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離魂之舞

一位男子從林間走出,一揖到地。但見他二十八九的年紀,身材頗爲矮小,卻穿了一身大紅綵衣,極其惹目。他的相貌亦很普通,舉手投足間有種瀟灑從容的味道,言語和緩,聲音也十分輕柔,雖與何其狂差不多年齡,卻是自稱晚輩,十分恭敬。只不過他頭髮稍顯凌亂,衣衫上亦有不少污垢,彷彿有幾日不曾梳洗,與彬彬有禮的外貌頗不相稱。

小弦雖是心疼扶搖,但看來人態度和善,自承不是,倒先消了大半的怒氣。

何其狂冷然道:夕陽紅,你來這裡做什麼?"

小弦心頭大奇,竟然有人叫這樣古怪的名字。

他卻不知這位夕陽紅正是八方名動中排名第二的潑墨王薛風楚的大弟子。潑墨王精於畫技,所以手下六名弟子分以六種顏色爲名,人稱六色春秋,分別是夕陽紅、花淺粉、大漠黃、草原綠、淡紫藍與清漣白。手中的武器亦多是作畫工具,如畫筆、畫刷、畫板、印章、硯臺等物。剛纔擊中扶搖的,正是潑墨王門中的獨門暗器,乃是一團凝固成各式形狀的墨汁。

潑墨王自詡一流畫技、二流風度、三流武功。夕陽紅身爲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論,待人接物的風度倒是把師父學了個十足。

此刻他聽何其狂問起,再深施一禮道:晚輩在此遊玩,見到這鷹兒只當是野物,所以才貿然出手。務請何公子瞧在家師的面上,原諒晚輩。

何其狂嘿嘿一笑:清秋院之會中,薛潑墨抱病缺席,我還只當他在絮雪樓內安心養病呢。想不到在京師幾派人人自危的時刻,你們倒有這份遊山玩水的閒心!絮雪樓便是潑墨王在京師的住所。

小弦聽何其狂說到薛潑墨三字,才知道面前這位風度翩然的年輕人竟然是潑墨王的弟子。他聽許漠洋說起過潑墨王在笑望山莊引兵閣前挑唆登萍王顧清風搶奪偷天弓,從而造成杜四之死,顧清風亦被林青一箭射殺,心內對他十分反感,不願與夕陽紅多打交道,口中哼了一聲。

夕陽紅賠笑道:何公子還不是一樣有這份閒情雅趣,晚輩不便打擾公子,這就告辭。

且慢。何其狂輕喝一聲,擊中鷹兒的暗器想必是貴師弟大漠黃所有吧,他爲何不出來?

何其狂對六色春秋的武功有所瞭解,看夕陽紅一副不欲生事的模樣,心中起疑,暗想今日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這裡遇見潑墨王的弟子,莫非潑墨王也與御泠堂有關?所以要查個明白。

夕陽紅一窒,訕訕道:三師弟不擅言辭,所以讓我這個大師兄出面道歉。

何其狂凝神運功細聽,已查知枯林中決不止一人,嘿然冷笑:看來絮雪樓來了不少人,還不都給我出來。言罷不理夕陽紅的勸阻,帶着小弦大步往林中走去。

一道白影閃出,橫在何其狂面前:何公子正是六色春秋中最富衝謀的末弟子清漣白。

何其狂大喝一聲:誰敢攔我?他的手按住腰下黑布所包的瘦柳鉤,雖未加速,步伐卻絲毫不緩。

見到凌霄公子動怒,清漣白如何敢強阻,話說了一半,急忙側開身形,避丈何其狂的鋒芒。

夕陽紅隨後追上幾步:何公子留步,請聽晚輩一言。何其狂不爲所勸:有話就說,不必留步。

數道風聲響過,從林中、岩石邊又跳出幾人,各穿不同顏色的綵衣,一起攔在何其狂身前,赫然正是六色春秋。一身綠袍的草原綠性格最爲急躁,手中已擎出獨門兵刃,卻是一柄大畫刷。

小弦看到那畫刷雖是鐵製,形狀卻與一般木刷並無二致,刷尖上竟然還掛着一顆欲滴的墨汁,大覺有趣,縱然在雙方劍拔弩張的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何其狂大笑:就算薛潑墨親來,怕也不敢與我動手,你們倒真是吃了豹子膽。臉上漸漸浮起一股殺氣。

他注意到扶搖仍是躁動不休,輕扇羽翼,鷹爪張揚,欲要往林中撲擊。聽到枯林中隱隱傳來異響,竟似還有一人,看來自己倒是冤枉了那身穿黃衣的大漠黃,用暗器擊傷扶搖之人定然尚未露面。

夕陽紅先對草原綠呵斥一聲,令他收起兵器,又對何其狂嘆道:何公子不要動怒,我師兄弟如此做實有苦衷。若是何公子就此停步,六色春秋必感大德。他不愧是風度二流的潑墨王嫡傳大弟子,此刻依然不失禮數,只是語氣中已有哀求之意。

凌霄公子何其狂向來吃軟不吃硬,一時不便與六色春秋翻臉,微一沉吟,腳步已緩了下來。又注意到六人皆是衣衫凌亂,裝束遠非往日的一絲不苟,莫非正在密林中進行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四大家族今日人京,六色春秋此刻出現,也太過巧合,若不查個清楚,實難罷休。

夕陽紅上前幾步:請何公子不要讓晚輩爲難。給幾位師弟打個眼色,六人齊齊半跪於地。

何其狂吃了一驚,終於停下腳步:男兒膝下有黃金,諸位快起來!

夕陽紅道:若是何公子不答應我們,大夥兒便跪死於此。

何其狂冷笑:你這是要挾我麼?晚輩不敢。夕陽紅朗聲道,只是何公子若踏入密林一步,晚輩等有辱師門,只好自盡以謝。

何其狂聽夕陽紅說得堅決,吸一口氣,緩緩問道:薛潑墨何在?六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開口。

何其狂心念電轉,林中不知是何人,六色春秋竟然寧死也要維護他。夕陽紅既然提到什麼有辱師門,莫非此人與潑墨王大有關係?可潑墨王直到現在也不在場,難道六色春秋揹着他行事.其中必然有什麼極其重要的緣故!

雙方僵持一會兒,何其狂嘆道:也罷,給你們半個時辰,都回絮雪樓雲吧。至於密林中的那人,也一併帶走,就當我未曾見過。

以他的心性,能如此說已是給了六色春秋十二分的面子、誰知六人互視一眼,皆是面有難色,似乎也無法接受何其狂這個提議。

哈哈哈哈!突然,從密林中傳來幾聲大笑,然後再無聲息。六色春秋面色齊變,只是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何其狂。

何其狂冷喝一聲:出來!六色春秋以死相勸,若是林中人默不作聲,何其狂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他卻故意發出大笑,頗有挑釁之意,凌霄公子又怎能嚥下這口惡氣?

夕陽紅長嘆一聲:何公子

何其狂擡手止住夕陽紅的話:我今日有事來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與我無關,我保證決不會泄露你們的秘密。諸位若是信我,便請起身讓

路。

六色春秋無奈,夕陽紅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輩當然信得過你他話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一的女弟子花淺粉搶先道:不行,我決不會讓別人看到師父她說到一半,驀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聽花淺粉的意思,林中人難道就是潑墨王本人?當下決定更是要查他個水落石出,沉聲傲然道:我若要見此人,天下有幾人能擋得住?念你們一片誠心,這才留些餘地,難道真要迫我動手麼?

夕陽紅長嘆一聲:我等自知無法阻攔何公子,但請何公子發下重誓,今日所見決不泄露給第二個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聲,這位想必就是許少俠吧,也請你一併立下誓言。

何其狂絲毫不爲其所動,依舊故我:何某做事從不自縛手腳,你等出手攔我也罷,自盡也罷,都不放在我心上。不過如果林中之人與我並無關係,我也不會行長舌婦人的行徑。說罷,拉着小弦大步入林。

面對驕狂如凌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無辦法,只好隨他入林,面上皆是一份難言的痛苦。

入得林中,何其狂與小弦齊齊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數尺闊的空地,一個白衣人散發赤足,盤膝而坐,面前放了一副畫板。他左手支頭,右手提着畫筆,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麼疑難處,正在沉思應該如何提筆。在他周圍,幾乎每一棵樹木上都貼滿了畫卷,有些畫卷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強用膠紙貼住。

何其狂吸一口氣:薛兄,你搞什麼鬼?原來這個悠然作畫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動中排名第二的潑墨王薛風楚。只不過此刻他散發披肩,容顏憔悴,不但一襲白衫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墨汁,臉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跡,哪還有半分二流風度的樣子?

潑墨王對何其狂的問話渾如不覺,似是呆望天空,驀然一躍而起,手中畫筆在畫板上縱橫翻飛,不多時已出現一個女子的身形輪廓。

但見畫中女子赤足佇立,穿着中原極難見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點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點嫣紅,五趾緊並,彷彿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條柔軟的流蘇纏在腰間,舞動中隱約可見細軟的腰肢;短衣上卻接有長長的兩條水雲長袖,凌空飛射而出,分搭在兩株大樹的枝丫上,看起來就似是被那長長的雲袖綁縛在兩棵樹間一般;而隨着長袖展至盡頭,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隱若現的半月香肩,極盡誘惑

潑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畫技,不但將女子翩然起舞的風姿盡現無餘,渾圓結實的腿肌更是充滿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線看得人心跳欲停.饒是何其狂有過縱情聲色、流連歡場的經歷,乍見畫中這集嬌弱與英烈於一體的女子,亦是覺得怦然心動。

潑墨王飛速畫完女子的肢體後,又在女子的面龐上畫下一雙彎眉與一對鳳眼。下筆速度越來越慢,好不容易勾勒出鼻子的輪廓,忽停筆不前,又恢復到剛纔呆立的模樣.臉上神情陰晴不定,彷彿難以下筆描摹女子的相貌。看得小弦與何其狂心癢難熬,百般猜想這樣舞若天仙的女子,會有何等令人驚豔的容顏?

周圍樹上所貼的畫卷,也盡都是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態各異,身材窈窕聘婷,舞姿風華絕代。或飛袖迎風、或自憐自艾、或如搖花擺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畫皆半途而止,全沒有那女子的完整相貌,大多隻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窺全貌的,就是那張被撕成碎片後勉強粘連起來的畫卷,亦難看出究竟。何況既然撕毀,想必與原人相距甚遠,作不得數。

潑墨王呆望良久,臉色漸漸沮喪。忽然一聲大叫,雙手飽頭,口中發出嗚嗚的哀鳴之聲,似乎在嘆息自己不能畫出那女子的神韻,雙目竟然流下淚來,喃喃自問:我不行?我真的不行麼?

潑墨王目光茫然,漸呈迷亂之色,又一躍而起,來到一株大樹前,怔怔望着貼在樹上的畫卷,搔首弄姿,竟模仿起畫中女子的舞姿來。

潑墨王年近五十,卻依然是面白若玉,丰神俊朗,不然也小會有二流風度之稱。然而此刻模仿之態卻讓人哭笑不得:幾縷長鬚沾着一團團墨跡,胡亂纏在脖頸間,還把長袍翻起,露出保養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樣點起硃砂,再緊緊腰身,手上擺出蘭花狀,渾如當自己亦是千古紅顏,正對鏡自憐,實是令人作嘔。

何其狂與小弦瞧得目瞪門呆。他們從林青口中知道潑墨王心計深沉,口蜜腹劍,外表雖然儒雅,內心卻十分卑劣;當年爲追求駱清幽無所不用其極,被嚴詞拒絕後又暗中散佈流言蜚語,毀壞駱清幽的名聲。原是頗鄙視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畫技超凡脫俗,竟然還癡狂至此。

何其狂與小弦滿臉驚訝,六色春秋面上則皆是悲憤沉痛之色。八個人都靜靜着着潑墨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潑墨王忽發出幾聲大笑,好像又突生靈感,來到畫板前,先將前一幅未完成的畫作取下,細心貼在一株大樹上,又拿出一張空白畫紙,重新提筆繪畫:這次的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卻又換了一種舞姿。

那女子擡頭昂首,擰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於胸前,一根蔥蔥玉玉指輕點胸口,似西子捧心,又彷彿在對情人低訴衷腸這個舞姿本來頗有挑逗之意,但在潑墨王的筆下,卻毫無半點情色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對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將她柔弱的身體抱於懷中,替她撫平悽苦的愁思。

然而等畫到那女子的面目時,潑墨王再度滯筆。呆愣半晌,捶胸頓足,悔恨不已,忽臉現怒色,飛起一腳踢向畫板,腳至中途又驀然疾停,好像生怕踢傷那畫中女子。這一下停得萬分突然,連小弦這不通武功之人都聽到一聲因骨骼逆力發出的脆響。

潑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撫畫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嚇壞了你麼?看樣子竟把畫中女子當成了活人,而他的手指雖似是撫摸畫中女子的衣衫,卻始終沒有接觸到畫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與小弦都已知道:潑墨王薛風楚並不是因畫癡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瘋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強行阻止,也正是不願意讓他們看到潑墨王這般不堪入目的模樣。

何其狂淡淡發問:薛兄這般畫了多久了?

夕陽紅黯然一嘆:那一日師父突然外出不歸,幾日不回絮雪樓,幸好我門中有一種特殊的跟蹤之法,纔在這裡找到他。當時他只在泥地上以樹枝作畫不休。我們欲要接他回京,他卻勃然大怒,不容人近身。我看師父這個模樣,心想莫非是被敵人所害,而他所畫之人極有可能與此有關。便令師弟去絮雪樓中取來紙筆,誰知師父就此不眠不休地畫了下去,而且決不讓我們動他的畫,實在飢渴難忍,方纔胡亂吃些食物。我們六弟子就只好在此照顧師父,算來已有一個多月了。幸好此處少有人至,直到今日才被何公子發現這個秘密:唉。這個女子到底是誰?說到鼓後一句,夕陽紅嘶啞的聲音裡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憤怒。

一個多月?小弦看着形容憔悴的潑墨王,雖是一向反感此人,心中也不禁涌起同情。隨即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清秋院之會上只聽說潑墨王抱病不出,當時還以爲他愧見林青,想不到竟是這個原因。

何其狂所想卻不似小弦那麼簡單,沉聲問道:當日薛兄因何事外出?可是去見什麼人?

六色春秋一齊搖頭,顯然不知潑墨王外出的目的。何其狂又問道:這應該是清秋院大會之前的事情,可記得具體是哪一日麼?

夕陽紅道:我記得很清楚,師父接到宮先生的請柬時十分高興,那幾日都在準備赴宴。可就在大會前第六日突然外出

何其狂眼中一亮:那麼你們找到薛兄是什麼時候,可是在清秋院大會之前嗎?

夕陽紅搖頭道:家師向來行蹤不定,我們做弟子的並不敢多問。所以本以爲家師無論有何事耽擱,必也會在清秋院聚會前趕回來。誰知他一直不現身,我們覺出不對,方纔出來找尋。找到他時已是清秋院之會後第三日了。若是從他外出那日就已遭到毒乎,算來那時他已在這林中呆了近十日了

他說到這裡,望一眼依舊呆怔的潑墨王,搖頭嘆息。其餘幾人更是眼眶發紅,花淺粉則落下淚來。看來六色春秋對潑墨王皆是情深義重,這些日子照顧神志不清的潑墨王都極是辛苦。

何其狂緊皺眉頭,緩緩道:那麼當薛兄外出時,你們並不能確定他不能及時趕回京師赴約?既然如此,又是誰的主意對外宣稱薛兄抱病?

夕陽紅回憶道:清秋院大會前兩日,宮先生來訪絮雪樓,我就對他說及家師外出之事。宮先生便提議,若是會期到時家師依然未歸,不妨託病不赴,免得引起京師各派的猜疑。我那時亦有些擔心家師發生意外,心緒大亂下也沒有什麼主意,便依從了宮先生的意見。

宮滌塵!何其狂喃喃念着這個名字,目中閃過一絲光華,沉思不語。

小弦將這番對話聽在耳中,心裡猛然一震:當初宮滌塵說是運糧出京離開三日,直到清秋院大會前一天才回來,他怎麼有時間去絮雪樓拜訪潑墨王?再退一步講,就算是夕陽紅記憶失誤,或是宮滌塵提前一日回京師也還情有可原。但宮滌塵對自己根本未提及潑墨王抱病是他的託詞,難道這樣一件小事也需要對自己隱瞞嗎?是否這個大哥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麼信任自己?

小弦想到這裡,不由有些心灰意冷,腦海裡又隱隱閃過一個更加可怕的念頭,卻拼命止住自己繼續想下去,不願意對宮滌塵產生任何懷疑

何其狂當然不知宮滌塵曾對小弦說的這些話。林青入京後他一直住在白露院中,所以宮滌塵親自送來請柬時並未與之照面,第一次見到宮滌塵就是在清秋院中,未見面先聞其聲,說的竟是那一句除了將軍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斷、管平之策外,最後一絕當屬凌霄之狂!

凌霄公子驚訝之餘不免暗中留意宮滌塵的一舉一動,總覺得此人清淡絕塵的容貌下有些說不清楚的古怪,更是直覺自己對他有一種極微妙的感應,僅是清秋院匆匆一晤,卻時時想到此人,所以後來還有意無意地向小弦打探情況。而經過與林青、駱清幽的一番分析,亦對宮滌塵的真實身份有所懷疑,此刻再度從夕陽紅口中聽到宮滌塵的名字,心頭疑念叢生。

夕陽紅道:何公子現在既已知此事,還請替家師隱瞞一二。若是被人得知以絕佳風度自詡的潑墨王淪落到如此田地,只怕會成爲京師的笑柄,六色春秋替師父的聲名考慮,所以剛纔不惜以死相勸。

何其狂嘆道:如今可不是顧及顏面的時候,既然薛兄這般光景已有一月之久,只怕難以自愈,還是早請良醫診治爲好。若是時間拖得久了,只怕後患無窮。

夕陽紅面露難色:可是家師堅持不肯離開此地,我們總不能冒犯恩師,點他穴道。

身着紫衣,一直沒有開口的淡紫藍道:晚輩稍通岐黃之術,趁家師勞累熟睡之際悄悄替他把過脈象,卻根本瞧不出是何怪病。看此症狀,倒像是鬼神作祟

何其狂沉聲道;依我看,多半是中了什麼攝魂之術。

六色春秋齊齊一震。事實上他們早就懷疑恩師中了此類邪功,但攝魂之術一般都是在施用者和承受者武功相差數倍時纔可使用,不然極有可能反噬自身。而潑墨王排名八方名動之二,好歹亦是京師中的成名人物,武技絕對不凡,實難相信他會被人輕易制住!何況此事大傷顏面,所以六人寧可認定潑墨王是得了什麼怪病。如今被何其狂毫無顧忌地挑明,夕陽紅等人皆是面色訕然,不知所措。

小弦插言道:薛、薛大叔既然執意留在此地,又一遍遍地畫畫,我看給他施功的多半與這畫中女子有關。他本來不齒潑墨王的爲人,可看到他的處境又頗爲同情,這一聲薛大叔叫得十分不情願。

清漣白接口道:以家師決不願意離開此地的行爲來看,這裡恐怕也就是對方下手毒害家師之處。但當我們趕來此地時,也根本瞧不出任何線索了。潑墨王狂性大發下,就算有些蛛絲馬跡,亦早被他破壞殆盡了。

夕陽紅沉吟道:只可惜家師不記得這女子的相貌,只憑身形,無法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

何其狂道:就算薛兄真能畫出那女子的容貌,恐怕亦並不可信。我只是奇怪,何方女子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制住潑墨王?

何其狂道:就算薛兄真能畫出那女子的容貌,恐怕亦並不可信。找只是奇怪,何方女子竟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制住潑墨王?

他仰首望天,思索一番,喃喃道:江湖上能有此能耐的女子實不多見,算來也不過落花宮主趙星霜、靜塵齋主寂夢師太等寥寥幾人,而且這幾人皆遠在京師千里之外,莫非除了這畫中女子外,兇手還另有其人?

夕陽紅小心翼翼地道:我看家師對畫中女子極爲看重,而且,咳咳,頗有愛慕之心,恐怕並非被她所害。

何其狂淡然道:也不盡然。這等攝魂之術正是利用人性的弱點,尋隙而入,一旦被其抓住心理上的破綻,生死皆不由己。嘿嘿,薛兄年紀雖大,卻是個多情之人,所以對方化身爲他最欽慕的形象,從而牢牢控制他的心智,倒不一定真是他所鍾愛之人

他說到這裡,忍不住冷笑一聲,自是想到了潑墨王追求駱清幽之事,又續道:但此類攝魂之術講究虛實相間,真假難辨,最忌挑破那一層半遮半掩的夢幻感,想來那女子必是輕紗掩面,不讓他看到真實的面容。

經過何其狂這番分析,六色春秋與小弦皆有恍然大悟之感,凌宵公子人雖狂傲,確是有真才實學,不但憑一柄瘦柳鉤傲立京師,對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皆有所研究,這份見識遠在諸人之上。

小弦道:就算那女子用輕紗掩面,總不能連眼睛也一併掩住吧。薛大叔既然能畫出來,想必這一雙眼應該不假。說罷,他湊到一株樹前,細細看起漸卷。

忽聽潑墨王一聲大吼,雙手箕張,朝小弦惡撲過來。何其狂右手疾伸,出指若電,點向潑墨王腋下:潑墨王身體微側,手中畫筆筆鋒回藏,斜刺何其狂掌心勞宮大穴,同時擡腳往小弦面門踢去。

潑墨王的成名兵刃便是形如畫筆的勾魂筆,此時雖是神志不清,看來武功卻是絲毫無損,認穴精準。何其狂輕哼一聲,變指爲爪,五指撫琴般揮掃而下,將畫筆握在手中。但覺手心一燙,勾魂筆上傳來的內力雖然紊亂,卻是強勁如潮,竟然無法一舉奪下畫筆。

何其狂面上青氣乍現,吐氣開聲,手腕一擰,再度化掌如刀,側砍在畫筆之上。那畫筆本就是尋常之物,如何經得起兩大高手的內力相拼,啪的一聲輕響,斷爲兩截。潑墨王力道用左,身體一個踉蹌,踢向小弦面門的一腳失了準頭,朝他肩膀掃去。

何其狂借斷筆之力縱身躍開,拎住小弦的衣領,硬生生將他朝後提開三尺,潑墨王這一腳踢空卻並不收招,弓步前衝,騰空躍起,右手棄去斷筆,一掌拍向小弦前胸。何其狂豈會讓他得逞,右手把小弦拉在身後,左掌在胸間畫個半圓,與潑墨王這一掌結結實實地對了個正着。

砰的一聲大響,潑墨王身體在空中一滯,面上如飲酒般青紅迸現,復又大叫一聲,連退四五步方纔穩住身形。

何其狂的武功極其霸道,遇強愈強,這一下硬碰硬看似平常,卻是他自創的得意招式,名喚潮浪,手法並不出奇,講究的是內力運用。一掌內含二重內勁,就如大海潮浪般層疊涌來,第一重內勁化去潑墨王的掌力,第二重內勁將其震退數步。若非看在潑墨王神志不清,第只重內勁留而不發,這一掌已足以令其內腑受到重創!

凌霄公子能在高手如雲的京師中以武成名,豈是僥倖。

兩人過招極快,夕陽紅急迫的聲音這才傳來:許少俠且慢說到一半,又急忙高喊,何公子手下留情啊!這最後一聲驚呼,卻是因爲立在小弦肩頭的扶搖已朝潑墨王電射而出。

衆人只覺眼前一花,但見扶搖收肩凝羽,鐵噦直啄向潑墨王的右目。何其狂只恐扶搖受到潑墨王的反擊,連忙伸手去捉。不料扶搖雖尚年幼,行動卻疾如閃電,何其狂這一捉竟然拿空。

潑墨王與何其狂硬碰一掌,胸中氣血翻騰不休,孰想這鷹兒身法如此之快,百忙中只來得及擡手遮在右眼上。

慘叫聲與鷹嘯聲同時響起,潑墨王的右手被啄開一個血洞,而他彈指一擊,亦正中鷹頸。人鷹乍合即分,扶搖在空中盤旋一圈,又落在小弦的肩頭上,連聲哀鳴,看來潑墨王這一指亦是不輕。

小弦又是驚喜又是心疼,抱住扶搖替它撫摸脖頸,心中卻想,扶搖雖是出其不意,但這小小的鷹兒竟然能傷了撥墨.王,果然不愧是鷹中之帝!假以時日待其羽翼漸豐,有它護着自己,豈不是足可抵得上一位武林高手?他開心至極只想大笑,可瞧着潑墨王血跡斑斑的手掌,終不敢太過放肆,只得苦忍。

六色春秋不料扶搖如此厲害,驚訝地望着它,夕陽紅本想上前替潑墨王包紮傷口,卻知他神志糊塗,根本不分敵友,只好擋在何其狂身前,防他再度出手,口中道:何公子不要見怪,家師決不許別人碰他的畫。剛纔這隻鷹兒就是因爲飛來伸爪撕畫,才被家師出手擊傷

原來扶搖極有靈性,遠遠望見林中掛滿了畫卷,便飛來察看,卻被潑墨王擲出墨汁所傷。若非如此,何其狂與小弦一心聯絡四大家族,倒未必會注意到這片枯林。

何其狂冷冷一笑:不過是幾張廢紙,碰了又能如何?一伸手已從樹上取下畫卷。

潑墨王喉間發出一聲似狼嚎虎吼般的聲音,神志不清下雖認不出何其狂,卻知他武功犀利,不敢再貿然衝前,亦不點穴止血,任手中傷口鮮血長流,眼中透出怨毒的神色,冷冷望着何其狂與小弦。

何其狂狂笑一聲,將手中畫卷對着潑墨王一抖:就是她害了你,是不是?我現在就替你報仇!說着,他指上用勁,畫卷凌空碎成幾片,隨風飄去。

潑墨天大叫一聲,起身去追飛舞於空中的碎紙,何其狂手法極快,隨即又撕下另一幅畫,依樣運勁震碎。潑墨王口中狂叫,徒勞地伸手在空中亂捉,彷彿在面對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夕陽紅大怒:在下雖然武功粗陋,卻決不容何公子相辱恩師!他擡手抽出一根小小的畫筆,狀如瘋虎,朝何其狂撲來。其餘的花淺粉、大漠黃、草原綠、淡紫藍四人亦是滿臉悲憤,紛紛拿出各式奇形賓.刃,就要圍攻何其狂。

清漣白卻一把拉住夕陽紅:大師兄不要莽撞,何公子此舉必有深意。

何其狂也不解釋,只是淡然一笑:很好,很好!既是贊夕陽紅等人不忘師門情義,亦贊清漣白心思敏捷。

夕陽紅終於反應過來,收起畫筆深施一禮:多謝何公子出手相救!

你不必謝我。何其狂嘆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此舉能否見效尚屬未知。似這等中了攝魂術之人,若無施術者解救,便只好以毒攻毒,繼續刺激他的神志,所以何其狂才故意毀畫,希望藉此令潑墨王清醒。

不多時,所有畫卷都已被撕毀,潑墨王繞着圈子大叫大嚷地狂追良久,終於力竭,卻似乎激起了殘餘的一絲理智,自知難以阻止何其狂毀畫,只是把那畫板緊緊抱在懷裡,眼中流露出孩童被搶去心愛玩具般的哀求之色,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保護畫板上那唯一留下的畫卷了。

夕陽紅雙目淌下淚來,跪在潑墨王身前:師父,隨弟子回家吧。

回家!潑墨王喃喃重複着這兩個字,似已癡了。

與潑墨王同樣如癡如呆的還有小弦,他的手裡握着一片從空中落下的碎畫卷,畫面上只有一雙鳳月,彷彿正在靜靜地凝視着他。

此刻,小弦的腦中卻浮現起了一幅自己永生難忘的畫面:那京師外的溫泉邊,一位年輕人從水中沖天而起,在空中旋轉不休,罩上一襲長衫,長髮輕甩的水珠漾起了漫天的七彩而在那年輕人的臉上,亦有一雙同樣的眼睛!

剛纔沉積在小弦胸中、堅持不去猜想的疑團再度躍入心間:宮滌塵在溫泉邊與自己相遇,當日帶自己先去將軍府,再至清秋院中住下,然後他便說,自己是清秋院之會的第十九位客人;而在那個時候,宮滌塵又怎麼會知道五日後的潑墨王無法赴約?再聯想今日的所見所聞,只有一種推斷可以解釋:宮滌塵早就知曉潑墨王無法如約前往清秋院,而對潑墨王施術之人,極有可能就是宮滌塵!

可是,潑墨王畫中的女子怎麼有一雙與宮滌塵相同的眼睛呢?難道宮滌塵實是女子之身?又或是他的攝魂之術強烈到足以讓潑墨王誤會他的性別?回想那畫中女子的驚世舞姿,而宮滌塵又故意將原先清妍絕俗的容貌運功改變,再聯想到有幾次讓他陪自己同睡時的蹊蹺態度,小弦幾可肯定:自己認下的這位宮大哥,確實是一位易釵而弁的女子!

這一剎,小弦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宮滌塵的秘密何其狂並不知情,而宮滌塵運功易容之後,雙眼的輪廓也稍有變化,何其狂縱然眼力高明,只怕也聯想不到他身上,自已是否應該如實說出來呢?這樣,算不算背叛了與宮大哥之間那份肝膽相照的兄弟之情?

何其狂感覺到小弦的變化,輕拍他的肩膀:小弦,你怎麼了?

小弦剎那間下了決斷,決意替宮滌塵隱瞞這個天大的秘密。畢竟潑墨王算不上什麼好人,就算宮滌塵出於某種原因對付他,也是他罪有應得而已,並不影響自己與宮滌塵之間的友情。

小弦咳了幾聲:沒什麼,我只是擔心扶搖受傷罷了。

何其狂哪知小弦的心思,並不疑有他。轉眼看着漸漸寧定下來的潑墨王,對夕陽紅道:薛兄如此留在山野間終不是辦法,若他能稍稍清醒,還是及早回絮雪樓將養纔是。

夕陽紅這一個月拿瘋瘋癲癲的恩師毫無辦法,他十分明白,潑墨王雖然看似安靜,恐怕不久後又會癡性大發,本想請何其狂點他穴道,但這等對師長不尊的請求實在難以啓齒,只得點頭應承,又一與幾名師弟一併謝過何其狂。

何其狂又補充道:你儘可放心,我絕非喜愛搬弄是非之人,此事自然不會告訴無關之人。夕陽紅知道何其狂與林青、駱清幽的交情,想必不會對他們隱瞞,卻也奈何不得凌霄公子,暗歎一聲。

正說着話,忽見西邊天空綻起一朵煙花,分紅、藍、黃、綠四色,升空數丈後驀然炸開,呈水紋狀緩緩朝四周放射。

何其狂知道這是與四大家族約好的聯絡方法,不再耽擱,當即向六色春秋告辭,帶着小弦往那煙花方向走去。

誰知纔剛出密林,一個渾厚的聲音便從數步外傳來:久仰凌宵公子之,今日相見,萬分榮幸。

一位年約四十的中年人衣袂當風,漫步而來。但見他濃眉風目,寬額隆鼻,下巴上五縷長髯,極有氣度。

小弦眼中神色複雜,低低叫了一聲:景大叔。

來者正是四大家族盟主、點睛閣主景成像。

原來四大家族行蹤隱秘,景成像行事又極穩重。此次率衆人京將要與世宿仇御泠堂一決勝負,不敢託大。縱然收到何其狂的消息,卻並不完全信任他,一面派人在遠處放起煙火,自己卻提前一步察看地形。

方纔,他隱隱聽到潑墨王的叫嚷之聲,便先來到了林外,恰好看見了小弦與何其狂並肩走出,方纔出面相認。

景成像親手廢去小弦武功,對他一直有愧於心,此刻見到小弦不免略有些尷尬,又想起離望崖前死去的愛子景慕道,心頭鬱悶,加上聽到林中還有語聲,卻只當是何其狂帶來的人,暗自怪責年輕人行事太過張揚,一與何其狂見禮後低聲說明了一下情況,更無多餘的話,又發出一朵煙花,等候四大家族的其餘人來此會合。

因小弦之事,何其狂對景成像也有些成見,見他言語不多,只道是自重身份,亦激起心中狂氣,不過大局當前,不願與之爭執,加上六色春秋就在附近,不便說話,索性閉日無言。

兩人心中各生誤會,就此靜立林邊。

小弦生性善良,反正事情已無可更改,倒也並不對景成像懷恨在心。他聽景成像對何其狂提到了愚大師、溫柔鄉主水柔梳、英雄冢主物天成都來到京師,唯有蹁躚樓主花嗅秀留守鳴佩峰:他本是最喜歡那個看似一個大男孩、卻睿智多謀的四作公子花唆香,極想聽他講那些充滿玄機的故事,聽他未來京師,不由稍有些失望。

小弦有所不知,其實此次花嗅香不來京師執意留守鳴佩峰,卻是爲了他那個寶貝女兒花想容。花想容自從在涪陵城中與林青相識,一縷芳心早系在這個桀驁不羈的英偉男子身上,不知不覺情根深種,難以自拔。但花嗅香卻久聞林青與駱清幽的關係,雖不辨真假,可自問女兒雖然容貌秀麗,性格溫婉,才識上卻難與馳名天下的才女一較高低,何況林青與駱清幽相識數年,花想容這番癡情多半無望,只怕她入京受到刺激,索性自己也不來京師,以斷了女兒的念頭。

花嗅香雖是風流調倪,灑脫率性,自命非醇酒不飲,非妙韻不聽,非佳詞不吟,非美人不看,但爲了寶貝女兒的這一片苦心,卻與天下的父母並無二致。

小弦又想問問景成像,水柔清是否同行,忽涌起一份羞澀,只恐景成像誤會自己的意思,日後又要被何其狂取笑。話到嘴邊又咽回肚中,不知怎麼,心臟不爭氣地怦怦亂跳起來。

猛然,他腦中又閃過水秀臨死前的片段,眼眶一熱,暗下決心:無論水柔清對自己是什麼態度,一定要忍下這小對頭的所有閒氣,好好對待她,方不負水秀對自己的拼死維護之情。

隔了一會兒,六色春秋扶着潑墨王從林中走出。

原來潑墨王這一個月幾乎不眠不休、飲食又極不規律,早已是元氣大傷。剛纔先與何其狂對了一掌,又拼力狂追那些畫卷碎片,一番折騰下來,已近油盡燈枯,癡坐一會兒便暈迷過去。夕陽紅連忙與五位同門一起扶起潑墨王,打算立刻回絮雪樓中醫治。潑墨王雖是不願離開此地,但脫力之下連開口說話都不能,亦無力阻止弟子們的強行請駕。

景成像身爲四大家族盟主,點睛閣獨門武功浩然正氣已修至最高境界,可謂江湖上的超一流高手,身法輕妙,六色春秋惶急之餘,根本不知他的到來,亦沒有留意何其狂與景成像的輕聲對話,此刻驀然發現另有外人在場,想退回林中已是不及,只得硬着頭皮,扶着潑墨王緩緩行路。四大家族少現江湖,景成像雖是第一次來京師,並不認得潑墨王,但看到六色春秋那招牌式的綵衣亦有所懷疑,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夕陽紅見景成像面目陌生,並非京師之人,稍稍放心,一面對何其狂與小弦使勁打眼色,請求兩人不要說出潑墨王的身份。

四大家族的祖上本是唐朝女皇武則天的宮中內侍,各自精通琴棋書畫,景成像之祖景太淵便是名動四海的御醫,熟讀萬卷書的點睛閣主也向以醫術爲人稱道。景成像一見潑墨王的如土面色、渙散目光,已瞧出他是被某種攝魂術所制,頗驚訝地望向何其狂。凌宵公子正沒好氣,聳聳肩膀,也懶得向景成像解釋。

雖說醫者仁義爲懷,但景成像初來京師,不想多生事端,匆匆瞅一眼潑墨王后,便移開視線,任由六色春秋等人離去。

夕陽紅等人剛走出幾步,林外又出現形貌各異的十餘人。小弦眼尖,己一眼認出領頭的蒼髮老者正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愚大師物由蕭,亦是蟲大師與機關王白石的授業恩師。在愚大師身後,左邊是龍行虎步、氣勢沖天的英雄冢主物天成,右首則是丹髻如雲、影若柳絮的溫柔鄉主水柔梳。

小弦乍見愚大師,仿如見到了親人,大叫一聲撲到他懷裡。轉眼又看到人羣最後,赫然正是小對頭水柔清,不由一窒。但見那許多次在夢境中浮現的可愛俏面此刻卻寒沉似冰,再無昔日巧笑嫣然的模樣,粉嫩如花的面容依舊,腮旁兩個酒窩依舊,只是眉目間再無那若隱若現、略含譏諷的笑意,雪白的貝一齒緊咬紅脣,明顯清瘦的臉容中流露出一份哀思,見到小弦時眼中似

是一亮,旋即暗去,隱隱還透來一份恨意。

小弦想起水柔清的父親莫斂鋒與母親水秀都因自己而死,知她定然無法原諒自己,心頭大勵,只能拼命抱緊愚大師!激動、傷感、委屈、懊悔諸般感覺紛至沓來,手邊正好抓住愚大師長長的自鬍子,便下意識地發狠一揪。

愚大師在鳴佩峰後山閉關五十年,其間除了曾收下蟲大師與白石兩名弟子外,幾乎不見外人。小弦的出現可謂是他晚年的唯一安慰,此刻重遇這活潑可愛的孩子,老懷大慰,竟然任由小弦拔下幾根胡一子,一面呵呵大笑,一面嗷嗷呼痛。

物天成依然是一張喜怒不形於色的黑麪,不過望向小弦的目光中也有一絲乍現即隱的欣然;而水柔梳則是面蒙輕紗,眉眼間似笑非笑,遺世獨立般靜候於原地。她那卓爾不羣的氣質在這空山幽林中極其醒目。

六色春秋被四大家族攔住去路,夕陽紅暗暗叫苦,雖不知愚大師等人的來歷,卻能看出這些人皆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高手,心想凌霄公子何其狂既然來到這荒山野嶺與這些人相見,他們必也是大有來頭。

夕陽紅不願被對方知道潑墨王癡呆之事,當下給幾位師弟妹發出暗號,轉向往山谷中走去。

誰知原本脫力的潑墨王驀然一聲大叫,拼力掙開左右攙扶的兩名弟子,直往溫柔鄉主水柔梳撲去。原來他心神受制,唯存一絲掛念,此刻看到水柔梳盈淡的體態、絕逸的風姿,再加上那一方遮面的絲巾,恍惚間便以爲是那畫中女子!

水柔梳略吃一驚,腳步不移,足尖輕旋,微微側身,避開潑墨王這一撲。溫柔鄉的武功本就是由音樂中領悟,水柔梳這一下閃身行若流水,不帶絲毫煙火氣,就若花前月下避開一朵從枝頭上飄下的落花,舉手投足間更是隱合音律節拍,令人疑似仙子下凡。

可在潑墨王眼中,水柔梳這渾似舞蹈般的身形卻正是夢中所求!他眼中魔意更勝,忽伏身貼地,甸甸幾步,伸頸欲親水柔梳的腳趾,口中還喃喃地不停唸叨着欽慕之語。

水柔梳如何會讓潑墨王近身,眉頭輕皺,飄開數尺。她本也以爲潑墨王師徒與何其狂是一路,又不能出手傷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何其狂又好氣又好笑,縱然內心裡瞧不起潑墨王,但說起來他亦與自己一樣,同是京師成名人物,如此不堪的行爲落在四大家族眼裡,令京師諸派皆是顏面無光。

當下何其狂跨前一步,右手食指點向潑墨王背上風門大穴,免得他出乖露醜。他知潑墨王神志混沌之餘,武功雖已大打折扣,但護體內力尚存,這一指便用上了七成真力。

潑墨王喉間一聲低吼,欲要反身躍起還招。不過他早已筋疲力盡,這一躍雖然閃開了風門穴受襲,卻不偏不倚地將腦後大椎穴湊向何其狂的手指。

大椎穴不比風門穴,乃是督脈要穴,位於後腦與脊柱接縫,亦是神經交匯之處,乃是人身要害之一!此處一旦中招,輕則癡傻癱瘓,重則送命。而潑墨王渾渾噩噩之下,根本不辨輕重,一旁的六色春秋同時失聲驚呼。

何其狂急忙收力變招,但仍有一縷指風餘勁刺在潑墨王大椎穴上。然而令人驚訝的是,潑墨王要穴受襲,可這一指卻似輕風拂體,竟然令她渾如不覺,衆人實難相信,他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軀。

咦!愚大師與景成像同時驚呼,亦同時上前兩步,向潑墨王出手。四大家族兩代盟主合力一擊,縱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怕也難攖其鋒,凌霄公子何其狂不及阻止,潑墨王更難招架,僅僅一個照面,潑墨王身上的數穴被制,再無還手之力。

六色春秋護師心切,正欲上前拼命,水柔梳與物天成及時上前攔住六人:諸位放心,我們並無惡意。

卻見愚大師與景成像一左一右分執潑墨王的雙手,似在替他察看脈象。六色春秋這才放下心來,夕陽紅更是暗暗心驚,不知從何處來了這許多高手,每一人的武功都決不在恩師之下!

愚大師與景成像凝神屏息,面上皆是驚疑不定,良久後對視一眼,緩緩點頭,同時吐出共個字:離魂舞!

何其狂奇道:離魂舞是什麼?可是此種攝魂術之名目嗎?

愚大師眉頭緊皺,並未解答。景成像則曼聲清吟道:離魂之舞,傾城傾國,霓影墜紅,驚魂攝魄。他又反問道,此人是被何人所傷?可是一位絕色女子?

六色春秋面面相覷,若是據實回答,只怕隱瞞不住潑墨王的身份,只好望着何其狂,盼他解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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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狂倒也信守諾言,並不挑破潑墨王的身份,對景成像道:還請兄臺出手救治,其中緣由容我日後詳述。

夕陽紅一咬牙,對愚大師與景成像倒身下拜:既然前輩知道這妖術的來歷,想必有法解救,若能治癒家師,我師兄弟齊感大德。其餘六色春秋弟子亦一併跪倒。

景成像望着如癡如呆的潑墨王,緩緩搖頭:可惜時日耽擱太久,此人神魂皆散,在下實在有心無力。夕陽紅一怔:難道竟無法解救?

景成像正色道:此法極其霸道,一旦受制,必須在七日內施救,否則雖無性命之憂,卻是癲狂一生,沉痾難愈。

六色春秋如遭雷炙,看景成像說得斬釘截鐵,應非虛言。他們本來見潑墨王雖然行事瘋狂,卻武功不失,想必中術不深,誰知竟是無法解救。

夕陽紅大哭道:還請前輩指點是何人下的毒手,我們師兄弟幾人必盡全力,替他報仇。

愚大師嗔目大喝:只有心術不正之人方會被此術所惑。既然能保得性命,就此癲狂一生,亦未必不是好事,還談什麼報仇?夕陽紅一震,不知如何替潑墨王開脫,只是叩首不休。

何其狂勸道:既然如此,你們六人不如帶着他早些離開京師這是非之地,讓他頤養天年,亦算盡了一份孝道。

何其狂雖不齒潑墨王爲人,畢竟同在京師相處,.見他落到如此境地,縱然是咎由自取,亦感惻然,因此信守承諾,也不提潑墨王的名字。

何其狂雖不齒潑墨王爲人,畢竟同在京師相處,見他落到如此境地,縱然是咎由自取,亦感惻然,因此信守承諾,也不提潑墨王的名字。

六色春秋無奈,只好扶着潑墨王蹣跚離去。景成像與愚大師本想再問夕陽紅一些情況,卻見何其狂打了個眼色,心知有所蹊蹺,也不再追究。

潑墨王薛風楚名列八方名動之二,處事圓滑,儘管金玉其外,卑劣齷齪,在京師中亦算頗有口碑,卻竟然從此在江湖上除名!

小弦對潑墨王向無好感,此刻目睹他如此下場,既覺快意,又生同情,不免心潮翻涌。

等六色春秋走遠,景成像方沉聲道:何兄可見過那施術的兇手麼?

何其狂便把自己與小弦來此迎接四大家族,扶搖無意間撞破在林間發狂畫畫的潑墨王之事一一說了出來,只是未提及潑墨王的身份:卻不知那位畫中女子是何來歷?景兄所說的離魂舞又是什麼?

想不到離魂舞終於又重現江湖!我雖不知那畫中女子是何人景成像輕嘆一聲,一字一句道,但離魂舞卻是御泠堂的不傳之秘!

御泠堂!小弦低聲驚呼,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難道宮滌塵也是御泠堂之人?他結結巴巴問道:景大叔,你能肯定麼?

身中此術之人關元渙亂,終脈要穴移位,剛纔那人大椎穴受何兄一指而絲毫無傷,已令我起疑,細察其脈絡正是身中離魂舞的症狀。

景成像緩緩解釋道:我雖未親眼.見過離魂舞,但從家族的記載中,知道此舞僅可由絕色女子施展,飄風舞袖、緩歌妖麗,動人心魄至極,一旦被其所惑,神志盡喪,腦海中將僅僅殘存一絲苦苦愛慕之情,糾纏一批:;若是中術者七日內由我點睛閣的浩然正氣救治,尚可望復原,七日之後,神仙難救。如此看來,莫非御泠堂又出了一位女子高手麼?

說到最後一句,景成像臉色己變得陰晴不定。御泠堂野心極大,不知暗中還培植了多少高手,鳴佩峰一役雖令御泠堂元氣大傷,他們卻依然毀諾禍亂江湖,看此情景,其真正的實力尚未顯露出來。

愚大師接口道:御泠堂與我四大家族爭鬥近千年,我們自然對他們的武功底數十分清楚。帷幕刀網、屈人劍法、忘憂之步.與離魂之舞乃是御泠堂四項絕技,另外據說還有個堂中聖物青霜令,上面記載若十九句誰也參詳不透的武學口訣,青霜令使既已出現,青霜令想必已被找回,或許他們已悟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武功,方纔有恃無恐,不惜與我四大家族毀諾一戰!

物天成冷笑道:既然少主已決意與御泠堂反月,有昊空門的支持,就算御泠堂高手再多,我們也決不會輸!

當年天后定下四大家族與御泠堂六十年一度的決戰時,只恐一方毀諾,所以一立昊空門爲雙方的決戰護法。如今昊空門雖然僅餘明將軍一人,但憑將軍府的雄厚實力,加上四大家族精英齊出,御泠堂實是敗面居多。

小弦驚於宮滌塵的身份,對雙方的對話聽如不聞,又想到在流星堂的地下石室中,青霜令使曾說胖和尚談歌奉命把他從追捕王手中救出。不由猜想當日在京城外溫泉遇見宮滌塵,是否也是御泠堂計劃的一部分。

他越想越是心驚,一顆心早已飛到九霄雲外,恨不能立刻趕往吐蕃,向自己敬愛信任的宮大哥問個清楚明白。

溫泉邊與宮滌塵勾指爲誓的溫暖恍如昨天,移顏指點在身上的刺痛仿若重溫,同去將軍府、清秋院中打罵笑謔的種種情形歷歷在目。在小弦的心目中,宮滌塵是好是壞、是否是御泠堂中人都不重要,但若是從一開始他就對自己有所利用,一切的兄弟情誼都會在剎那間化爲虛無,那纔是小弦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愚大師、景成像與何其狂互通情況,此次四大家族除了三大門主外,另帶來十五名精英弟子。當即衆人按計劃化整爲零,愚大師一與景成像先潛入將軍府拜見明將軍,物天成率幾名弟子在城外安頓,以做接應,其餘人則記下聯絡之法,在京師分頭隱匿,等待號令。

四大家族門規森嚴,不多時衆人散去,各自取道入京。愚大師臨走前還特意對小弦囑咐幾句,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景成像、物天成望向小弦的目光則十分複雜,隱含內疚與惶惑。小弦滿懷心事,只是隨口應承愚大師:何其狂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也不點破。

想到宮滌塵神秘莫測的身份,小弦腦中一片紛亂,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何叔叔,我請你做一件事情可好?

小弦乍然清醒,擡頭看去,其餘四大家族之人已然離去,溫柔鄉主水柔梳立於何其狂身旁,而發話之人,正是在她身後的水柔清。水柔清感應到小弦的目光,板起一張俏臉,冷哼一聲,扭過頭給他一個不理不睬。

何其狂呵呵一笑:水姑娘有話請講。水柔清頓了一下,低聲道:我想去見母親。

水柔梳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輕笑道:此事先放在一邊吧,我倒是急於拜訪名動天下的駱才女,還是先去自白露院再作打算吧。她言罷朝小弦擠了一下眼睛,小弦,這些日子我們都會住在白露院,你這個小主人可要好好招待,不許欺負清妹妹哦。

小弦何等聰明,看到一向矜持的水柔梳擠眉弄眼,頓時明自水柔清還不知水秀已死之事,定然是四大家族憐她孤苦,有意隱瞞了消息。小弦呆呆望着水柔清的側面,那份期待之情清晰可辨,霧時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局面。

幸好何其狂接口道:哈哈,水鄉主光臨自露院。小弟大有機會聽到你與清幽簫琴合奏,亦是急不可耐,這便請吧。

水柔梳淡淡道:久聞駱姑娘簫藝豔驚江湖,柔梳何敢與之並論。能一睹才女芳容,於願已足,何公子還不快快帶路?她又對水柔清道,清妹不是也想見見駱才女麼,今日便可如願了。她彷彿全然忘了水柔清想見水秀的清求。

何其狂倒是配合無間,大笑着當先往前行去。水柔清無奈,只好暫時按添一下對母親的思念之情。

小弦與水柔清隨後而行,聽着何其狂與水柔梳談笑風生,有心想對水柔清問候幾句,卻不知應該如何開口,偷偷瞅她臉色,水柔清卻總有預兆般圓瞪雙眸,回望過來。小弦只得連聲咳嗽,把頭望向別處,只覺得這幾裡山路真是漫長無休。

水柔梳心細,聽得身後兩個孩子默然無語,有意開解,轉頭對小弦笑道:幾個月不見,小弦又長高了些。

小弦正滿懷心事,脫口道:水、水姐姐也越來越漂亮了。他本想稱呼姑姑,忽想到水柔清乃是水柔梳的堂妹,同是柔字輩,可不能讓對頭憑空大了自己一輩,臨時改稱姐姐。

四大家族經過上千年代代相傳,各族班輩已有偏差,水柔梳本是溫柔鄉二代弟子,月琴瑟王水秀出走京師,所以也接管柔鄉主之位,比景成像、花嗅香與物天成等人都晚了一輩,只因身爲溫柔鄉主,幾人方纔平輩論交況她雖已年近四十,卻是風華絕代,看起來不過二十許人,小弦這一聲姐姐,確是末喚錯輩分。

何其狂嘿嘿一笑:小小年紀便會討女孩子歡心,果然是後生可畏,頗有我的風範,乾脆收你爲弟子吧。

小弦臉上微微一紅,對何其狂倒是不必客氣:你很能討女孩子歡,爲什麼現在還不成婚?何其狂佯怒:好小子,我的私事你也敢管?

水柔梳替何其狂解窘,輕笑道:何公子眼高於頂,尋常脂粉自然不會放在眼中:小妹也很好奇,何公子心中的紅顏知己到底是何等模樣呢。

何其狂聞言一愣。他一向狂放不羈,亦常去青樓紅院廝混,見慣了妍歌豔舞,妒柳纖腰,卻還從未有令他懷然心動的佳人。或許是與駱清幽這樣天下少有的奇女子接觸多了,一般女子全然不放在眼裡。此刻聽到水柔梳的無意笑言,這一剎那,生平所結交的環肥燕瘦、青紗翠裙.盡躍腦海,終如浮雲淡霧般一一隱去,最後留下的影像,居然是潑墨王畫中那不辨相貌、冰姿雪容般的舞袖女子。

開着何其狂的玩笑,不多時四人已來到山下。水柔梳望向何其狂,略有些猶像道:我們就這般入京麼?要知溫柔鄉主縱以輕紗遮面,亦難掩其風華。若是惹得路人側目,不免露了痕跡。

何其狂一笑:且看我給你們變個戲法。他打聲呼哨,一輛馬車忽從林邊駛出,停在四人身邊。趕車的車伕是個相貌普通的漢子,也不多話,只是朝何其狂微微點頭。

何其狂十分誇張地一舉手:請水鄉主入轎。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彷彿面前的不是馬車,而是八擡大轎。

水柔梳心知何其狂早有安排,那馬車外表看起來破舊不堪,自是避人耳目,車廂裡卻都是新鋪的坐墊,十分清爽潔淨,暗贊何其狂細心,當先落座。

何其狂朝小弦和水柔清眨眨眼睛:你們兩個快上車吧。

水柔清猶豫一下,終於與小弦一前一後上了車。小弦猜她大概不願與自己同車.只是不便違逆何其狂,心頭沮喪,上車後亦是一言不發,只是撫摸手中的扶搖,水柔清好奇地望一眼小鷹兒,欲言又止。

何其狂與水柔梳一左一右將兩個小冤家夾在中間。凌霄公子向來不拘俗禮,在水柔梳面前亦無收斂之跡,隔着小弦開水柔清的玩笑,又提到小弦智鬥追捕王、賭坊大勝等光輝事蹟;水柔梳亦是一改平日矜持,笑語嫣然地朝小弦問個不休,看來兩人都有意化解兩個孩子間的恩怨。反而弄得小弦與水柔清百般不自在,加上道路顛簸,彼此不免略有碰觸,又閃電般分開兩個孩子雖是並肩而坐,卻盡力保持着一線肉眼難辨的距離。何其狂與水柔梳見狀,亦只得暗歎一聲,不再言語,氣氛顯得十分微妙。

漸漸的,小弦耐不得與水柔清之間的沉默,想起自己在水秀墓前暗暗立下的誓言,數度想開口說話,腦海中卻是一片紊亂,翻來覆去涌上嘴邊的只有一句對不起,奈何礙於何其狂與水柔梳在旁,話到脣邊,終又咽了回去。這一路上心思百轉千回,耳中似乎只聽到水柔清輕緩的呼吸與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聲。

馬車入京,並不直接駛往白露院大門,而是來到後牆一條小巷中。趁四周無人,何其狂抱着小弦躍牆而上,水柔梳不緊不慢地隨在其後,小弦看到水柔清亦毫不費力地翻越牆頭,落地時稍有不穩,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誰知水柔清一抿小嘴,如避蛇蠍般跳開一旁,又飛快地望一眼小弦,垂下了頭。

小弦大怒,這一路上的小心翼翼已讓他滿腹委屈,心頭涌上一股傲氣:自已何必非要求得她的原諒?反正也不差這樣一個朋友,權當自己從未認識過她罷了。

他轉念又想到水柔清身爲溫柔鄉弟子,武功高強,有四大家族長輩撐腰,恐怕根本瞧不起自己。雖在水秀墓前立下照顧她的誓言,其實自己的本事遠遠比不她,誓言形同虛話。日後她怨恨自己也罷,原諒自己一也罷,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

想到這裡,小弦又是自卑,又是難過,他本就是心高氣傲的性子,若非莫斂鋒與水秀之故,早不肯受這份閒氣。此時橫下心來,故意高高昂起頭顱,看也不看水柔清一眼。

牆後正是白露院的後花園,何其狂忽然定下身形,望着水柔梳緩緩道:水鄉主想必知道當年苦慧大師留下的遺言,可否告訴小弟?

小弦萬未料到何其狂突然問出這問題,剛剛鬆弛的心絃再度繃緊。

水柔梳怔了一下,輕聲嘆道:並非小妹不願告訴何公子,而是此事在小妹心中難辨真僞,實不知是否應該說出來。見何其狂還要追問,又緩緩續道,其實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此等玄妙天機原非我輩所能臆度,與其刨根問底,不如順其自然。無論有沒有苦慧大師的那幾句讖語,至少我對小弦的態度決不會改變!

小弦腦中一熱,以水柔梳的身份與個性,能說出這樣的話已令他倍覺感激,咬牙道:水姐姐不要說了,我也不想知道。

水柔梳眼中神色複雜,微微頷首,何其狂慨然長嘆,亦住口不語。

四人來到無想小築中見到駱清幽與林青。駱清幽與水柔梳一個是馳名天下的才女,一個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女子,彼此聞名已久,卻還是第一次見面,起初還話藏機鋒,互相試探,幾番言語下來,各自敬重,漸覺投契。

四大家族初至京師,水柔梳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安排,匆匆安頓好住處後,朝駱清幽借件平常的衣服,易容入城聯絡其餘同門。

水柔清則留在白露院中。她以往性情頑皮任性,父親莫斂鋒死後卻心性大變,多了一種不合年紀的沉靜。她見過林青、駱清幽後也不多言,藉口散步,一個人去了後花園。何其狂對小弦直打眼色,示意他跟去說說話,小弦卻依然生着悶氣,對何其狂的暗示視如不見。

何其狂又說起潑墨王中了御泠堂高手離魂舞后,變得癡瘋之事,林青一與駱清幽這才知潑墨王缺席清秋院之會的真正緣故,他們雖不屑潑墨王爲人,但知他落得如此下場,亦是頗有感慨。

不知有意無意,何其狂並未提及宮滌塵的名字。只是將愚大師的一番分析說了出來。

林青沉吟道:御泠堂四使已現其三,還有一個碧葉使不知是何人,莫非就是這個神秘女子?駱清幽卻是與有思考:說起攝魂之術,江湖上最有名的當屬歷輕笙的揪神哭與照魂大法,但面對潑墨王如此高手,怕也難以一舉奏效。這個女子當真不可小覷。

你們也莫要長敵人志氣。何其狂笑道,攝魂術專門尋找人心的弱點而入,若非薛潑墨貪色,加上對清幽苦追不遂的心結被引發,也不致落得如此下場。歷老鬼的揪神哭縱然厲害,在薛潑墨面前舞上一天一夜,恐怕也難有這等效果。林青聽罷撫掌大笑:敵暗我明,面對御泠堂層出不窮的強敵,反而更加激發了兩人的鬥志。

駱清幽提醒道:你們可莫要託大。紫陌使白石離京,青霜令使簡公子身份挑明,這可都是對方主動給我們呈現的情報。而暗中的佈置我們根本沒有掌握,或許御泠堂的真正實力遠比我們想象的更爲強大。

林青點點頭:此言有理。或許青霜令使泄露身份只是調虎離山之計,御泠堂主身份不明,儘管白石說他己然失蹤數年,卻未必可信。或許他纔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何其狂嘿嘿一笑:動腦筋的事情交給你們,動手的事就交給我吧。雖說逍遙一派不沾染京師權謀之爭,但我好久不與人動手,可真是閒得快發瘋了。哼哼,若不是這次要聯合太子府對付泰親王,我可真想好好教訓一下管平。

駱清幽調侃道:何公子好威風,要麼泰山絕頂之戰也交給你好了。無意中說起與明將軍的戰約,駱清幽的神色漸漸有些不安,聲音也放低了些許。

何其狂大笑:我可不敢搶小林的對手,那個吐蕃的蒙泊國師如果真來京師,倒是可以稱稱他的斤兩。

駱清幽想起一事:對了,我今晨接到線報,蒙泊國師與其弟子宮滌塵已離開吐蕃國都,一路西行,卻並不急於趕往京師,沿途每經一地皆停留數日,大做法事。也不知打的什麼主意。

聽到宮滌塵的名字,小弦擡起頭來,一時好不矛盾,既盼着宮滌塵早日入京,又怕相見時,問出自己難以接受的真相。這一剎,忽覺除了林青、駱清幽等人外,僅有的兩個好朋友都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再想到水柔清與自己近在咫尺,偏偏形同陌路,不捨之念再度佔據胸口。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許驚弦啊許驚弦,你已經長大了,男子漢大丈夫自當有大氣量,爲何不能容讓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和她賭氣又算得了什麼英雄?

小弦猛然起身,像是給自己打氣一般咬牙切齒地大聲道:我去找清兒了。他也不顧林青他們驚訝的神色,一溜煙跑了出去。

林青與駱清幽對視,彼此眼中都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柔情。他與她,不也曾經歷過這一場萌動的少年情懷麼?

何其狂咧嘴一笑,喃喃念着蒙泊國師的名字:嘿嘿,試問天下,先來試試我的瘦柳鉤吧

小弦來到後花園中,遠遠看到水柔清坐在石桌前,一手放在膝前,一手支着下巴,呆呆地不知在想着什麼。

小弦胸中怦怦亂跳,躡手躡腳來到水柔清身後,還未想好要說些什麼,扶搖感應到主人混亂的心緒,低鳴一聲。

水柔清身體微微一顫,卻沒有回頭。小弦知她已發現自己,愣在原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下子又消散殆盡。

水柔清忽長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聲音卻.、足夠小弦聽得清楚明白:其實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自小都沒有母親陪在身邊,如今,父親也都離開了我們。說起來你比我更不幸,好歹我還有母親,而你,唉

小弦心裡一緊:水柔清還不知道她的母親也死在青霜令使手中。他以爲經歷鳴佩峰棋戰後,水柔清一定恨透了自己,從未想過她還能對自己這般和顏悅色,難道她終於也想通了,莫斂鋒之死原不應該全怪在自己頭上?可是,如果她再得知母親亦是因維護自己而死,.又會如何呢?

事實上縱然那一夜小弦沒有遇見水秀,青霜令使也必會出手毒害。只不過小弦自幼命運多外,自憐之下認定一切禍端皆由自己而起,只道若非水秀爲了救自己,與高德言周旋,青霜令使那一掌未必會令她送命

水柔清仍然自顧自道:父親死後,我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再不似以前那般任性,許多事情也慢慢想開。其實我知道並不應該怪你,可是一看到你,就會想到父親,想到那段令我絕望的日子,所以,我很怕見你一她的語音越來越低,肩膀微微抽搐,無聲的淚水順着臉頰緩緩流下,滴在石桌上,形成一瓣瓣的水印。

水秀身中數傷,死狀極慘,那悽慘的一幕在小弦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此刻他悲從中來,真想一把抱住水柔清,陪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水柔清續道;景大叔、花三叔和柔梳姐姐都勸過我,我知道應該面對無力改變的現實。此次來京師的路上,我也曾想過應該怎麼面對你,本以爲可以像從前一樣與你玩鬧,和你下棋,就像什麼事情一也沒有發生過。可是,當真的見到你後,才明自許多事情我根本無法逃避,無法忘記。我不想做一個軟弱的女孩子,我真的很想堅強起來她始終壓抑着,沒有失聲痛哭,但那抽搐不已的肩頭卻比任何號陶大哭更令人心碎。

小弦靜靜地聽着,胸中有一團火在燃燒。他多想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般告訴水柔清: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報仇,殺了青霜令使!可是,他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完成這樣的承諾。他只能咬住牙關,緊緊捏着拳頭,任水柔清在眼前無聲地哭泣。如果可以練武功,用自己的力量去報仇,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不知過了多久,水柔清飛快地拭拭雙眼,回過頭來望着小弦:小弦,你還當我是朋友嗎?

原以爲已經失去的友誼意外地重新來臨,小弦心潮起伏,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點頭。

水柔清的嘴角慢慢擠出一個笑容,緩緩伸出手來,目光中寫滿一份信任,期待而又興奮地道:小弦,你陪我一起去看母親,好嗎?

小弦呆住了,沸騰的心緒再度跌至谷底。當清兒知道她母親也是因爲自己而死,還會原諒自己嗎?

這一刻,小弦心頭涌上無窮無盡的恨意,恨透了殺死水柔清父母的青霜令使、恨透了令自己無法習武報仇的景成像,恨透了人與人之間無法化解的種種恩怨

或者說:他恨透了這無常的命運!

終於,水秀的死訊未能瞞過水柔清,當何其狂、駱清幽與小弦陪着水柔清來到水秀墓邊時,水柔清卻意外地沒有流下一滴眼淚,或許心思敏感的她早已從四大家族各長輩蹊蹺的態度中猜出了真相。

當她平靜地聽完小絃斷斷續續地訴說,又得知青霜令使的真正身份後,她只是在水秀的墓前磕足了九個響頭,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這之後,水柔清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整整氣天,不飲不食。直到第四天,愚大師和景成像亦被驚動,親自來自露院中相勸。

水柔清終於走出房門,卻跪在四大家族兩代盟主膝下,靜靜道:請盟主答應我一件事。若不然,清兒寧可隨父母於九泉之下!

愚大師乃是性情中人,在鳴佩峰後山閉關五十年,卻依然不能修至心平如鏡,此刻已是老淚縱橫,輕輕扶起水柔清:孩子,說吧,無論什麼事,縱然拼掉這條老命,老夫也一定替你做到!

水柔清一字一句道:五年之內,請不要殺青霜令使!她發出這樣的請求,無疑是決意親手報仇。

愚大師與景成像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以青霜令使簡歌的狠辣心計,多活一天就會對四大家族多一分威脅。但想到離望崖前毅然赴死的莫斂鋒、爲了家族使命潛入京師一於年的水秀,他們又怎能不答應水柔清的要求?

愚大師握拳道:好,爲了讓你這女娃娃親手報仇,就留下青霜令使的狗命,讓他多活五年!景成像心中頗有異議,他深知四大家族與御泠堂在京師中將是一場生死之戰,本就勝負未知,一旦己方再有所保留,只怕會多有折損,但見愚大師慨然承諾,亦只好暗歎一聲。

水柔清緩緩起身。五年的時光,或許還不足以讓她練成驚世駭俗、足以匹敵青霜令使的武功,但對於一個身懷血海深仇的女子來說,武功並不一定是最有效的武器!她的日光掃過在場所有人驚愕的表情、最後停留在小弦身上,緊緊抿着的嘴角慢慢浮出了一抹笑意。

那淡淡一笑在小弦的眼裡,顯得如此悽楚,亦如此冷酷。他寧可看到水柔清如小女孩一樣放聲大哭,那樣他至少還可以去試着安慰。他能夠體會到水柔清的悲傷,也能夠承受她的怨恨,哪怕接受她的白眼,甚至被她當作不共戴天的仇敵可是,這漠然而決絕的一笑,卻令小弦手足無措,眼前這個還不到十五歲的女孩子彷彿突然變成千裡之外的陌生人。

三香閣內的相遇、困龍山莊燭火映照下清秀的容顏、舟中互相容讓的爭棋、四大家族中的打鬧玩笑過去無數的回憶全因這一笑盡成空白!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最後一場冬雪才過,溫暖的春風已迫不及待地降臨京師,融化了窗權邊的霜花,催開了柳絲嫩黃色的新芽。

遠山霜重,嵐影浮春,岸花初萌,牆燕銜泥。

依以往的慣例,京師的新春佳節總是最熱鬧的。皇恩浩蕩、大赦天下,王公府第張燈結綵,朝廷官員相互走訪,世家子弟夜不閉戶,布衣百姓共享天倫,商販趁此機會多賺些銀兩,就連走江湖的雜耍藝人亦都拿出了壓箱底的絕活

然而,這一年的新春卻有着特別不同尋常的氣氛。

明將軍與暗器王決戰的消息己然傳遍江湖,無數武林人士懷着各種目的齊聚京師,尋仇械鬥之事時有發生,屢禁不止。朝廷調動三萬禁軍嚴陣以待,全城戒嚴,每日都會收繳大量兵器,關押犯人的獄中人滿爲患,富戶紛紛攜帶妻小遠離京師避禍,貧民則緊閉大門,唯恐惹禍上身。

兩大高手遠在泰山絕頂的驚天一戰,卻引起了京師裡外前所未有的混亂!

正月十四,夜。

暗器王林青一身勁裝,揹負偷天神弓,手牽駿馬,目射光華,靜立在白露院外。今夜,他就將啓程趕往泰山,送行的只有凌霄公子何其狂與小弦。

小弦抱着扶搖,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幾乎語無倫次,好容易纔想出,一句話來,咽一口唾沫、潤潤嗓子,方道:林叔叔,我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擊敗明將軍、

林青含笑點頭。經過兩個月的靜心調整,他的精、氣、神都己到達頂點,可謂是出道以來的最佳狀態。此次泰山之約是他挑戰武道巔峰的唯一機會,若是還不能敵住明將軍的流轉神功,受挫之餘武功再難寸進,以後絕無可能扳回均勢。

何其狂臉上亦是難得的鄭重:小林,你要記住。無論勝負如何,都有一個好兄弟在等着你!

林青一曬:聽你說這樣的喪氣話,似乎我己輸定了。

何其狂大笑:我只是要你放心一戰,無論京師形勢如何惡劣,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清幽和小弦都不會有任何事情。

林青頷首微笑,兩人彼此互望,四手緊緊相握,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小弦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不時回頭往白露院中望去,口中喃喃道:明將軍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林叔叔與他決戰,水姐姐不露而還情有可原,怎麼連駱姑姑也不出面送行?

其實在小弦心底還藏着一個念頭:想趁機見一面水柔清。這一個月來,水柔清對他避不見面,他也不敢去找她,也不知如今她是否還在恨着自己,是否還會那麼漠,形同陌路。

何其狂笑道:你這小傢伙操心的事情倒蠻多,小林和清幽早就單獨告別了,哪會像我們效此俗禮?

林青笑道:小弦不要聽他胡說,我可沒去見清幽。何其狂搖頭苦笑:你們兩人一個逍遙事外,一個玲瓏心思,可真讓我參不透。

林青笑而不答。或許駱清幽只怕影響林青的心清,所以在他與明將軍決戰之前避而不見,而對於林青來說,也正是知道駱清幽的這份心思,所以纔沒有特意去找她告別。

這,既是一種彼此珍惜、所以強抑情懷的忍耐,亦是一種河漢迢遞、依然靈犀相通的默契。

小弦亦是一愣,心想駱清幽這幾日緊閉無想小築不出,連自己見她一面都難,而今日林青先後與水柔梳、容笑風等人辭行,卻偏偏避開了駱清幽,兩人分明是有意如此,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眼前忽閃過水柔清的面容,林青是故意不見駱清幽,自己卻是欲見水柔清而不得

小弦想到這裡,不由啞然失笑。自己與水柔清的關係豈能與林、駱二人相比?自己如此掛念她,到底是因爲對她有愧於心,還是當真捨不得這個曾經的好朋友?一念至此,忽又覺得臉上有些發燒,幸好夜色深沉,林青與何其狂都沒有發現小弦的異樣。

一陣風襲來,馳逐的浮雲好似懸於空中的紗帳,漸漸沉澱在頭頂,遮住了飽滿的月色與嵌滿廣袤天空的星子。天色驀然黑了下來,令人感覺到一絲莫名的陰冷。

簫聲就在此時傳來,起初若隱若現,似斷似續,漸漸連成一線,調轉高昂,越來越響。這簫聲循序而來,隱含某種奇異的韻律,一呼一吸都可感應到音樂節拍的逐漸加強,終於充斥於天地間的甸一處空隙,填滿了那星、月、雲、野之間溫柔的黑暗,彷彿令星子的光芒亦明亮起來,從沉淪的暗夜中喚醒了一絲光明。

林青、何其狂與小弦頓時靜了下來,閉目凝神,捕捉那飄蕩於空中的音符。

錚錚數響,卻是溫柔鄉主水柔梳亦撫琴以和,卻並不喧賓奪主,只是扣着簫聲的節奏,發出一個個的單音。

駱清幽感應到水柔梳琴中的敬意,簫聲幾個起伏後,忽起燦華之調,彷彿春意襲來,一朵朵鮮花競相綻放,而琴音叮咚清脆,一如綠葉上滴落晶瑩的露珠,簫聲轉而綿延,宛如江水奔騰,千帆鼓盪,琴音玲瓏有致,一如平堤雨驟,驚鳥自語;簫聲漸入幽遠,似遠方遊者且行且吟,舒捲自如,琴音間關錯落,一如木屐踏步,草屐掠風;簫聲隱起風雷,若千軍待發,俠客持戈,琴音急切鏗鏘,一如金刃破空、劍芒交鋒,一簫琴配合無間,似高手過招般密切契合,若演繹着一場場紅塵故事,悲喜世情。

琴音越彈越低,終不可聞。而越拔越高的簫聲卻在疑似斷絕白鑄叮那驀然沉落,就如仙子一飛瓊舞罷,從九天之上落於凡塵。音調宛轉,悠揚不絕,似佳人倚窗,眼望情人漸去漸遠,依依難捨、期盼牽掛之意盡在其中

簫聲漸漸低沉,就在聽者都以爲將會結束之際,突又發出一聲高亢入雲之調,就如劍客按不住滿腹雄志,嘯天長問,拔劍將那蒼茫前途破開一線。

林青心知駱清幽以簫明志,既表明心跡,亦勸自己不必看重兒女情長。有此紅顏知己,夫復何求?胸中涌起蓋天豪情,隨着那曳然而止的簫音發聲長嘯,聲震全城。

何其狂與小弦如癡如醉,臉露悵然,似乎還在側耳細聽那嫋嫋未散的餘音。而駱清幽從頭至尾末發一言,一管長簫已說出了她心中所有的話語。

良久的寂靜後,何其狂長嘆一聲,對林青低聲道:小林可有什麼話要我轉告清幽?

小弦望着豪氣盡露的林青,想象着駱清幽憑窗撫簫,崇拜之情溢滿面容。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林青與駱清幽之間看似淡薄、實則深濃的感情:林叔叔,你把要對駱姑姑說的話悄悄告訴我,我保證等你回來後,再當着你的面告訴她。

何其狂一愣,隨即拍一手叫好。在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如果林青能夠坦白自己的感情,日後再由小弦當面轉告駱清幽,無疑會讓兩人的感情得到一個質的飛躍。小弦這個想法雖然不免有些孩子氣,卻是他心目中給林、駱二人一份最特別的禮物。

林青神情平靜,目光遙望黑絲緞般的夜空,心中卻是百念從生。這一刻,他突然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如果早早對她表明心跡,甚至在決戰之前明媒正娶,是否會讓兩個人更快樂些?

可是,明將軍就如一座大山一樣橫在他面前,他沒有把握一戰功成,所以他不願自私地先享受一份幸福。雖然他知道,那其實也是駱清幽最期盼的幸福。

即使,這份幸福並沒有一個固定的未來!

這一刻,林青外表如常,思潮起伏。心裡忽涌出無數想要對駱潔幽說的話,積蓄了數年的如火情懷在胸中噴薄欲出。

如果說林青那英俊剛毅的外表如同風雨不能侵蝕的岩石,那麼,他心底對駱清幽的柔情就似那被山石草林所掩蓋的一住注水潭,平日從不輕易碰觸的禁地因那娓娓低訴的簫聲琴韻、因何其狂毫無遮掩的友情、因小弦流露的依依之情、因此時此景而投下一枚小石,激起了千重浪花。

林青終於深吸一口氣,望着何其狂輕輕搖頭:小何,我再提醒你幾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京師大變將至,明哲保身雖然消極,卻是目前最明智的做法。

當前形勢下,京師四派中將軍府、太子、泰親王各自儲蓄力量,準備給政敵致命一擊,四大家族.與御泠堂一觸即發,這對千年宿仇之問的對決或許纔將決定未來的天下大勢。而隨着機關王離京、潑墨王瘋癡、亂雲公子抽身事外、林青遠赴戰約,逍遙一派僅餘凌霄公子與駱清幽。實力反而最爲薄弱二在這等情況下,所以林青才特意囑咐何其狂收起性子,保存實力,儘量遠離這場是非。

何其狂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膀:小林放心吧,我自然懂得輕重緩急,這幾日決不會惹是生非,就在白露院中擺下酒宴,等你歸來罷了。

他的神態雖然看似輕鬆,眼中神色卻極其鄭重。

小弦猶難釋懷:林叔叔,難道你真的沒有話兒對駱姑姑說?

林青微笑,拍拍小弦的肩:傻孩子,我不必給她留話。因爲我想說的,她都知道。彷彿是怕改變主愈,林青一語言罷,更不遲疑,上馬飛馳而去。

小弦與何其狂目送着林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同時嘆了一口氣。

何公子,你會不會擔心林叔叔?小弦喃喃道,這句話他可不敢在林青面前問出來。

面對明將軍流轉神功,誰又能不擔心呢?不過,雖然擔心小林,但我也替他開心。因爲何其狂停頓了一下,眼中閃爍着亢奮的光芒,淡淡道,因爲,他馬上就要去做,他此生最想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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