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殮房驚魂

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之夜,都會有十匹快騎從十個不同的方向疾馳入京。黑色的馬,黑色的人,黑色的絲巾蒙着面,在黑暗的街道上飛馳。急促的蹄聲踏碎了本就不清朗的月色,在暗夜中傳得尤爲悠遠。

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什麼地方來,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何時會悄然離開。但聽有人都知道他們來到京城後,必會先去一個地方將軍府。

冬已將至,一場早雪紛揚而下。

正是三更時分,京城已寂,靜夜中,偶爾會傳來一聲小兒的啼哭,一聲更夫的梆子,然後便是萬籟俱寂,只有雪落的簌簌聲響。

而此刻的將軍府前依然燈火通明。一位四十餘歲、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傲然立於青石階前,雙目炯然望着已經趕到的六名黑衣騎士。

在將軍府中,這十名黑衣騎士被人稱爲十面來風,無一不是久經戰事、精明能幹之士,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將來自武林中四面八方的情報收集起來,然後在每月初一、十一五的三更時分趕到將軍府,把所探知的一切消息情報,都告訴而前這位中年人,風雨無阻。

而這個相貌敦儒、神態矜傲、如同一位熟讀史書卻又不屑應試功名的中年人,自然就是江湖中談之色變、令人又敬又怕的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

黑衣騎士中的領頭者略一欠身,朗聲道:甲一啓稟水總管,還差乙二、庚七、壬九四人未到。

十面來風以天干爲代號,各稱爲:甲一、乙二、丙三、丁四、戊五、己六、庚七、辛八、壬九、癸十,其中甲乙屬東,丙丁屬南,戊己屬中,庚辛屬西壬癸屬北,分管五方。

水知寒卻只是淡淡點頭,不發一語。

又是一匹黑騎趕至,騎士翻身下馬:壬九拜見水總管。

水知寒低嘆一聲,微微領首,一雙眼仍是望向那無邊的黑夜。七名騎士互望一眼,心中忐忑。以往縱是人未來齊,水知寒亦會開始詢問,而看今天的情景,他似乎還在等待着什麼人。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騎如飛馳來:丁四拜見水總管。

水知寒冷峻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那就開始吧,丙三先說衆人恍然,原來水知寒等的,是來自南方的情報。

隨之剩餘兩騎-一趕來,待十騎將各自消息皆稟報水知寒後,時辰已過四更。水知寒輕輕拍手,喚來一名手下:去通知將軍,知寒求見。

那名手下愕然,按常理,明將軍應該一早已歇息,不知水知寒有何急事,竟要深夜求見。但面對將軍府中實權在握的大總管,誰都不敢多言,只能匆匆前去通報。

水知寒神情若有所思,默然趕往明將軍的住所——華燈閣。

作爲朝中權臣的明將軍的臥居,華燈閣絕非外人想象一般金碧輝煌、極盡奢華,而是出人意料地簡樸。兩邊牆上是青山翠竹的山水字畫,青紗素帳遮住並不寬大的臥牀,室中央的大理石桌上不塵一塵。月色透過半掩的紗窗映在室內,與牆上兩盞長明燈清晰而溫暖的光線交織起一層光網,柔和而明亮,令室內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安靜。

明將軍並沒有休息,而是手執狼毫,揮墨於紙。望見水知寒進來,早有預料般微微一笑,顯然亦在等待水知寒的到來。

暗器王已來了。水知寒微一躬身,直言道。

林青三日前由南門而入京城,渾身浴血,背受重創,,徑往白露居而去。明將軍執筆之手依然穩定,沒有一絲顫抖,眉梢輕挑,似笑非笑地續道,如果知寒深夜找我,就爲了通知這個消息,未免有些太過小題大做吧。

明將軍對水知寒一向以總管相稱,只有無外人在場的時候,方纔直呼其名。而他話中的白露居,正是京師三大掌門之兼葭門主駱清幽的居所。

水知寒坦然邊: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京師,而且將軍必也知曉,此乃管平定下的巧計,他與葛公公、顧清風之弟顧思空等人聯手,方令暗器王遭到暗算,重傷而逃。但將軍一定不知道,十日前在君山,暗器王曾與歷老鬼交過手!

明將軍聳然動容,筆鋒一頓,眼露神光,沉思良久,悵然一嘆:不能親眼目睹暗器王與歷老鬼之戰,實在是一大遺憾啊!

暗器王林青與鬼王歷輕笙皆是江湖上不世出的頂尖高手,他兩人之間的交手可謂是驚天動地,若能在場觀戰,必是得益匪淺。

水知寒續道:丙三與丁四雖未親眼看到林青與歷輕笙那一戰,但曾詢問過那時正在山中砍柴的一名樵夫,詳細瞭解了當時的經過。據那樵夫說,先是歷老鬼一早就等候在僅容兩人並行的棧進上,盤膝靜坐足有兩個時辰,方見林青帶着一個小孩子而來,兩人就在棧道仁相隔十餘步對峙

明將軍突然截口道:歷老鬼必敗無疑。

水知寒奇道:歷輕笙身爲六大宗師之一,揪神哭、照魂大法與風雷天動三大奇功震懾江湖數年,連我亦無必勝把握。何況歷輕笙提前凝神集氣,又憑藉棧道天險,將軍卻何以料定是暗器王取勝?

明將軍淡然道:歷老鬼怎會無緣無故找上暗器王?他必是應某方勢力所請。歷老鬼自視極高,早對暗器王這些年譽滿江湖心生不忿,亦想借此機會試一試暗器王的斤兩。只可惜他勝負心太重,如此處心積慮搶先佔據天時地利,分明是缺少必勝把握。若是見到林青立刻動手,或還有一絲勝望,一旦對峙下去信心動搖,又如何擋得住偷天弓的鋒芒?暗器之王,豈是浪得虛名?

說到這裡,明將軍吸一口氣,蘸墨提筆在紙上寫下了長長的一橫。

水知寒歎服,明將軍雖未目睹那時的情形,但以判斷應該與當局者心態大致相符。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歷輕笙極重功名,又與林青無冤無仇,自不免考慮一旦落敗的種種後果,全無背水一戰的決心,所以被林青挫敗,亦是情理之中。他注意到明將軍並不直呼暗器王,而提以林青的本名相稱,顯得極爲尊重。

明將軍面色凝重,似乎全身心地投人手中那一管狼毫中。水知寒不敢打擾明將軍,靜靜看他用筆極工整地在紙上寫下三橫。

卻聽明將軍徐徐問道:卻不知林青是用何方法勝之?

水知寒道:正如將軍所言。兩人對峙一炫香工夫後,忽見暗器王大步前行,而歷老鬼隨之退後,直退到棧道盡頭,就此收手罷鬥。那樵夫雖然瞧得莫名其妙,但依我想來,必是暗器王借偷天弓遠程攻擊的威脅,迫得歷老鬼不得不亦步亦趨。

面對歷老鬼的只大神功,林青竟也可不戰屈人,總算不枉我等他六年。明將軍似是愣了一下,繼續揮筆寫下一豎,自紙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王字。雖僅是簡單的幾個筆麗,卻是力透紙背,如銀鉤鐵劃。

明將軍望着紙中所書,不怒而威的面容露出欣然一笑,也不知這笑意是針對林青而發,還是滿意自己的書法,一字一句道:我寫下這個王字,以敬林兄神功大成。

他驀然伸指點在紙角,默運玄功,白紙若經烈火炙烤,漸漸蜷曲縮成一團,再被明將軍大掌握住,霎時化爲片片碎屑。

水知寒心中暗凜,他做了十餘年的將軍府總管,雖是極得信任,卻一直捉摸不透面前這位武功智略皆冠絕天下的朝中大將軍。

六年前明將軍領兵塞外平亂,他則留守京師,明將軍在塞外大勝後班師回朝,僅擒回笑望山莊莊主容笑風,又放言天下,日後將與暗器王一戰。水知寒雖對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在塞外幽冥谷一戰隱有所聞,卻知之不詳。明將軍亦對此事諱莫如深,絕口不提。

事後水知寒曾從機關王白石口中打探到當時明將軍執意撤去大軍包圍,孤身一人面對林青、許漠洋、物由心、容笑風、楊霜兒五位高手。水知寒本以爲是明將軍憑流轉神功震懾衆人,當場擒下容笑風,暗器王等人俱都是僥倖逃出重圍。但此刻看來,其中似乎另有別情,至少明將軍對暗器忘的態度若敵若友,令人難以揣測。

良久,明將軍方沉吟道:暗器王林青是我平生最爲看重的一個對手,所以這六年來,我有意不讓你告訴我他的消息,以免影響自己的心緒。不過如今他既然已來到京師,你不妨將他近期的行蹤告訴我。

水知寒按下翻涌的心潮:自從一個月前暗器王在擒天堡現身後,據說是與蟲大師一起去了滇南的焰天教與媚雲教,其後有人再見到他時,卻是在湘西萍鄉府中

他說到湘西萍鄉府五個字時,明將軍神情略顯驚訝,水知寒看在眼裡,小心翼翼地輕聲道:據說武林中最爲神秘的四大家族就是在那附近的鳴佩峰中,不知暗器王此去萍鄉,是否與之有關。

明將軍沉聲道:水總管難道忘了我一年前的盼咐麼?

水知寒聽到明將軍突然以總管稱呼自己,如何不明白他話中的警告之意,垂手謹立:知寒怎會忘記,只是說起暗器王的行蹤,順便提及而已。明將軍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原來一年前,水知寒在遷州小城伏殺蟲大師弟子舒尋玉,曾與四大家族中翩躚樓傳人花濺淚交手。明將軍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嚴禁水知寒以後一再與四大家族有所衝突,並下令全府上下皆不許再提及四大家族之事。明將軍身爲四大家族的少主,身懷奪取天下的重任,此乃禍滅九族的死罪,自然不會對人泄露半分,連水知寒這個將軍府二號人物亦毫不知情。

水知寒雖不知曉明將軍與四大家族的淵源,但他身爲將軍府總管,何等精明,已瞧出其中蹊蹺,所以有意無意間用言語試探,此刻見明將軍微蘊怒氣,一笑轉移話題:暗器王與蟲大師等五六人同赴萍鄉,分手後暗器王一路向北行,身邊卻多了一個身穿重孝,約摸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據我判斷極有可能就是曾與暗器王、蟲大師一起大鬧擒天堡、鬼失驚曾提及過的那個孩子。

明將軍微微一怔:鬼失驚說那孩子乃是冬歸劍客許漠洋的義子。許漠洋雖一意與我爲敵,但他得巧拙師叔傳功,算起來亦是我門中唯一的師弟,難道竟死了麼?

水知寒點點頭:不久前我纔得到密報,滇南媚雲教內亂,許漠洋曾染指其中,卻被叛出擒天堡的寧徊風乘隙暗算,傷重不支,滇南畢竟離京師太遠,縱是以將軍府強大的情報網,亦是在兩月之後方纔得到一些並不確切的零星消息。

莫非許漠洋之死激起了暗器王的鬥志,方纔入京麼?明將軍喃喃道,目光忽然鎖在水知寒的面上,你對寧徊風此人有何印象?

水知寒從容一笑:江湖上傳聞寧徊風病從口人、禍從手出,出名的難纏。但我從未見過此人,對其亦談不上什麼印象。他講話的神態是如此輕鬆,似乎在說着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之人。明將軍本以爲水知寒會知道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的一些恩怨,但以他的眼力,亦無法從水知寒的表情瞧出任何破綻。

水知寒接着道:暗器王在岳陽府停留一日,卻將全身銀兩都輸給了一位號稱岳陽賭王的江湖小角色。

明將軍不解:怎會如此?

水知寒將當時的情形解釋一番,明將軍撫掌大笑:好一個林青,直到今日我才確信總算沒有找錯對手!言語中相惜之情溢於言表。相比以往那個決不肯輕易服輸的林青,如今寵辱不驚的暗器王尤疑更令明將軍看重。

水知寒沉聲道:不過此次若非凌霄公子何其狂早早得到消息在京城外接應,縱有偷天神弓之利,暗器王亦難逃太子一系的追殺。經此重挫,將軍的這個對手只怕已不足爲懼。

不然。明將軍緩緩搖頭,林青的厲害之處並不在於其武功的機巧靈動,變幻無方,而在於對敵時能保持一份沉穩的心態。但他少年成名,不免略失於驕狂,只要經此挫敗而不倒,心志愈堅,纔會變得更爲可怕。他低低嘆了一聲,自言自語般道,而我欲求一敗,亦難於登天啊!

水知寒大生感懷,這句話從明將軍口中說出,絲毫不覺其狂,反令人生出一種獨攬天一下、寂寞蕭索的感覺。

明將軍眉稍一挑:"這次在飛瓊橋邊你曾告訴我追捕王己躡住林青,爲何最後不.樑辰的蹤影,反是管平與葛公公出手?這一問確是關鍵,京城將軍府、泰親王與太子了三大派系明爭暗鬥,互有掣肘,如果追捕王參與管平襲擊林青之事,豈不是說明泰親王后與太子已暗中聯手,針對將軍府?

水知寒胸有成竹,微笑道:只要猜出請歷輕笙出山之人到底是誰歷輕笙截住暗器王的原因,便可知答案。對於請歷輕笙出手之人,剛纔,以及明將軍雖僅以某方勢力稱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除了泰親王與太子,又有誰能請得動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鬼王?

明將軍沉吟道:厲老鬼孤身一人挑戰林青,周圍又並無埋伏,多半是相試武功之意。山此看來,應該是泰親王的手筆。

水知寒點頭:正是如此。將軍與暗器王約戰天下皆聞,泰親王亦知若是暗器王挑戰無功,只會令將軍聲望更盛,所以僅讓追捕王觀察暗器王的動向,又派出歷輕笙試探一下暗器王是否真有與將軍一戰的實力。而如果是太子請厲輕笙出手,只怕就不會輕易放過暗器王了。京師中局勢複雜,三方勢力互相牽制勉強維繫着平衡,牽一髮而動全身,暗器王與明將軍一戰尤論勝負都會帶來不可預知的變數。泰親王希望林青入京挑戰明將軍,趁亂奪權而太子則一味隱忍,靜待聖上百年後登基,所以纔要尋機會除掉林青,以絕後患。

明將軍捻鬚冷笑:泰親王唯恐天下不亂,他如今已是天子之下萬人之上,位高權重,到底還想做什麼?

水知寒靜默,暗忖泰親工身爲先帝正宮的唯一嫡子,對於立太子之事早就心懷不滿,以他的野心,或許已在暗中策劃謀反,只是這些想法,他卻不敢隨便訴之於口。

水知寒小心避開話題:樑辰顯然想不到,暗器王可以如此輕易地擊敗鬼王歷輕笙,他忙於將此消息回報泰親王,一時未有行動。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管平藉此機會巧施計謀,先在君山附近的平山小鎮中擄走那個孩子,然後故意在沿途留下痕跡,假意引暗器王入京,卻待其人困馬乏之際痛施殺手。只可惜暗器王重傷之餘,依然有能力破圍而出,再加上凌霄公子何其狂驀然現身,管平等人雖不甘心就此放虎歸山,卻也只得作罷。

明將軍肅聲道:凌霄公子如何能算好時間,在京帥外接應林青,難道他僅僅是無意路過,這豈不是太過湊巧?要知林青由君山一路追襲管平,雙方人馬不歇,晝夜趕路,連太子本人都無法預知雙方抵達京師的時間,何其狂的出現確是極爲蹊蹺。

水知寒微怔,思索道:凌霄公子絕非無意路過,在暗器王入京之前,他已在京師南門外等了足足三日。將軍提醒得好,我本來尚未注意此事,如今看來,管平對付暗器王的計劃雖然機密,但凌霄公子卻已一早早得知,太子府想必有與他通風報信之人。

明將軍領首而笑:林青一來,各路人馬聞風而動,京師又將有一番熱鬧了。他忽對水知寒吩咐道,六年前我擒下容笑風,這些年他一直閒居於將軍府中,你明日派人領他去白露居與林青會面,以全他們兄弟之誼。

水知寒略有些迷惑:將軍的意思,可是要趁機察看暗器王的傷勢?

明將軍搖搖頭:你不必多生事端,順便送去上等傷藥,並替我問候林青。此事無須暗中進行,最好能令京師皆聞。

水知寒一震,明將軍此舉無異是給太子一個警告:若是再對暗器王糾纏不放,便是與將軍府爲敵了。

他微微思索一下,謹慎地道:有駱清幽與何其狂在,管平等人縱想對暗器王不利,一時亦不敢輕舉妄動,還請將軍三思而行。

水知寒一向對明將軍唯命是從,少有違抗,但此事事關重大,稍不小心就會引起將軍府與太子一系的衝突,所以方纔出一言提醒。

明將軍淡然一笑:管平身懷驚世謀略,豈會不知輕重。此人一向低調行事,不喜張揚,既然殺不了林青,必會想方法化解這段恩怨,這種心理倒可供我們利用一番。嘿嘿,林青入京可算是遂了某些人的願,只不過他們這如意算盤要打得響,還須看我同意不同意。

水知寒望着霸氣隱現的明將軍,心中若有所悟。明將軍豈會不知暗器王入京對局勢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對此自然早就有了準備。泰親王可以利用林青挑戰明將軍的時機,籌謀計劃,將軍府與太子一系亦可藉此事大做文章,好戲纔剛剛開場,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他轉念又想到一事:今日午間,吐蕃使者宮滌塵送來請柬,十日後將在梳玉湖清秋院宴客。將軍、鬼失驚與我都在所請之列。

明將軍一愣:他倒會挑地方,卻不知還請了什麼人?

清秋院乃是京師二公子之一亂雲公子的居所。那亂雲公子郭暮寒雖然名列三大公子之一,卻是謙沖自抑,行事低調,只是閉門苦讀詩書,正因其向來少與人交往爭執,可謂是京師四派裡最爲中立的人物,人緣極佳。此次宮滌塵的宴客之地設在清秋院中,縱是瞧在亂雲公子的面子上,大家亦都不便拒絕。

水知寒道:據說京師中有頭臉的人物都請到了,也不知宮滌塵意欲何爲?此人身爲吐蕃國師蒙泊的嫡傳大弟子,虛實難測,外表雖然纖秀柔弱,胸中卻暗藏丘壑。這些日子他交往了不少京中權貴,依找看必有所圖。他語氣教重,緩緩道,那日將軍在飛瓊橋邊遭遇刺齊時,官滌塵正好被泰親王請去了凝秀峰,同行的還有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這裡面似乎大有問題,卻不知那名刺客是否已經招供

明將軍喃喃念着宮滌塵的名字,面色陰晴不定,隨口答道:前日刑部總管洪修羅來見我,說是那名刺客極是硬氣,雖是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卻仍拒不招出幕後主使,無奈之下欲請牢獄王黑山以酷刑相伺,特地來徵求我的意見。

水知寒冷笑道:牢獄王一向聽從泰親王的命令,又精於藥物,若是刺客落到他手裡,只怕過不了幾天,便會被弄出失心瘋來。將軍何不直接從刑部要人,把刺客帶回將軍府審問?

明將軍呵呵一笑:洪修羅既然客客氣氣地來問我,自然是要看看我對此事的反應。若是朝刑部要人,他也必有對策,我索性痛快答應他,反倒令其出乎意料。

水知寒暗自佩服。明將軍行事風格一如他的武功與兵法,虛實相間,井無常法。他恭聲問道:十日後將軍是否會去清秋院?

明將軍朗然一笑:京師各路人馬齊至,這等場面久已不見,本將軍豈可錯過。你與鬼失驚亦與我同往吧。他話鋒一轉,不過在此之前,我還要見一個人。

水知寒正要相詢,明將軍一擺手:知寒現在還不必多問,只須事先做好安排,必須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會面,決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待時機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要見的人是誰。

水知寒聽明將軍說得如此鄭重,心頭大是好一奇。聽口氣,明將軍所要約見之人應該不會是暗器王,卻不知會是何人。當下,他垂手恭聲答應。

明將軍輕聲道:知寒勞累了一夜,若是沒有其他的事,便回去休息吧。

水知寒躬身一禮,卻並不急於離開,而是欲言又止。

明將軍目光望向水知寒:知寒還有何事?儘管直說無妨。

水知寒猶豫道:那日暗器王被管平等人圍攻時,曾說了幾句事關將軍的話,但我井不能判斷這幾句話的真假,所以也不知是否應該稟報將軍。

明將軍大感興趣:他說了些什麼?

水知寒神情古怪,緩緩道:暗器王說,那被管平擄去的孩一子乃是昊空門前輩全力造就的人才,與將軍命中相剋,所以請管平莫要傷他。

明將軍一怔,而後哈哈大笑:難道你也會相信這無稽之談?

水知寒正色道:當時暗器王身中霹靂子,肩背還受了重傷,面對包括管平、葛公公、顧思空等太子府中十餘高手的圍攻,幾已是必死之局,他卻說了這番虛實難辨的話。雖有維護那孩子之嫌,但以暗器王的爲人,或許並非妄言。這幾句話亦只有在場的十餘人聽到,其中恰好有一人是將軍府的內應,拼着暴露身份,特意來稟報我

明將軍問道:那孩子現在何處?他的神情漠然,眼中卻隱隱閃動着一絲光華。

水知寒道:管平一向行事謹慎,引暗器王一路追蹤時,並沒將那孩子帶在身邊,依我判斷,他們應該是在半路託付給了他人。但這幾日,我令手下暗中留意管平與太子府的動向,似乎並沒有派人離京去接那孩子。由此看來,恐怕管平當真是相信了暗器王這番話。

水知寒此語看似矛盾,其實卻包含着極其微妙的推斷。以暗器王林青遇強愈強的個性,一旦養好傷,豈肯對太子府善罷甘休?在這樣的情況下,管平原應該牢牢掌握人質,要挾暗器王。但管平亦知道太子府中有各方勢力的耳目,林青那番話必然早已傳人泰親王與明將軍府中,稍有行動便會被對方提前下手,索性按兵不動,令人無從察知隱藏人質的地點。若非相信了林青的話,管平無須如此謹小慎微。

水知寒接着道:在當時的情形下,暗器王如此說,或許僅是爲了救那孩子的性命,但何曾想到,一時權宜之言卻令得那孩子成爲各方勢力爭奪的目標,豈不是反害了他,當真是始料不及

明將軍微微一笑:有趣有趣。尚末見面,林青已經給我出了一個小小的難題。他加重語氣道,傳我號令,將軍府全力保護這孩子,務求將他安然無恙地送回林青之手。

水知寒不料明將軍會下此命令,略微一愣。明將軍似是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道:作爲對手,林青可謂是十分了解我的行事風格,知道我決不會聽任那孩子落入他人之手。所以他那番話雖是不足爲信,卻無疑是救那孩子的一個妙計。呵呵,林青爲了這孩子用心良苦,連我都忍不住好奇,想見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了。

水知寒隱有所悟,卻猶不解道:就算如此,莫非將軍就甘願替暗器王出頭救那孩子?他心想,就算明將軍不相信那孩子會是自己的命中剋星,卻也無須如此對暗器王示好,其中必有什麼猜不透的原因。

明將軍正色道:我與林青遲早會再度交手,在此之前,我決不會讓他因任何事情而分心。他輕輕一嘆,假若他處在我的地位,亦會如此做。

水知寒走出華燈閣時,大雪已在不知不覺中將整個京城鋪起了一層純白,玉屑般的雪花紛揚在空中,在月色照射下,幻映出絢爛的七彩,令人目炫神迷。

十面來風依然穩穩站在將軍府門前,在未得到明將軍或水知寒的命令前,他們都不能擅自離開,每個人肩頭都已積起了半寸厚的雪。

水知寒再囑咐幾句,揮手令十人退下,自己則擡頭望向漫天飛雪掩映着的一輪淡月,陷入沉思。一陣疾風吹來,天空與大地驀然混爲皚皚茫茫的一體,令人恍然不知,那飛舞的雪粉是傾天而降還是揭地而起。

凝立雪中的水知寒忽嘆了一聲,難以置信般搖搖頭,喃喃吐出三個字:他信了!

小弦走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中,眼前是無邊無際的獲茫黃沙,怎麼也望不到盡頭。日光如火,烤得他口乾舌燥,身邊卻沒有一丁點清水.止渴。他想張嘴大叫,才發現連自己的聲音似乎都被那黃沙吸去,一點兒也發不出來。靜寂的天地間,只傳來一種詭異的咕咕聲。

小弦心頭大懼,只想早些走出這片荒漠,拼力奔跑起來。突然,林青倏地出現在他身邊,一如往常般沉靜地微笑着:要想報仇,就要苦練武功。這點苦都吃不消麼?

看到了林青,小弦心中一定,這才發覺,那咕咕聲竟像是從自己腹中發出的。他一下子感覺到萬分飢餓,但接觸到林青充滿鼓勵的目光與笑容,便暗自咬牙強忍。

陡然,從那漫無邊際的黃沙中冒出一人,身材極其高大,面目卻看不清楚。他的身體將斜射的日光遮住,長長的影子搭在地上不停跳躍,猶如噬大怪獸。

林青一把拉住小弦:是明將軍!他解下偷天弓,抽出長箭搭在弓上,凝神待發。

四周忽就出現了許多人,許漠洋亦在其中,與愚大師、蟲大師、水柔梳、花嗅香、花想容等人並肩而立,替林青助威。而景成像、物天成、龍判官、歷輕笙等人則站在明將軍一方壓陣,決戰一觸即發,氣氛萬分凝重。小弦乍見到早已死去的義父許漠洋,欣喜若狂,嘴邊涌上千言萬語,卻又怕影響林青,不敢開口,只是牢牢抱住久別的爹爹。許漠洋微笑不語,面容一如往日般慈愛

忽又見到水柔清出現在自己面前,撅着小嘴指着他道:你既然向着林叔叔,我就偏偏與你作對,支持明將軍!

小弦想起莫斂鋒之死,心頭驀然一沉,知道水柔清決不會原諒自己,正想要對她辯解幾句,耳中聽到林青一聲大喝,長箭巳離弦而出。

隨着這一箭射出,黃沙撲天襲地,霎時令他眼中不見任何景物。待飛沙落盡,林青等人忽又消失不見,似乎那一箭已帶走了天地間的所有生氣,僅餘下小弦與明將軍隔沙相對。

漸漸的,小弦看清了對方臉上戴着一張獰惡的青銅面具,原來他竟是御泠堂的青霜令使!這一刻,小弦心中涌起沖天鬥志,自己似乎已然練成絕世武功,面對四大家族數百年的強敵亦毫不畏懼,大喝一聲衝了上去!

眼見小弦衝來,青霜令使一把揭開面具,卻變成了那面容白淨無須的朱員外。小弦微微一愣,雙手叉腰哈哈大笑:原來是你這老頭兒裝神弄鬼,還不快把銀子給本大俠拿出來。

朱員外朝他古怪地眨眨眼睛,竟又從面上揭下一層薄薄的人皮,卻是擒龍堡的師爺、御泠堂的紅塵令使寧徊風。

小弦大驚,這纔想起剛纔抱着的父親已然不見,難道又中了寧徊風的毒手。他心中悲憤莫名,戟指怒喝:我爹爹在哪裡?

寧徊風冷笑:我殺了他,有本事就替他報仇吧。

小弦目中噴火,只覺體內一股內力流動不息,使一招少林羅漢十八手中的排山運海,疾拍寧徊風前胸。不料寧徊風隨隨便便一擡手便將他雙掌握住,面露獰笑,右爪如鉤,直朝他頭頂插下

小弦心頭一涼,霎時間萬念俱灰,卻猛然清醒過來,這才知道原來是做了一場大夢。冷汗已將衣衫浸透,溼淋淋地貼在背上,極不舒服。

眼前是一片濃重的黑暗,什麼也看不清楚。那細瑣的咕咕聲響仍是不絕於耳,彷彿是什麼小動物的咬噬之音。空氣中還飄浮着一種古怪的氣味,就似是發黴的穀物,又似是一團浸了水、放了數月的棉花

小弦平躺着不動,腦中漸漸清明,想起在平山小鎮中自己去朱員外臥室中劫富濟貧,卻反被那朱員外製住的情形。看此狀況,自己恐怕是落在敵人手中了,而林青如今又在何處,他又怎麼會任自己遭擒,難道亦中了敵人的埋伏?小弦想到因自己一時逞強,而連累了林青,心中又悔又急。

他輕輕一掙,發現自己全身並無禁制,只是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力氣,猶如大病一場,腹中飢餓也就罷了,更是滿嘴發苦,口渴難耐。幸好林青留在他體內的那股內氣依然躥行不休,足有一擊之力。小弦心神稍定,暗想就算落在敵人手中,也要找個機會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厲害。

小弦伸個懶腰,手卻撞到硬物,隱隱生疼。他目不視物,只覺氣悶異常,彷彿處於一個封閉環境中,緩緩擡起手朝上一摸,果然摸到一個蓋子,略微用力一舉,蓋子紋絲不動,十分沉重,仿若石制,再摸摸四周,亦都是被石材所封,觸手處冰溼黏滑,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但覺身下鋪有被褥,十分柔軟,木還以爲是睡在牀上,淮知卻是被關在一個石箱中。

小弦驀然愣住:這石箱形狀方方正正,大小僅容一人躺臥,豈不就是一具棺材?

小弦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雙手高舉,拼力一撐,石蓋略略開了一條縫,隱隱透來光線。小弦深吸口氣,用盡全力再一撐,咣噹一聲,總算把石蓋掀開,坐起身來。乍見周圍情景,駭極欲呼,連忙用手掩住嘴巴,強忍着沒發出聲音。

這是一間小小的、內方外尖呈二角形的石屋,尖角處是一條走廊,走廊傾斜向上,僅露出兩三步距離的石階。此室多半是處於地下,走廊口一左一右懸掛着兩盞油燈,透過微弱的燈光,隱約可看到並不寬敞的室內赫然擺放着數十具大小各異的棺材,室內正中央還放着一張半尺寬、八尺長的石桌,石桌上血跡斑斑,也不知是作何用處。那屋頂低矮,幾欲壓在人頭頂上,由燈光搖晃着室內景物,充滿着陰森的感覺。牆角落有幾隻老鼠不知在啃着什麼東西,發出嘰嘰咕咕的響動,加上那一股聞之慾嘔的死屍氣味,令幽暗室內更增添一份驚怖。

小弦呆呆坐着,動也不敢動一下,唯恐驚醒了其餘棺材中的殭屍,那可不是一件說笑的事情。

忽又從那走廊中傳來篤篤的聲響,如木杖點地,由遠至近而來。小弦心中一緊,看此情景,與其說這是一間地下石室,倒不如說是一個修羅地獄。這條走廊莫非就是小鬼無常出人的通道,難道是閻王爺派人來抓自己了?

他遊目四顧,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小屋中除了那數十具棺材與一張大石桌外,別無他物,實不知藏於何處纔好。聽着那越來越近的木杖聲,小弦頭皮發麻,復又倒頭睡下,卻不敢耐石蓋關上,勉強閉上眼睛更覺害怕,只好大睜雙眸,望着低沉的屋頂,唯希望來者把自己也看成一具無聲無息的死屍,就此放過卻聽到自己心中怦怦亂跳,如若一面奏着死亡之音的大鼓,又怎能隱瞞得住?

就聽木杖聲徑直來到小弦面前停下,伴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呼吸,小弦眼前驀然出現了一張枯瘦呆板、毫無生氣的面容。小弦再也忍不住強涌上來的懼意,啊地低叫一聲,只想爬起身逃跑,卻又如中邪般無法動作。

那張僵硬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小娃娃終於醒了啊。他的語音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如背書一般抑揚頓挫,每個音節都吐得極重,彷彿已經很久不開口說話。說完,他伸手輕輕一拽,力氣極大,小弦難以抗拒,從石棺中坐起身來。

但見此人大約近四十的年紀,顴骨極高,眼眶深陷,不似中原人氏,右手執一根木杖,身體微弓,用冥鬼幽魂般的淒厲目光盯住小弦,卻又帶着一絲的惘然,似乎眼神已穿透小弦的身體,正望着不知名的地方他的相貌如此駭人,卻偏偏穿着一身不沾一塵的白衣,束髮垂面,一絲不亂,身上還散發出浴過的香味,那份乾淨清爽與這陰暗幽冷的房間決不相容,顯得萬分詭異。

小弦嘴脣翁動,喃喃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臉上擠出一絲笑意,眼睛裡似乎也有了些生氣,不答反問道:你是人是鬼?

小弦一怔:我是人。

那人喉中發出一聲笑:你若是人,我也是人,你若是鬼,我亦是鬼。

小弦聽他說了幾句話,心神漸定,此人雖然相貌可怖,多半還是一個人,何況若是自己也死了,豈不也變成了鬼,亦斷無怕他之理。

他膽氣略壯:不管你是誰,快放我出去。若不然我就放聲大叫引得人來。小弦本想裝出兇狠的模樣,但越說心中越是發虛,最後那一句本意是威脅對方,卻實與哀求無異。

那人漠然道:你若想叫就叫吧,這裡一向只有我與殭屍蟲鼠作伴,有些人氣倒也不錯。

小弦心知此室多半深處地下,少有人來,所以他纔敢如此有恃無恐,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見小弦神色驚惶,伸手撫着他的頭,柔聲問道:小娃娃莫怕,你叫什麼名字?

小弦被他筋骨蚯結的大手撫在頭頂,直冒冷汗,卻又不敢掙脫:我,我叫許驚弦,你呢?

許驚弦。那人微笑,這名字倒是不錯,我姓黑,大家都叫我黑二。這一笑露出口中尖利的白齒,更令小弦膽戰心驚。

黑大叔。小弦顫抖着叫了一聲。

那人一皺眉,怒道:我又不是黑大那個混蛋,你應該叫我黑二叔纔對。

小弦心想黑大想必是他的兄長,卻被稱之爲混蛋,此人行事如此不可理喻,難道是個瘋子?記得自己明明是被那朱員外擒住,怎麼義落到這怪人的手裡,難道他們是一夥的?也不知對自己懷着什麼心思。自已體內雖還有林青留下的一股真力,但全力出手能否制住這個怪人,卻全無一點把握,何況看他雖然相貌兇惡,對自己彷彿尚無惡意,萬一迫急了他,豈不更是糟糕?

倏忽間,諸般念頭紛踏來,小弦乖乖改口叫道:黑二叔。

黑二隨口答應一聲,目光閃爍,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弦,彷彿面前是一件極好玩的物事,小弦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只聽黑二問道:你可是餓了,要不要吃些東西?

小弦剛纔雖是餓得肚中咕咕作響,但此情此景下哪兒還有半分食慾,當下搖頭不語。黑二也不勉強,自顧自地道:我要幹活了,你先乖乖呆在這裡,如果肚子餓了便叫我。先躺下吧。

小弦不敢違抗,剛剛躺下,眼前忽然一黑,石棺竟被黑二重新蓋上,連忙張嘴大叫:黑二叔不要嚇我,我我怕黑。

棺蓋又輕輕打開,黑二沉聲道:我可絕非要嚇你,而是叔叔幹活的時候你最好不要看,以免害怕。

小弦知道那石蓋十分沉重,自己剛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擡起來,而黑二卻舉重若輕,看來本事亦不小,暗自慶幸剛纔沒有貿然出手。瞧他對自己的態度頗爲友好,似無敵意,坐起身央求道:黑二叔,你一邊於活一邊陪我說說話,我就不會怕了。

黑二盯了他半晌:那也由得你。說罷一瘸一拐地轉身走開:,他右腳似乎受過輕傷,全憑木杖撐地而行。

那些石棺上都用白粉寫有編號,黑二來到第九號石棺前,輕聲自語道:唔,就是這個了。右手木杖挑起棺蓋,左手卻從棺材裡而抱出一人,放在那張長長的石桌上。

小弦大驚:那人是活的還是死的?

黑二嘿嘿一笑:這房間裡除了我與你是活的,其餘都是死的。

若是平日,小弦定要糾正對方,除了你我,牆角里面的那些老鼠也是活的但此時哪還有心調侃,打個寒戰:你,你把死人拿出來做什麼?

黑二不答,將那其男屍平放在石桌上,木杖輕輕一挑,已將死屍的衣衫劃破,露出裡面淡青色、僵硬的肌膚來。

小弦越瞧越驚,大生懷疑,忍不住脫口而出:難道,你要把屍體吃下肚下去?他心想這具屍體高大壯實,看黑二剛纔的樣子,難道他是有意挑出一個肉多的,想

卻聽黑二淡然道:死人有什麼好吃的。你若是覺得害怕,就閉上眼吧。

小弦聽他並非食屍,稍稍舒了一口氣,雖仍是忐忑不安,口中卻不肯示弱,咬牙道:我不怕。

黑二緩緩道:十多年了,你這小娃娃還是第一個看着我幹活的人,倒真是有緣了。他口中語聲未停,已從木杖中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刀,那短刀長不過五寸,刃口極薄極利,泛着冷森森的精光,不似對敵的兵器,倒像是小孩子的玩物。黑二略一擡手,短刀刺入那死屍的胸膛,擡腕一挑,已將死屍肚皮劃開,露出內裡的五臟六腑

小弦萬萬未料到,黑二會給屍體開膛破肚,想閉上眼睛已然不及,只瞅到那腸胃肝臟在腹中糾結成一團,胸腹內好一陣翻騰,幾乎張嘴嘔出。

黑二瞥一眼小弦:你這小娃娃確實夠膽氣,竟然此刻還大睜雙眼。他不知小弦其實已被駭呆了,心中縱有閉目不看的念頭,眼部肌肉卻已不受控制。

他如墜夢魔,張口結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大瞪着雙眼呆呆看着黑二將死屍的內臟一一掏出,拿在手中凝神細看,擺弄不休,日中尚唸唸有詞,不知在嘀咕些什麼。小弦驚懼至極,腦海中一片空白,對黑二的話亦聽如不聞。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二又拿出針線,將那死屍胸腹縫合。他模樣看似兇惡,雙手卻極靈巧,細細的針在冰冷的屍體上翻飛,不多時便已縫好。他重新將死屍放入棺中,來到依然圓睜雙目的小弦面前,咧嘴一笑:你覺得我的手藝如何?看他心滿意足的神情,似乎剛纔的所作所爲絕非是殘忍之事,而是完成了一項藝術傑作。

小弦一震清醒過來,只覺平生看到最噁心的事莫過於此,心頭一陣難受,乾嘔了幾下,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黑二哈哈大笑,一卜分不屑地一撇嘴角:我還當你是個有膽識的男子漢,原來也是個膽小鬼。

小弦兀自嘴硬:我纔不是膽小鬼,只是只是又驚又懼下,鼻子一酸,幾乎要滴下淚來,只是竭力忍住。縱然他平日自認膽大包天,此刻面對神情陰慘慘的黑二,卻連半分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只想早些逃離這比地獄冥府還可怕的地方。

黑二望着小弦似笑非笑地一嘆:看來果然是嚇壞了。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只看他佝僂的背影,誰又行想到剛纔親手剖開死屍查驗臟器之舉?

小弦雖不願意與黑二在一起,卻更害怕獨自一人留在這陰森森的石室中,連忙叫道:黑二叔且等等我,我們一起走吧。

黑二頭也不回:你若不是膽小鬼,就乖乖地等着,我一會兒就回來。木杖聲漸漸遠去。

小弦本想不顧一切跟着黑二,卻恐被他嘲笑膽小,索性心頭一橫,抱頭縮肩,蜷在那冷冰冰的石棺中。已是冬季,天氣寒冷,他此刻更凍得渾身發抖,又覺得石室中靜得可怕,低聲哼幾句小曲給自己壯膽,卻想到這些小曲都是昔日父親教給自己的,不由悲從中來,幾乎想大哭一場。

恍惚中,小弦似見無數鬼魂在眼前晃動,咬緊顫抖的牙關,心想若是冥冥之中真有鬼魂,父親的在天之靈也一定在身旁保護着自己,一念至此,稍覺心安,更是加倍地思念許漠洋與林青。

隔了一會兒,忽聽走廊外隱隱傳來語聲,仔細分辨,卻是黑二在與另兩人交談。

只聽一人道:我們就送到這裡,然後就麻煩黑二哥。另一人笑道:這種地方黑二哥也吃得下東西,小弟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黑二嘿嘿一笑:我不好女色,就喜歡這杯中之物,你若想湊個熱鬧,便與我一起下去。那人忙不迭苦笑推辭:黑二哥的好意,小弟心領了,實是無福消受。再寒暄幾句,兩人與黑二告辭。

小弦心想這裡既然有人來,應該不是什麼荒僻的處所,若是找機會趁黑二不在時高聲大叫一番,驚動旁人,或可遇救,不過那兩人似乎與黑二是一夥,自己須得想個萬全之計,方有可能逃走。

聽到篤篤的木杖聲緩緩傳來,越來越近,小弦不願讓黑二小看自己,東張西望、故作輕鬆,然而等黑二進了石室,仍是不由自主地驚得張大嘴巴,倒吸一口涼氣——

那黑二竟又背來了一具死屍,木杖上還挑着一個食盒。

他將死屍放在石桌上,打開食盒拿到小弦面前:我弄了些酒菜,快來吃吧。

我,我不餓。這具屍體上鮮血淋漓,四肢殘缺不全,似乎是被人亂刀砍殺,小弦只覺腹中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哪裡還吃得下東西。

黑二也不勉強,低聲道:那我便自己享用了。說完,就在那石桌上的死屍邊擺起兩副碗筷,大吃起來,口中還不時發出嘖嘖聲響,那面日猙獰的死屍似乎絲毫也不影響他的食慾。

小弦忍不住道:難道,你不覺得髒麼?

黑二大笑:你可知這世上最髒的東西是什麼?是活人的心!至於死人,清白身軀,得於父母,交還天地,何髒之有?他的神情不見激動,語氣依然平淡,就似說着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說完,他將一杯酒傾入口裡,對那死屍嘆息道:你年歲還不足十九,又何苦學人爭強鬥勝,如今命赴黃泉,豈不讓父母傷心欲絕?

小弦大奇,那屍體渾身血污,黑二卻如何能瞧出他的年紀,莫非是舊識?

他怔然問道:那你爲什麼要殺他?

黑二微微一愣,喝口酒傲然道:我從不殺人。

小弦不解:你既然不殺人,那這些死人又從何處而來,你要來何用?

黑二嘆道:這其中有些人或是惡貫滿盈,或者死有餘辜,但大多都是含冤而死,我自然要幫他們討回一個公道。

小弦憤聲道:他們死了也就罷了,你卻還要給他們開膛破肚,連個全屍都不留,竟然還說是給他們找回公道,天下間可有這個道理麼?

黑二瞪一眼小弦:這汶河城裡誰見了我黑二不是畢恭畢敬,你可知爲什麼?

小弦這才知道此處名叫汶河,接口道:大家肯定覺得,對死人都敢如此不敬的人,自然不能得罪。

小娃娃知道個屁。黑二拍拍手中木杖中的短刀,怒道,百姓敬重我,那是因爲這一把神刀令無數冤案昭雪;弟兄們敬重我,是因爲有什麼小傷小恙,遇到我皆可手到病除;就算是趙縣令見了我,也要恭稱一聲黑二兄,若不是有我查明死因,他豈能破那麼多無頭命案,坐穩縣令之位?

小弦一呆,總算反應過來:你是個仵作?

黑二哼一聲,算是默認。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此處有這麼多的死屍,原來竟是縣衙中的殮房。而這個外表兇惡的黑二乃是個件作,將那些死屍開膛破肚只爲查明其死因。

他低聲嘟囔道:難道是我錯怪了你,你竟然是個好人?

小絃聲音雖輕,黑二卻聽得清楚,一拍胸口: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自誇,但至少我黑二行事光明磊落,無愧於心。

小弦聽他說得理直氣壯,扁扁小嘴:你若是行事光明磊落,又爲什麼把我關在這裡?

黑二道:你這小娃娃不知好歹,休得胡說八道。我只不過受朋友所託照看你,過幾日他便會派人接你走。

小弦喜道:原來你是林叔叔的朋友,他可說過何時接我去京城?

我可不知你的林叔叔是何人?黑二淡淡道,不過管兄倒是一向呆在京師。

小弦心中一冷,黑二既然是官府的仵作,多半是受追捕王樑辰的管轄,看來自己仍是落在了敵人手中。可是追捕王爲什麼不直接把自己帶走呢?難道是怕路上不便,被林青察覺?他抓住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若是以前,小弦必會繼續追問林青的消息,但自從父親許漠洋死後,他在無形間已經成熟了許多,此刻多了個心眼:聽黑二的語氣似乎並不知道林青之事,看他態度頗爲友好,只怕誤會了自己與追捕王有何關係,倒不必多此一問,徒然惹來麻煩。他只以爲黑二口中的管兄乃是追捕工樑辰的手下,哪想得到擒住自己的另有其人。

黑二接着道:我見管兄送你來的時候封了你的穴道,他卻說你乃是故人之子,因爲生性頑劣,所以才點你穴道以示懲戒,只因他身有急事,一時不得分身,十日之內必會來接你。你這些天最好老老實實呆在這裡,我可不似管兄那麼好脾氣,若是惹我生氣,可要你好看。

原來管平心計深沉,既然定下毒計圍殺林青,只怕將小弦帶在身邊有變,恰好經過泣河城時便匆匆交給黑二。管平自然不會提及小弦的來歷,隨口編個理由,黑二卻深信不疑,只當小弦必是十分調皮,所以也不解他穴道,又放他睡到石棺中嚇唬一番,但礙於管平的面子,倒也不會讓小弦大吃苦頭。

小弦心想黑二既然與追捕王是一路,當然也不會是什麼好人,縱是吹噓自己十分有本事,最多亦不過是追捕王的狗腿子他想到這裡,鼻中頗爲,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黑二喝道:你哼什麼?

小弦道:我哼一下也不行麼?說罷又連哼幾聲。

黑二停筷不食,寒聲道:你剛纔分明是在心中取笑我。

小弦見黑二板起臉,心中也甚爲害怕,面上卻一本正經道:你又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他恰好想出個現成的理由,我肚子餓得慌,哼幾聲好過些。

黑二冷然道:這裡有酒有菜,你怎麼不吃?

小弦早就覺得飢餓難忍,又不願讓黑二小瞧,翻出石棺,小心避開那具死屍,拿起筷子大吃幾口,又端起一杯酒閉着眼倒下肚去,凍僵的身體霎時暖和了起來,搖頭晃腦嘆道:這一下舒服了許多。他一面揉着肚子,一面又裝模作樣地哼幾聲。

黑二拿小弦無法,他平日沉默寡言,與死屍打交道的時間更多過與人交往,本就是執拗的性子,此刻被這黃口小兒氣得怒火暗涌,偏偏又拿不住他的把柄,只好埋頭大吃。兩人賭上了氣,如比賽般一語不發,只顧搶吃酒菜。

小弦少年心性,耐不得沉默,何況在這殮房中,若不說幾句話實是令人心頭髮寒,本還顧忌那具死屍,幾杯酒下肚,膽子似乎也大了許多,向黑二問道:這個人是怎麼死的?

黑二沒好氣道:當然是被人砍死的。

小弦討了個沒趣,又不敢當面頂撞黑二,自言自語般道:原來做忤作這麼簡單,給縣太爺說一聲他是被砍死的,就完事大吉了。

黑二心頭火起,大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那具死屍亦隨之而震,差點撞在小弦身上。小弦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一縮。他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心裡雖怕,口中猶道:你平日折騰這些死屍,他們自然不會與你計較,現在又拿我這個小孩子出氣,算什麼光明磊落?

黑二惡狠狠地道:這裡反正不缺死人,我若是把你宰了,只給趙縣令報一聲:這個小鬼是被砍死的,你說他能查出兇手來嗎?

小弦一驚,退開兩步,盯着黑二,只覺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米,顫聲道:你,你不是說你從不殺人麼?

黑二本是出言恫嚇,見小弦嚇得不輕,氣頓時消了大半,亦覺得對一個小孩子發火,頗無風度。當下朝他擠擠眼睛,哈哈一笑:你莫怕,我受人所託照管你,只要你乖乖聽話,自然不會害你。

小弦拍拍胸口,驚魂稍定:我怎麼不乖了?是你自已小心眼,開個玩笑就發急。

黑二指着那具血淋淋的屍體,緩緩道:我做此行當時,旁人見我如避蛇蠍。從那時起我就立下重誓,任何人都不可以侮辱我的技藝。只要你不提此事,就算罵我幾句,我也不會與你計較。

他這份工作確是令人畏懼,直到數年後以一把神刀贏得衆人的尊敬,方纔有揚眉吐氣之感,所以決不容人出言相辱。

小弦聽黑二說得鄭重,倒一也不敢造次,大着膽子望一眼那具死屍:你爲什麼要做件作,難道不害怕嗎?

黑二指着那死屍嘆道:他不會說假話騙人,也不會背後暗箭傷人,爲什麼要怕?比起這世上大多數愚昧無知的活人來說,我倒寧可與死人打交道,不用處處防範,提心吊膽。他語氣中飽含着一份無奈悽怨,彷彿別有隱衷。

小弦年紀雖幼,涉世亦不深,然而養父許漠洋之死卻令他親身體會到人世險惡的道理,對黑二此言大有感觸,再看那具屍體,倒一也不覺太過可怕,只是屍體臉上那一雙無神的眼睛似乎始終盯住自己,伸手想替他閉上,終是不敢。

黑二冷冷道:你看看也就罷了,不要毛手毛腳地亂動,若是耽誤了案子,你擔當得起麼?

小弦大是不服:剛纔你背屍體時一點也不管輕重,現在倒怪我毛手毛腳

我手裡自然有分寸。黑二悠然道,你莫小看忤作這行當,其中可是大有學問,只怕你窮一生之力也難以學會。

小弦最恨別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聲道:這有什麼了不起,我若想學,必能學會。

小弦最恨別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聲道:這有什麼了不起,我若想學,必能學會。

黑二嗤之以鼻:要想做好一名件作,不但要克服心中的恐懼,還需要有高明的醫術與精準的判斷,稍有差池,便會放過真兇,冤枉好人,豈如你想的那麼簡單。

小弦被黑二一激,仔細盯着那具屍體:他左肩是被一柄沉重的開山刀所傷,右腿上是普通的劍傷,不過小腹那一道傷口呈鈍圓狀,難道是判官筆?不對不對,判官筆上並沒有倒鉤我知道了,應該是極其少見的馬牙刺。看來這個人是被人圍攻而死的

黑二委實料不到,一個小孩子也能講出這樣一番話,從屍體上判斷出刀傷、劍傷也就罷了,能將武林中的奇門兵器馬牙刺認出來,絕非常人能及,頓時刮目相看。他不知小弦自幼把《鑄兵神錄》背得滾瓜爛熟,對天下各種兵器的性能極其熟悉,越是奇形怪狀的兵器反而越是記憶深刻。

小弦瞅着黑二驚得瞪大眼睛的樣子,得意一笑:我說得對不對?

黑二哼一聲:這也不算什麼。若你還能看出他是何時被殺,真正的致命傷是何處,殺他的人用何招式,有何特徵這才叫本事。

小弦被難住了,撅着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黑二哈哈大笑:你看,死者血液呈紫青色,尚未完全凝固,斃命時間應該在三個時辰以內;肩腿之處皆是皮肉外傷,小腹那一刺雖重,卻仍不足以致命,真正的致命傷乃是腦後這一記重擊,應是用棍棒等鈍器所致;此外,後腦的傷口並不在頭頂正中,而是稍稍偏右半寸,並且傷口處有摩擦的痕跡,可知當時使棍者並非用泰山壓頂、力劈華山等招式迎頭襲擊,而是用類似橫掃千軍之類的招式從左至右揮掃,由此可以判斷出,使棍者應該是一名慣用左手之人,至少擅用反手棍法。這還僅僅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若是剖腹查驗,還可以檢查到是否有內家拳傷,是否曾中毒

黑二做了十餘年的忤作,從來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擺弄死屍,只須將結果察報上去就可,從來無人有心情聽他將這些驗屍的道理細細講述。剛纔見小弦能看出死者所中兵器,頗似個行家,便不免有些炫耀的心理,加之小弦年幼好奇,越聽越有興趣,也忘了害怕,在死屍上指指點點不停詢問,黑二更不藏私,結合數年來破獲的奇案,將心得一一道出,直講得口沫飛濺,良久方歇。

小弦聽得咋舌不已,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也懂得了不少知識:原來這裡面竟有這許多學問,黑二叔家學淵源,果然厲害。

黑二瞪眼道:我黑家祖上傳下的,可是懸壺濟世的醫術,不是驗屍之術,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小弦的馬屁拍在馬腳上,撓撓頭:醫術是用來治活人的,你卻是整日與死人打交道,當真是奇怪了。

黑二恨聲道:家父醫術精湛,卻被那些無知百姓所害,所以我從此不再行醫。

小弦奇道:醫者受人尊敬,怎會如此?

黑二長嘆:巴豆救人無功,人蔘殺人無過。世上許多事情原是這般不可理喻。

見小弦不解,黑二冷笑解釋道:巴豆乃大毒之物,若遇肚腹結聚、臟腑沉寒時,便可做攻削解積之藥。但巴豆性烈,雖可治病,卻令人元氣大傷,數日無力,所以雖有救人之效,卻無救人之功。而人蔘是大補之藥,一味多吃,陽氣過盛,亦足可致人於死。可笑愚昧世人只當人蔘是寶,巴豆有毒,豈會明白這些道理?

小弦想起父親曾對他說過:武功就如用藥,以之救人謂之爲醫,以之害人則爲毒。他隱有所悟,連連點頭,靈機一動:那巴豆不知是什麼味道?心想黑二既然懂醫,多半備有這些藥物,它既然能令人數日無力,若找機會摻在酒菜中給黑二服下,自己豈不就可以趁機逃走。

黑二哪知小弦的心思,如實答道:巴豆味辛,服用時可加人冰糖、芫花、柑皮等物,再以淡茶佐之,便無色無味了。

小弦暗暗記在心裡,本還想再問問巴豆是何模樣,又怕太露痕跡,先轉移話題道:那你父親怎麼會被人所害,你又是如何改行做了仵作?

黑二面色一黯:那都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也不必再提。

小弦被勾起好奇心,央道:黑二叔你告訴我吧,我保證不對人說。

黑二拗不過小弦,加之這段往事在他心中藏了近二十年,卻無合適之人傾訴;此刻面對小弦這樣一個小孩子,亦不必有何戒心。

他長嘆了一聲:也罷,左右無事,便告訴你吧。

我祖上的醫術傳於高麗,不重岐黃,最精刀功,尤擅替人剖腹取瘤、開顱散血。到了家父這一輩,已是塞外極有名望的神醫,口碑極佳。家父自小立下宏願,要醫遍天下窮苦之人,便動了去中原行醫的念頭,誰知這一去,反而惹下了大禍。

說到這裡,黑二眼露怨毒之色:塞外雖比不上中原物博地廣,各族中人卻不似漢人一般小肚雞腸,趨小利而忘大義。

小弦頗不以爲然,心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還替漢人的官府做事?這些念頭當然不敢在黑二面前說出。

黑二續道:家父帶着我們兄弟二人,一路治好不少疑難雜症,略有薄名。有一日,我們來到中原一個小城,恰好遇見一戶人家娶親。那時我纔不過十三歲,亦是如你一般的年紀。也怪我少不更事,鬧着要去看新娘子,父親拗不過我,便帶我們去了喜堂,見到那新郎時卻是一驚。

原來家父目光精準,瞧出那新郎身患隱疾,乃是腦內有處積血不散,一旦發作,必有性命之憂。他連忙將新郎拉到一旁,如實相告。那新郎平時身強體壯,連小病也不生,縱偶有頭疼,亦無大礙。故此,縱然家父將他平日症狀一一指出,如若親見,可那戶人家仍是全然不信,反而指責家父藉機騙財。家父倒不與他們生氣,只是報着醫者父母之心,指天發誓,若有虛言不得好死,他們才略信了幾分,便問要如何醫治。家父實言相告,欲治此病須得開顱化血,極爲兇險,自己也無十成把握,但若諱疾忌醫,少則三月,多則半年必亡。那戶人家一聽之下大怒,說開顱之事豈可兒戲,將我們轟了出去

小弦越聽越驚:難道是後來那新郎果然死了,他們便怪你父親咒他?

黑二嘆道:若是如此也就罷了,倒也不會搭上家父的性命。他性子固執,又擔心那新郎的安危,竟邀了小城中的數名大夫一起再找上那戶人家,又將自己的診斷當場說出,那些庸醫全無主見,也皆隨聲附和。那新郎倒也豪爽,亦想一舉根除頭疼的毛病,便允家父相治。誰知,唉,那新郎本就病入膏肓,開顱治病也就是五五之數,竟然就此治死了他

小弦目蹬口呆:你父親明知成功的可能不大,卻還是毅然出手醫治,實是讓人佩服!

黑二聳然動容,一把抓住小弦的手,嘴脣哆嗦着說不出話來,雙目中卻射出濃烈的感激之色來。此事在他心中深埋多年,從不對人說起,自己內心深處,其實亦覺得父親難脫其責。哪知這小孩兒看待問題與成人的角度大不相同,這一句無心童言聽在耳中,頓時如遇知己!

小弦不料自己隨口一語,競讓黑二如此激動,又是害怕義是同情:然後又怎麼樣?

黑二道:可恨那些庸醫根本瞧不出什麼病症,又妒忌家父醫術高明,此刻見到醫死了人,便把責任都推在家父頭上。那戶人家喜事變喪事,不由分說便痛打了我父子三人一頓,又吵着要去報官。我這條右腿便是那時被打瘸的,若不是黑大拼死相護,恐怕小命也難保了。

家父既羞且慚,又見連累了我們兄弟被人毒打,一口咽不下去,瞅人不注意時便撞牆自盡了。那家人見家父慘死,亦只好不再追究,將家父身上的銀錢盡皆搜去,只留下三五兩銀子。從此我兄弟二人流落江湖,受了許多苦,說到這裡,黑二眼眶一紅,再也說不下去。

小弦怔怔聽完黑二的故事,心裡十分難過。黑二的父親本意是治病救人,誰知竟會落得這樣的結局,人世無常,由此可見一斑。算起來黑二如今年紀不過剛剛三十出頭,看模樣卻四五十歲,必是童年慘遇令其未老先衰,再念及自身遭遇,咬牙低聲道:我父親也被人害死了,我現在也是孤零零一個人。

你還可以找機會替父報仇,我卻毫無辦法,總不能將那一家無辜之人都給殺了。黑二平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此刻重提昔日往事,隱忍多年的憤鬱之情終於如長堤決口,噴涌而出,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小弦料不到看似凶神惡煞的黑二竟會如孩子一般大哭,頗有些手足無措。聽他哭聲悽慘,幾乎要陪着他掉淚,想起曾答應林青再不哭泣,方纔竭力強忍。

在小彌心中,一直以爲黑二既是追捕王的同夥,必然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定會殺了那家人替對發仇,想不到他模樣雖惡,心地卻善良,自己只怕當真是錯怪了他。當下,小弦一面拍着黑二手背以示安慰,一面別過頭去,輕拭微潮的雙目。

黑二哭了一會兒,情緒漸漸平定,望着小弦赧然一笑:這十幾年來,我從未如此失態過,倒叫許、許小兄弟見笑了。他經過一番傾訴後,不知不覺已把小弦當作了極親近的朋友,連稱呼也改了過來。

小弦又問道:你父親死後,你們兄弟兩人如何生活?

黑二微微擡起頭,似乎在懷念那段艱辛的歲月:那時我才十三歲,黑大長我兩歲,也只不過是個大孩子。我們埋了父親後,想回塞外,卻無盤纏,心想也學了父親不少醫術,亦可掛牌行醫。誰知我們年紀太小,哪兒會有病相請?眼看幾兩銀子將要用完,若是行乞爲生,豈不壞了父親的一世英名?

實在無法,黑大便將我送人一個大戶人家做小廝,他卻獨自去京城闖蕩,這一別就是五年的光景。我那時暗下決心,心想家父這一生治人無數,雖因此而死,我卻不能墜了他的名頭。五年裡我苦學醫術,以待日後替父親爭,一口氣。到了十八歲,我便辭工去京師尋找黑大。誰知再遇到他時,這個混蛋競已變得令我不敢相認!

小弦心想那黑大曾對黑二捨命相護,自然是兄弟情深,爲何又成了黑二口中的混蛋?他心頭疑惑:難道黑大變成了壞人?

在那種情況下,爲求生存做壞人也沒什麼大不了。黑二苦笑道,像我父親那般好人,還不是落得一個慘死異鄉的下場?只是,我萬萬沒想到,黑大這個混蛋竟然忘了祖訓,做了京城中的劊子手。

啊!小弦吃了一驚,難道就是那種手執大刀、砍下囚犯人頭的劊子手?

還不止如此,他在牢中以酷刑迫人招供。黑二痛聲道,我家傳醫術對人體骨骼經絡有特別的研究,本是爲了治病救人,可他卻將此法用於害人。我與他大吵一架,卻無法勸其放手,自此兄弟反目。

我見黑大墮落至此,亦是心灰意冷,不願再行醫,每日只是借酒澆愁,卻遇見了管兄。他推薦我來這墳河城中做忤作,這份行當雖不能救人一命,卻可令冤情昭雪,倒是正合我意,於是就在這汶河小城中,一呆就是十幾年

小弦恍然大悟,原來黑二做件作竟有這樣的原因:難道你們兄弟二人就再沒有來往?

黑二嘆道:我本還盼着,有一日黑大能回心轉意,可過了這麼多年,心也涼了,權當從沒有這個兄長。哼,聽說他在京師還被稱爲什麼牢獄王,呸、若是父親泉下有知,亦難瞑目

小弦一呆,原來黑二的大哥竟然就是八方名動中的牢獄王黑山!聽說黑山精通拷問術,任何犯人落到他手裡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終只好屈服招供,乃是江湖上人人畏懼、談之色變的人物,想不到他那一身用刑的本事,竟來自家傳的醫術。而他的親生兄弟又會在小城裡做一名默默無聞的仵作。

小弦不由感嘆命運難測,每一個選擇都足以改變人一生的命運。

小弦不忍見黑二黯然神傷的樣子,拉起他的手:黑二叔,你是個好人。此刻一再也不覺得他相貌可怕,反倒生出一份親近之意。

黑二聽小弦語出真誠,心中一也甚爲感動,柔聲道:管兄對我有知遇之恩,此次將你託付給我,我自然會盡力照看好你。你不用着急,過幾天他就會接你入京。

小弦也不知黑二口中的管兄是何人,料一想必定是追捕王的手下,他氣呼呼地道:我纔不要跟他走。

黑二一愣:你若不願與他一路,要麼便留在這裡,我願將一身醫術相傳,保你此生受用不盡他剛纔聽小弦說起,其父亦是被人所害,頓覺同病相憐,不由起了傳承衣鉢的念頭。

小弦搖搖頭:我不學醫,我要學武功,親手替父親報仇。

黑二寂寞了十餘年,一心想留下小弦作伴,勸道:我雖不懂武功,但你若學了我的醫術,修習武功時亦可事半功倍。

小弦奇道:醫術與武功有什麼關係?

黑二正色道:我祖傳的醫術名爲陰陽推骨術,對人體骨骼構造的研究可謂是前無古人。試想與人過招,擡手動足皆與骨肉相連,提肩則動肘,擰腕而勾掌,你若能窮極骨骼變化,便可料敵先機,豈不是對武功修爲大有裨益?

小弦心中一動,弈天訣的原理本就是故意露出破綻誘敵來攻,若能提前預知對方的出手方位,威力定然倍增。

當下小弦拍手叫道:好啊,但我只學那些與武功有關的知識,可不要做大夫。他心想反正一時也逃不掉,倒不如學些本事。

黑二見小弦意動,呵呵一笑:也罷,這幾日便先傳你陰陽推骨術。

小弦想了想:不知要學會這陰陽推骨術要多久時間?

黑二道:這裡有許多死屍,恰好可以供你擺弄,若你有天分,幾日便可掌握。其實醫道博大精深,窮一生之力也未必能有所成,但黑二隻怕小弦不肯學,方纔故意如此說,心想小孩子心性不定,等小弦學出了興趣,自然會再求自己傳授,倒不必急於一時。

小弦眼珠一轉:這些死屍好不嚇人,要我學須得答應一個條件。

黑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可知有多少醫師欲求一屍而不得,更有甚者掘墓求屍。如此好的機會擺在你面前,還要講什麼條件?

他說的確是實情,漢人迷信,豈願死後毀屍?若非塞外民俗較爲開放,並沒有太多顧忌,黑二祖上也不可能將骨骼經絡之術研究得如此透徹。

小弦嘻嘻一笑:我學一天,你要給我一兩,不,要給我一兩銀子。他知道縱然黑二想留下自己,但追捕王一來,必會將自己帶到京師去要挾林青,便存着伺機逃跑的念頭,只是身無銀兩諸多不便,總不能再去劫富濟貧,索性趁機漫天要價。

黑二怒道:我一月的俸銀纔不過十兩

小弦對銀錢全無概念,連忙改口道:那一天給一兩好了,以我的聰明才智,估計最多僅讓你破費小半個月的俸銀。他與黑二混熟了,見黑二瞪起眼睛也不怕,昂起頭傲然道,不能再減了,你若不司意,我就不學。

黑二拿小弦無法,又確實想收下這個精怪的徒弟,只好勉強先答應下來。

說來也奇,黑二雖然一天到晚與死屍打交道,亦睡在殮房石棺中,本身卻有潔癖,每口都要去城中浴館中細細清洗一番,當下也帶着小弦去好好洗個澡,又陪他在汶河城中逛了一圈。

小弦人小鬼大,假意穩住黑二,心裡卻存下了等他每日洗浴時趁機溜走的念頭,暗暗記一下逃跑路線,又問起黑二才知距自己在平山小鎮上被擄已過了四天,汶河城離京師亦僅有隻四日的路程,想必遇擒後一路上被點了穴道,所以渾然不覺。看來還需要學幾日醫術,攢下足夠的銀子

黑二哪裡想得到小弦的心思,一心教他祖傳醫術,回到殮房中便抱出一具屍體,對小弦講解起來。

黑二這十餘年少與外人交往,潛心鑽研醫術,對人體骨骼的瞭解程度可謂是天下無人可出其右。他雖不通武學,但因時常要解剖那些因江湖械鬥而死的屍體,亦需要了解各門各派武功招式與奇門兵器等。

一般的武學高手皆稍通醫術,方可出手制敵要害。像分筋錯骨手、大小擒拿手等武功更是與之息息相關,只是從沒有一人能如黑二這般,將屍體細細分解,逐一驗看,對人體複雜的骨骼結構瞭如指掌。

正如黑二所言,習武者無論武功高低,畢競是血肉之軀,跨步先動胯骨,出掌先擺肩骨,出手皆有跡可尋,懂得骨骼運動的道理確可有料敵機先之效。他對此研究多年,極有心得,遇見小弦這樣一個活潑有趣的孩子,一意想讓他拜自己爲師,從此留在身邊,教得更是盡心盡力,毫不藏私。

小弦學得頗有興致,再也不覺那些死屍可怕,不但親手將屍體全身骨骼摸了一遍,竟然還給每具屍體起了名字,黑二亦不禁莞爾。

小弦本就極聰明,當初爲了化去寧徊風的滅絕神術,在點睛閣中記下了人體全身穴道,此刻有十餘具屍體做標本,再與黑二所教——一印證,進步神速。僅兩三日的光景便已掌握了許多要點,更與弈天訣不戰屈人的心法相配合,得益匪淺。他倒不曾忘記每日找黑二討那一兩銀子的教課費,黑二權當小弦少年心性,覺得有趣,也不與他爭較錙銖。

到了第三天,小弦忽覺心神不寧,晚上不停做着噩夢,半夜驚醒,怔怔躺在石棺中,對林青的思念之情狂涌而來。算來與林青已分別七八日了,卻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現在何處,是否已經到了京師?追捕王或許隨時會來,若不逃走,便再無機會,但摸摸懷裡輕飄飄的三兩銀子,又覺得膽氣不足,可心裡還抱着一絲僥倖的念頭:林青會先於追捕王找到自己,若是自己貿然逃走,豈不正好錯過?

在小弦的心目中,林青乃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英雄,加之他親眼見林青在君山挫敗六大邪派宗師之鬼工歷輕笙,認定普天之下,唯有明將軍可算是暗器王的對手,其餘諸如追捕王之輩,皆不足懼。

再想到黑二心地善良,待自己不薄,至少也應該把那陰陽推骨術學會了,纔算對得起他。

小弦記得媚雲教右使馮破天提過,自己的生日是四月初七,便直覺自己與七字有緣,索性打定主意再等四天,湊足七兩銀子就逃走。

其實小弦對黑二頗有些難捨之情,心底卻不肯承認,加上獨去京師亦是心中無底,順便找個這樣的藉口,這等孩童心思實不足爲外人道。而他並不知,這天正是林青在京城外中伏受傷之時,他隱有感應,亦算是天意。

自此小弦學得更是用心。只因管平並未告知小弦的來歷,黑二對他全無防範之心,偶爾有事外出時,亦留小弦單獨在險房中,回來總見他一人對着死屍苦思,更不疑有他。

轉眼又過了四日,這天傍晚,黑二要帶小弦去浴室,小弦卻推說自己頭疼,不想外出。他畢竟是個孩子,既然打定了今日離去的主意,言語行動間便不免露出些破綻。黑二本來略有懷疑,聽小弦說身體不適,反倒去了疑心,哪兒會想到其中有詐。

經過七天的相處,黑二與小弦感情漸深,十分關切,又替他把脈,卻查不出什麼病症,只當是偶感風寒,逼着小弦喝下一碗藥,囑咐幾句方纔離開。

等黑二走後,小弦立刻跳起身來,走到門口,忽又有一絲不捨。心想黑二對自己一片誠心,若是就此不告而別,未免太不講義氣。他找支炭筆在地上給黑二留幾句話,卻又不知應該如何措詞,思索良久,方纔學着江湖好漢的口氣,寫下幾個大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看着地上的字跡,小弦又覺語氣太過生硬,嘆了一口氣,再寫下幾個字:黑二叔,你是個好人,我會記得你的一時頗爲動情,眼眶微紅。他自小受《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性格上本就敏感重情,此等生離死別對他心靈的衝擊尤勝他人。他擡頭看看呆了幾日的殮房,竟也覺得溫暖,若非時間緊迫、獨自一人亦有些害怕,真想一一打開石棺,向那些死屍也告聲珍重。

當下,他正要起身離開,室內燈光驀然一暗,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的走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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