,縱是垂頭斂眉,亦不免伺機擡眼偷望,目露癡迷。
賓主落座。言談盡歡。小弦插不上口,只好默然靜聽。雙方無非是些客套言詞,他聽來亦毫無興致,只得留神觀察梅蘭堂的佈局,忽發現不少蹊蹺之處。
首先:堂中十九席並不像平常宴客般左右各九席對稱,主人在下座相陪,而是分成五個小圈子,左首當先是四席,正坐着太子一系的四人,下面空着三席;右邊則先排出五席,其後是四席空位;而自己與宮滌塵、亂雲公子則在下座三席中。
小弦剎那間醒悟:宮滌塵如此佈置,正好將京師四大派系分開,可謂用心良苦。不然雙方並席而坐,萬一發生什麼口角爭執,甚至動起手來,豈不是大煞風景?
其次:十九席並未設在堂中,而是略往門邊移動。每一席正對着的主位並未設席,上空處本是亂雲公子那副對聯的所在,而此刻那對聯卻被一張藍色的幕布遮住。那幕布極厚,難辨其後虛實,不知裡面有什麼古怪。
事實上梅蘭堂中人人目光如炬,皆注意到了這兩點。大家都知宮滌塵如此安排必是大有深意,可誰也不願先問出來。
寒暄了一會,腳步聲又響起,一個故作豪邁的大笑聲從門外傳來:本王來晚了,當先罰酒蘭杯,還請太子殿下與諸位恕罪。衆人一齊起身:見過八千歲。
泰親王當先踏入梅蘭堂,一把就先握住宮滌塵的手:本王蘭日前聽說宮先生押糧出京,匆匆送行未果,生怕就此分別,想不到今日重見,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宮滌塵淡然道:承蒙千歲錯愛,滌塵須臾不敢相忘。
小弦看那泰親王一張國字臉頗有威嚴,遠不似自己想象中的白鼻小丑的模樣,不免隱有失望不變,眼中卻有些無奈。又看到他一雙大手拉住宮滌塵不放,宮滌塵神情雖,心頭己有一分不快,只是這等場面下斷也輪不到他出面替宮滌塵解窘,正急切間,又見到泰親王身後正是追捕王樑辰,想起自己那天在京師外的潘鎮小酒樓中害他吃下巴豆茶,也不知是否腹瀉數日,又是好笑義是害怕,奈何堂中無處藏身,只得硬着頭皮對追捕王苦苦一笑,心中打鼓。追捕王眼中神色複雜,僅朝小弦略點點頭,表面看起來似乎並無絲毫報復之意。
太子淡淡道:侄兒給叔叔請安了。他口中恭敬,卻無半分請安之意,站於原地,連腳步亦未動一下。泰親王人梅蘭堂後,眼中似乎只見到了宮滌塵,堂堂太子殿下亦是顏面無光。
泰親王呵呵一笑,總算放開了宮滌塵的手:倒是有些日子不見侄兒了,難得今日相聚,還要多謝宮先生與郭公子。
太子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侄兒先祝叔叔身體安康!
泰親王哈哈大笑,卻並不舉杯:想當年叔叔抱着你在京師四處遊玩時,你還非吵着要吃那些不不淨的坊間零食,叔叔不答應,你還不依。如今長大了,你我叔侄見面卻是這般客氣
他一副長輩的口氣,又故意提及這些陳年舊事,分明是倚老賣老,不將太子瞧在眼裡。此言一出,關明月與簡公子都面色微變,太子與管平卻是不動聲色。
亂雲公子打了個圓場,上前隔斷泰親王與太子互視的目光,先請泰親王等人在右邊五席中坐下。與泰親王同來的另四人中除了追捕王樑辰外,關雎掌門洪修羅年約四十,五短身材,天生微微上翹的嘴角令他的面容總是帶着若隱若現的笑意,貌似一個與世無爭的好好先生,一點也不像掌管生殺大權的刑部總管,只有雙目開闔間不時迸出的精光,纔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壓感;牢獄王黑山則是個高鼻深目、面色如墨的胡人,眉目間與黑二有幾分相似,眼中紅絲密佈,也不知是因昨夜沒睡好,抑或是長年給犯人用刑、.見慣了血腥的緣故,那雙筋骨虯結的大手令人感應到一絲凶煞之氣;最後那位身着水綠長衫、年過四十眉日卻依然有種難言神韻的女子便是琴瑟王水秀,她有一張美麗卻不輕浮、溫柔而不失英挺的面容,那對靈動的雙眼恍如十八九歲的少女,最特別的是她那長長的雲袖不但將一雙手包裹得嚴嚴實實,還在腰間纏起,真不知行動時會否有所不便。
小弦心思機敏,亦聽出泰親工對太子的言外之意,這才知道京師派系間的爭鬥已成水火。而瞧堂中席位的分佈,與泰親王等人同坐在右邊的應該是林青、駱清幽、何其狂、機關王白石逍遙一派,將軍府的氣人則與太子一系坐在左首,宮滌塵這種安排看似無意,其間卻似大有玄機。
亂雲公子望向小弦道:待我給八千歲介紹一位小英雄。
小弦連忙拱手:許驚弦見過八千歲,我又能算什麼英雄?又望着追捕王道,前兒日對樑大叔多有得罪,還請勿怪。
泰親王望着小弦,嘿然道:只憑許少俠能從樑捕王手中逃出的本事,小英雄這三個字便當之無愧。你放心,追捕王豈是記仇之人?他轉頭對追捕王嘿嘿一笑,本王這話沒錯吧。
追捕王淡然道:我對許少俠亦有許多得罪處,權當扯平吧。
洪修羅大笑道:樑兄乃是六扇門第一高手,許少俠能從他眼皮底下逃出,實令人刮目相看啊。追捕王聞言神色古怪,他與洪修羅可謂是同行,又都是泰親王手下的愛將,不免有爭功之處。但洪修羅這番話雖然提及大失面子之事,卻又直言追捕王是六扇門第一高手,其中微妙亦只有他兩人自知。
黑山乾巴巴地道:我那兄弟雖然對我一向不滿,我卻始終記掛着他,許少俠能在樑兄面前一意維護黑二,我亦要替他謝你一聲。他的聲音有一種胡人說漢語的頓挫,聽之極不舒服。
琴瑟王水秀一直不說話,只是用她那雙會說話一般的眼睛望着小弦,小弦但覺她溫柔的瞳中雖有些研究的意味,卻彷彿是一種對天地間不明白事物的好奇觀察,決不令人心生排斥,反倒是隱隱有一種希望她看穿自己後說出一番緣由的期待堂中這些京師成名許久的人物中,除了宮滌塵外就只有她最令自己有好感。
關明月笑道:早在擒龍堡中,小弟便看出許少俠日後必可有一番作爲,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小弦連忙引經據典地謙遜幾句,倒也沒有什麼破綻。
此刻堂中氣氛十分微妙,泰親王與太子一系遙遙相對,各自端坐不語,連表面上的客套也不願應付,卻都藉着與小弦說話,打破尷尬的僵局,小弦畢競是個小孩子,看這許多成名人物對自己和顏悅色,不乏奉承之意,不免有些飄飄然,在桌下輕拉着一直微笑不語的宮滌塵的手,起初尚殘存的一絲緊張早已蕩然無存。
管平發話道:宮兄此次相請,想必有些節目吧。
宮滌塵清咳一聲,笑道:實不相瞞,此次滌塵請來諸位,實是抱有一份私心。此語一出,頓時將全場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他卻只是面露神秘笑容,不肯往下解釋。
看來宮兄是決意賣個關子了,本應該等主賓齊全後再揭開謎底,奈何小弟最是好奇,實是難以多等片刻。簡公子好聽的聲音響了起來,目光轉向亂雲公子,不如讓郭兄先透露一二。
亂雲公子苦笑道:少不瞞諸位,宮兄連小弟都矇在鼓裡。此刻我比簡兄更想知道究竟呢。
管平擡眼望着堂中那被淡藍幕布遮掩的對聯,接口道;記得上次來清秋院中,見到這裡本是郭兄的墨跡,想必宮兄的秘密就在其中吧。
宮滌塵伸指讚道:管兄目光銳利,心思機敏,果不愧家師所言。
管平奇道:卻不知蒙泊大國師對小弟有何言語?
宮滌塵並不直接回答:諸位可知小弟最佩服家師什麼?
泰親王接口道:久聞蒙泊大國師佛法精深,又有虛空大法譽滿江湖,宮先生所佩服之處想必不出此兩點。
宮滌塵淡然道:家師雄才偉略,每個人對他都有不同激賞之處。滌塵自小浸淫佛法、又深悉虛空大法識因辨果之秘密,深知這些皆是博大無涯,窮一生之力亦難登頂的學問。話鋒輕輕一轉,但在滌塵心中,佛學與武功卻都比不上家師的另一樣本事。他平淡的語氣中無疑有極強的蠱惑力,雖然直到此刻亦未明言最佩服蒙泊大國師什麼地方,卻隱露江湖傳言中十分神奇的虛空大法之奧妙,讓人慾罷不能。
泰親王碰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面色如常,端酒飲下:本王猜錯宮先生的謎題,先自罰一杯。
宮滌塵微微一笑:八千歲氣度從容,風範淋漓,拿得起放得下,亦不愧家師所言。聽宮滌塵如此說,衆人皆是一愣。聽他那語中之意,似乎蒙泊大國師對每個人都曾下過一份判斷,這一刻不但把每個人的好奇心都提至最大,亦令人對蒙泊大國師產生出神秘至極的無窮遐想。
管平凝神思索:難道宮兄最佩服蒙泊大國師之處,就是他對各種人物的判斷力?
宮滌塵撫掌欣然而笑:家師曾言,京師羣雄並立,能人無數,可在他的跟中,唯有六人值得一提,是謂京師六絕。小弟最佩服他的,亦正是這一份淡笑間審視天下人物的眼力。他一字一句道:管兄智略驚世,才謀冠絕天下,自當名列其中!
霎時場中寂靜,半晌不聞一聲。
除了不通武功的泰親王、太子與小弦外,這裡的每個人都是足可獨當一面、心高氣傲的高手,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名望雖是虛無之物,卻是人皆好之。在場衆人表面上雖是客氣,內心裡只怕誰也未必服誰,而蒙泊大國師在羣雄並立的京師裡卻只看重六個人,不問而知皆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試問誰不想位列其中?宮滌塵雖然僅稱道管平的智謀,卻無疑令他隱隱高出衆人一線,這番話猶如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塊激起千層浪的小石子,一時望向管平的眼光中豔羨者有之、妒忌者有之、不屑者有之、驚訝者有之,不一而足
若這番話全是宮滌塵本人的意思,不免有挑唆之嫌,被他提及之人亦會懷疑他的用心,可宮滌塵事先聲明此乃蒙泊大國師的觀點,蒙泊大國師遠在吐蕃,此前從未涉足中原,並沒有見過在場的任何一人,他所下的判斷雖不全面,無疑卻是更爲客觀。
自從這些京師高手成名多年以來,從沒有一刻能像眼前這般,被宮滌塵的一句話就勾起了每個人心底深處的爭強鬥勝之心!
人人都希望能從宮滌塵口中再聽到自己的名字,卻是誰也不願開口詢問,那樣豈不顯得自己注重妄名虛利,落了下乘?
寂靜良久後,才從梅蘭堂中傳出一個孩子稚氣的聲音:明將軍與林叔叔必在這六絕當中吧?卻是小弦聽得入神,忍不住開口打破了沉默。衆人紛紛鬆了口氣,才從剛纔微妙的氣氛中逐漸恢復過來。
宮滌塵輕輕道:家師告訴我這番話時乃是三年前,其時暗器王雲遊天下,所以並未將他算在京師人物之中。至於明將軍他微微一嘆,若是連他都不能列在京師六絕中,家師此言又怎能令人信服?
衆人雖與明將軍身處不同陣營,卻也不得不承認明將軍絕對有這個資格。只是聽到宮滌塵言語中對其不無推崇之意,每個人心裡都是百般滋味。
小弦聽到宮滌塵所說這京師六絕中竟然沒有林青的名字,不由呆了一下。他本覺得暗器王林青乃是天下絕無僅有的人物,但這一次入京先遇見宮滌塵那超凡脫俗的氣質;又親眼見到明將軍威凌天下的風度;還有那神秘老人於不動聲色間挫敗鬼失驚的驚世武功;再加上亂雲公子深沉難測的陰險;今日又見到簡公子那近於妖異的俊美;尚不知駱清幽、何其狂等未見過的人物是何等模樣這才知道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如果宮滌塵口中先聲奪人的蒙泊大國師當真不把林青排在京師六絕中,似乎也情有可原。
小弦一時也不知應該生氣蒙泊大國師遺忘了暗器王,或是慶幸林青不必與京師諸人爭這虛名?
泰親王哈哈大笑:本王並非江湖人,但聽宮先生剛纔的意思,難道蒙泊大國師還特別提及過本王?
宮滌塵答道:家師本就是出家之人,所評人物自然井不侷限於江湖。既然是號稱京師六絕,當然包括京師的所有人物。不過當朝文武中,除了明將軍外,千歲是唯一的當選之人。
泰親王斜睨頗有些失落的太子,臉有得色,口中卻謙讓道:蒙泊國師真是太看得起本王了,本王身無武技,如此說豈不令他人笑話?
宮滌塵一笑:試問有了將軍之手,誰還敢在京師中以武相稱相衆人皆是面無表情,私下裡卻一齊暗暗點頭:若僅以武功排名,誰又能與雄霸天下第一高手之位二十餘年的明將軍並肩?
宮滌塵續道:所以管兄是以智謀躋身六絕,而千歲卻是因爲超乎尋常的決斷力排名其中。
泰親王一笑不語,竭力壓抑住心底涌起的得意。暗想自己確是行事果決,當斷則斷,只要認準了目的,不惜任何代價。只是想不到連遠在吐蕃的蒙泊大國師對此都有所聞。
小弦萬萬料不到連不通武功的泰親王也能躋身六絕之中,大是不忿,又忽生雄志,心想自己就算不能習武,至少可以努力讀書。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既然連吳戲言都認定自己二十年後會有成就,說不定真有一日在京師六絕後可以再加上自己的名字,也算湊足自己最喜歡的數字七!
一念至此,忽又覺得自己動了貪圖虛名之心,不免啞然失笑。
其餘衆人心中暗自盤算:看來蒙泊大國師定下的這京師六絕並不僅僅以武功取勝,而是博採衆長。卻不知除了將軍之手、管平之策、泰王之斷以外,還有三個是什麼人?會不會有自己的名字?
在場中只有小弦是局外人,可謂是旁觀者清。他生性敏感,已注意到洪修羅、追捕王等人望着管平的目光中皆有一絲妒忌,而太子嘴角卻是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顯然對泰親王壓住自己一頭不滿小弦疑惑地偷瞅一眼神態依舊從容不迫的宮滌塵,實不知他用這樣的方式說出這番話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目的?
雖然僅是家師片面之言,作不得準。但若是小弟不說出餘下的三絕,想必諸位都不會放過我了。宮滌塵遊目四顧,將衆人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只可惜,剩餘三人皆不在場。
這樣一來,反令衆人皆去了患得患失之心,簡公子首先朗笑道:如果宮兄想就此打住,小弟第一個不依。大家齊聲附和。
宮滌塵反問道:諸位可知,小弟目前最希望來到梅蘭堂的下一位客人是誰?他如此一說,大家都知道至少即將到來的人物中有被蒙泊大國師看重之人,紛紛低頭猜測。
一直沉默的水秀抿嘴一笑:不知別人是何想法,對於我來說,最想看到的是駱姑娘。
宮滌塵大笑,眼露期盼之色,曼聲吟道:詩簫皺春水,庭下舞瓊歸,巾幗珠磯燦,蓋延勝鬚眉。當世女子,唯以清幽之雅爲最!
簡公子隨着宮滌塵的吟聲擊桌而和,搶先道:若是蒙泊國師的六絕之中沒有駱掌門的名字,小弟定是大大不服。清幽之雅,當之無傀!衆人一齊鼓掌。除了明將軍外,管平與泰親王的人選多少令人意外,但此刻駱清幽的名字一提出,立刻博得全體贊同。不但因爲駱清幽確是詩才簫藝絕於江湖,亦因她身爲女子,自然不會搶了一幫大男人的風頭。
小弦興奮得兩眼放光,在他單純的心目中,早將駱清幽看作是林夫人的唯一人選,小手都快拍爛了。
宮滌塵一轉話題,語出奇峰:佛眼視人,無有善惡之分,卻重人性之七情六慾,諸位可知在喜、怒、哀、樂等種種情緒中,佛家最看重的是什麼嗎?
衆人靜默,縱是亂雲公子這等飽學之士,亦少讀佛經,其餘人更是唯恐答錯,不敢輕易接口。只有小弦忍不住道:佛祖割肉飼鷹,捨身喂虎,莫非是無畏?
宮滌塵微笑搖頭:無畏有兩種。一種是不知者無畏,二是大勇者無畏。然而在無畏之前,尚須一份泰山崩於前仍不動聲色的定力。世路風波不過是煉心之境,人情冷暖唯有忍性是善。他吸一口氣,緩緩續道,所以,對於芸芸衆生、凡夫俗子來說,佛家最看重的人性之情緒:是忍!衆人恍然,一齊思索京師之中最能忍的是何人?
小弦自知猜不出宮滌塵所指的人物,心想馬上就要與宮大哥離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索性藉此機會再多看他一眼。這一刻忽發現在場諸人雖都是京師中成名己久的人物,卻皆陷身於宮滌塵佈下的這一場局中,唯有自己與宮滌塵兩個人方是置身事外
要知宮滌塵雖是因用蒙泊大國師之言,卻是觀點獨特,言語大有深意,縱是侃侃而談,那份從容淡定的氣度卻不給人任何威脅之感,更是巧妙利用了這些高手心高氣傲、不服於人的心理,不知不覺全將他們的思路全部牽引。
這一刻,小弦呆呆望着宮滌塵,對這位年齡只大自己五歲、行事卻縝密不漏、於不經意間掌控全局的宮大哥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能與他相知相識,又得他真心惜護,真可算是自己三生三世修來的福分。至於那位原本因爲扎風喇嘛的緣故而頗有些瞧不起的蒙泊大國師,亦是心生敬重。
有這樣一位弟子,其師必也是百年難遇的絕世人物!
宮滌塵竟尚有餘暇低頭對小弦欣然一笑,再望着凝神苦思的衆人,輕輕道:並非滌塵有意賣關子不肯說出京師中最能隱忍之人的名字,而是怕言多有失,引起他人的誤會。他略微一頓,淡淡道,幸好將軍府的客人尚未到場,想必諸位亦不會把今日的言語隨便泄露出去。
衆人齊齊一震,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的名字涌上好幾人的脣邊,終於沒有說出來。
水知寒與明將軍同爲天下邪道六大宗師之一,卻甘爲明將軍所用,還故意自稱半個總管,寧可受江湖人的千百猜疑,這份隱忍之功實是人所難及,知寒之忍確也無愧京師六絕!
只有小弦猜不出宮滌塵的啞謎,急得連扯他的衣角。宮滌塵望着大家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莞爾:看來不獨水總管,諸位亦都可以忍大家一齊笑起,梅蘭堂的氣氛第一次輕鬆起來。
小弦知道宮滌塵終於說出水知寒的名字,實是爲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此話若是傳到將軍府中,引起明將軍對水知寒的懷疑,只怕水知寒決不會對宮滌塵善罷甘休他無從表達對宮滌塵的感激之意,心想一會兒可要好好囑咐平惑,讓她提醒舒疑、解問、釋題三人守口如瓶,可不能給宮大哥惹來什麼麻煩。
太子嘆道:蒙泊國師的眼光獨到,心思敏銳,所發觀點皆是出於常人所不及的角度,我等凡夫俗子打破腦袋也難猜出他的心意。宮兄不妨直說,最後一絕所指何人?
宮滌塵頗首,有意壓低聲音道:除了將軍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斷、管平之策外,最後一絕當屬他說到這裡,臉上忽現出一種彷彿洞悉一切變化的神秘笑容,一字一句朗然傳聲,凌霄之狂。
話音未落,一個略含驚訝、又似根本不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宮先生爲何提到小弟的名字?可是在說什麼壞話麼?
小弦擡頭朝梅蘭堂門口看去,心頭狂跳,幾乎離座衝出!
因爲,在門口出現的三男一女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暗器王林青!
若是以往聽到亂雲公子這番關切的言詞,小弦必是心生感激,但此刻他已明真相,聽到那燕窩粥三字,更是在肚裡暗罵這個口蜜腹劍的大壞蛋。可小弦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僅是輕輕搖頭:我不餓,正讀得有興趣呢。他只怕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懷疑,低頭看也不看亂雲公子一眼。
亂雲公子呵呵一笑,輕咳一聲。小弦知道這是他要發問的先兆,心想自己前幾日不知不覺已對他解釋過許多《天命寶典》中的句子,豈肯再受他利用,眼珠一轉,搶先道:我先問你個問題,行不?
亂雲公子一愣:難道你也想考考我?他亦是心思機敏之士,聽到小弦並不像以往恭稱自己一聲公子,已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但卻面色不變,淡淡笑道:也好,今日就讓你來做一回先生,儘管發問。
小弦擡頭望一眼亂雲公子,復又垂下頭去:我這幾日看了許多書,卻偏偏找不到那本《金鼎要訣》,還有那個公羊先生的書也看不到,還要麻煩公子幫我找出來。這正是亂雲公子引用《天命寶典》中的語句時對他提過的書名與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