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院梅蘭堂中,氣氛忽變得極其凝重。
暗器王林青與明將軍毫不退讓地對視,神情複雜。其餘人則各懷心事。有人巴不得兩人早作決戰,看場熱鬧,有人卻想伺機從中漁利,亦有人深明在當前京師的形勢下,此戰必會牽一髮而動全身,欲要出言制止,卻找不到開口的機會一時雖是滿堂皆靜,但每個人的心中實是各懷鬼胎。
一直不發一言的水知寒終於開口:此事事關將軍與暗器王的聲望,還須從長計議,最好找個時間,兩人單獨商量一下吧。管平擺手笑道:小弟雖然一向敬重水總管,但對水總管的這番言語卻大大地不以爲然。
水知寒緩緩擡頭望向管平,那目光中雖無殺機,卻驀然有一種極度冰寒的味道,令人望之不免打個冷戰。
管平稍稍避開水知寒的目光,兀自續道:大家都爲習武之人,如此盛會豈肯錯過。水總管雖是一番好意,但在場之人卻無疑都要怪水總管多事了。駱清幽嘴脣微動,瞅到林青那堅毅的側臉,知他心意已決,終於沒有出言反駁管平的挑唆。
水知寒冷道:我並非制止這場決戰,而是勸將軍與林兄從容制訂計劃。難道兩大高手的對決是給諸位提供茶餘飯後的談資麼?這一刻,他的眼神如電,漠然掃視全場,忽就有一種凜傲天下的氣度,至少,我可保證,在場大多數人都無法親眼看到這一場決戰。
諸人心頭都是一顫,水知寒雖然僅是將軍府的總管,行事亦一向低調,但寒浸掌之威名滿天下,縱是明將軍亦對他客客氣氣。此刻原本一意隱忍隨和的將軍府大總管忽現煞氣,更令人膽戰心驚。
明將軍忽一擺手:總管不必多言,此事我自有打算。
水知寒一怔,垂頭不語,心頭隱有所悟:上次明將軍接到宮滌塵請柬時曾令他佈置一隱秘處所會見某人,卻不知他是與誰人相見?如今看來,只怕與今日之局不無關係。
管平大笑:水總管言之有理。但今日京中諸位齊聚一堂,若讓我等連一絲半點的消息都探聽不到,實是心神不定,寢食難安啊。
宮滌塵意外地接口道:此戰天下皆知,小弟亦曾向家師問及此事。衆人都想到以蒙泊大國師的識人之能,說不定能提前預知此戰勝負,面上皆露出急欲知道詳情的神色。
宮滌塵微微一笑,目光盯住林青與明將軍,淡然道:家師說:只希望在將軍與暗器王相遇之前,能先一睹兩位的風範。
諸人皆在心底思索這句話的含意。剛纔宮滌塵說蒙泊大國師二十年中只單獨見了七人,無一不是擁有超凡智慧之士,想必是個惜才的人,明將軍與暗器王自然皆有與之一見的資格,難道是因此緣故?不過這句話中似乎不無憾意,莫非以蒙泊大師預測吉凶之能,已料定明將軍與林青一旦決戰,便只能有一個生還者?抑或兩敗俱傷,所以才急於一見?
明將軍與林青同時發話,卻又都在剎那間驚覺對方欲要開口,齊齊收聲,等對方先說以示尊重,結果誰也沒有說出,彼此對望,眼中都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諸人見到此微妙的局面,想笑卻笑不出。每人的心裡都涌上一種奇怪的感覺:或許,這纔是真正的棋逢對手吧!
太子沉穩的聲音打破僵局:看來聽到蒙泊大國師這段話後,林兄與明將軍都有些意見。林兄畢竟遠來,便由他先說吧。
林青眉梢一挑,眼望宮滌塵懷中那尚露出半截的白絹:宮兄把此字轉交令師,亦如同親見林某與明兄了。此言無疑是挑明,蒙泊大國師想要見他與明將軍,目的不過是與武學有關。在林青的心中,蒙泊大國師既然精研佛法,武技高絕,被藏民視爲天人,恐怕縱有爭強鬥勝之心,亦只是如自己一樣,擁有不惜與天下武功最高之人做一次超越自身極限較量的勇氣
宮滌塵微垂下頭:小弟必不負林兄所託。他轉眼望向明將軍,明將軍又有何話說?
明將軍乾脆一笑:將軍府不比國師宮,蒙泊大國師隨時可來見我。他話鋒一轉,只不過本將軍政事繁忙,只怕怠慢了貴客。呵呵,若是半年之後我還不死,再請他來京師相聚吧。
諸人心中又打了個突。明將軍的話雖然說得客氣,但分明是不想在接受林青挑戰之前見到蒙泊大國師,以免徒生事端。何況他竟然說出半年之後若不死之類的話,難道是對林青亦沒有必勝的信心,甚至擔心自己一戰身死?這可確是前所未有的奇聞。
不過以明將軍的智慧,誰也猜不出他這番話到底是看重林青或僅是迷惑對方,還是亦有對蒙泊大國師不屑一見的成分。
宮滌塵面色不變:小弟必會把將軍的這番話轉告家師,至於他會否聽從將軍之言,那就非我所能臆度了。
宮滌塵瞅到泰親王隱有得色、暗中下懷的模樣,心中隱隱一嘆。他知道泰親王必然揣測到蒙泊大國師在吐蕃一向受人尊崇,何曾聽過如此不敬之言?若沒有聽到明將軍的這番話或許還未必會來京師,而待自己轉告明將軍的言語後,勢必會激起蒙泊大國師入京之念
明將軍大笑:宮兄儘可放心,我與林兄這一戰勢在必行,但無論是何結果,令師入京時都不會讓他失望。看來在明將軍的心目中,無論是自己還是暗器王,至少在武學的修爲上都決不在蒙泊大國師之下。
宮滌塵並不因明將軍的話而稍氣餒,毫無芥蒂地道:既然明將軍與暗器王此戰無可避免,滌塵亦很想聽到此戰細節,也好告之家師。
明將軍忽然轉眼望向管平:管兄一向精於算計,又通曆法。最近可有什麼黃道吉日?衆人又緊張起來,聽明將軍此言,竟是要確定與林青決戰的日期。
管平胸有成竹地一笑:再過一個半月就是新春佳節,自不應該擅動刀兵。不如再拖後幾日吧。他掐指細算,沉吟道,正月十九,相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這一天應該正合將軍的心意。
小弦聽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八字,不知怎麼又想起勳業可成、破碎山河的天命讖語來,心頭一寒。難道林叔叔與明將軍這一場決戰當真要以某方的敗亡而收場?他本是對林青有強大的信心,但看到明將軍在京師諸人面前毫不藏拙的霸氣,竟也擔心起來。
明將軍轉眼望向林青:林兄以爲如何?
林青剛纔一直沉默着,心中竟有一種被管平玩弄於股掌間的感覺。管平與明將軍明明處於不同陣營,但此次竟會出奇地熱心,到底爲了什麼?以管平的謀略,所圖之事絕對非同小可,難道他是想借明將軍之手殺了自己,好永絕後患可是管平身爲太子御師,他的表態可說就是太子的意見,而太子的本意決不應是促成林青與明將軍決戰,因爲一旦京師局勢驟變,他這個尚未坐穩皇位的太子亦難安然。
剎那間林青心念電轉,諸多想法紛至沓來。但他縱然明知其中似乎有詐,卻無法放棄這樣一個誘人的機會,對駱清幽的目光視若不見,昂然答道:能與明兄一戰,林青所願足矣,時間地點但憑君定。
明將軍頷首而笑:時間既定,地點也不能馬虎。在我的心目中,與林兄之戰並無幾人有資格目睹,倒須好好考慮。這話分明不把堂中諸人放在眼裡,但卻無人敢反駁。嗜武之人誰不想親見這一戰,卻生怕明將軍說一聲你不夠資格!
唯有何其狂按捺不住,冷冷吐出幾個字:如果何某要看這一戰,將軍會不會反對?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狂傲如凌霄公子,纔會當面詢問明將軍這個問題。明將軍尚未答話,鬼失驚接口道:如果何兄要去,我亦只好與將軍同行。
何其狂大笑:小弟只求在旁替林兄掠陣,將軍府來多少人倒是無妨。
凌霄公子與暗器王的交情誰人不知,鬼失驚自然是怕萬一林青不敵,何其狂幫手,所以才執意出頭。這些打算本是雙方各自心知肚明,但何其狂直言掠陣,分明是挑破這層關係,更有縱是將軍府衆人齊上,亦敵不過我凌霄公子的言外之意。
聽何其狂這一句話,不但心高氣傲如鬼失驚目中兇焰迸出,就連一向沉穩自斂的水知寒亦不由動氣:水某深知何兄關切暗器王,但又何須如此鋒芒畢露?
何其狂眉梢一揚,正要答話,駱清幽卻在桌下拉他一把。何其狂深吸一口氣,壓住聲音慢慢道:小弟隨口失言,水總管若是不忿,便來割下小弟的舌頭吧。此言與其說是道歉,倒不如更像挑釁。不過水知寒亦是極穩重的人,知道以何其狂的性子,能如此說已大不易,呵呵一笑:真要割下何兄的舌頭,只怕水某的寒浸掌先要毀在瘦柳鉤上了。大家本見雙方一觸即發,聽水知寒如此說,方稍稍鬆了口氣。凌霄公子的奇門兵器正是那瘦柳鉤。
明將軍對梅蘭堂中小小的爭執置若罔聞,目中頗含敬意地望向林青:何公子亦算我看重的人物,他是否可以觀戰,全由林兄決定。
林青轉頭看着何其狂,苦笑一聲:小何,你就不必去了吧。與明將軍的決戰乃是他一生中最期盼的事情,自然不希望何其狂來攪局。
何其狂一愣,縱是不甘心,也不便公然與林青爭辯,喃喃道:除非你們能找個荒無人煙的所在,不然又豈能瞞過江湖人的耳目?這話確有道理,莫說江湖上的習武之人,就是京師的尋常百姓,也無不以親眼目睹明將軍與林青的一戰爲榮。
管平忽然嘿嘿一笑:本來小弟還想不出什麼合適的地點以供明將軍與林兄切磋,但何兄的綽號卻讓我想到一個好地方。凌霄公子何其狂自號一覽衆山小,衆人聞言,眼睛皆是一亮。
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兩大絕頂高手之戰麼,自當在說至一半,管平微微清咳一聲,等全場的目光皆停在他身上,方纔加重語氣,一字一句緩緩道,泰山絕頂之上!
好!明將軍撫掌哈哈大笑:正月十九,泰山絕頂,明某恭候林兄。
林青鄭重點頭,伸出右掌與明將軍虛擊三下,以示承諾。
這一刻,林青感應到駱清幽複雜的目光直盯在自己的側臉上,只能強自壓抑,堅持不回頭望她一眼,似乎只要接觸到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就會令自己改變主意!
明將軍遊目四顧,將衆人各種驚訝震撼的表情盡收眼底,不再多言,僅是朝泰親王與太子微微頷首,帶着水知寒與鬼失驚離開梅蘭堂,竟不給諸人勸說的機會。
宮滌塵一聲長笑:滌塵急於回吐蕃面見家師,亦就此告辭了。對衆人微微抱拳,難以覺察地向泰親王點點頭,目光又在小弦身上停留片刻,轉身出門,竟就此回吐蕃而去!
等明將軍去得遠了,泰親王才冷冷哼了一聲:這算什麼?宮先生本是亂雲公子的貴客,但如今看來,明將軍竟只是爲定下與暗器王交手的日期地點而來?如此也太不將清秋院放在眼裡了吧?
衆人本倒覺得明將軍走得理所當然,聽了泰親王這番不乏挑唆的話,亦不敢隨便接口。亂雲公子身爲主人,本應打個圓場,奈何他不擅交際,宮滌塵又已離開,知道只要稍稍說錯半句話就可能引起將軍府的敵視,亦只得苦笑不語。
林青緩緩道:八千歲言重了,既然宮先生的難題已解,大家也沒必要在此地多作停留。難道真要讓亂雲公子大擺宴席麼?
泰親王一下愣住,萬料不到林青會替明將軍開解。他早知暗器王不畏權勢的性子,暗想此人多半無法收爲己用,倒不如由他與明將軍拼個你死我活。泰親王城府極深,不慍不火地一笑:林兄說得有理,既然如此,大家便散了吧。
衆人各自散去,暗中都覺得不虛此行。唯有簡公子留在梅蘭堂中,他與亂雲公子向來交好,大概是另有些話說。
林青拉住小弦,朝亂雲公子道謝。亂雲公子連忙謙遜幾句,又囑咐小弦若是想看書,儘可來清秋院,小弦心中惱他,連客氣話也不願多說,只是漠然將磨性齋的鑰匙交還給亂雲公子。
彼此告辭完畢,小弦正要與林青等人離開,卻聽平惑在旁邊低聲叫他的名字。小弦便讓林青稍等,笑嘻嘻來到平惑身邊:蘋果姐姐。
平惑見到小弦要走,心中大覺不捨,卻知道自己下人身份,不敢多言,只是兩樣東西交給小弦:拿去吧,用了我半夜的工夫總算大功告成。一個是一卷絲線狀的物事,卻是那《天命寶典》殘留的封面被她巧手穿針,解成了一根長長的、足有十餘丈長的絲線;另一個卻是書面大小、呈十字形似木非木的架子,原是用來定形的。那捲絲線在其上纏繞,方形成了《天命寶典》封面內那一層網狀物。
小弦把絲線拿在手上,用力一扯,絲線只稍稍變長,一鬆手又恢復原形,彷彿極有彈力,而且須用很大的力量方能拉開。再看那架子色澤淡黃,十分堅固,卻又輕飄飄地毫無分量,亦是嘖嘖稱奇。
小弦在手中把玩一會,重又交給平惑:送給你吧。平惑急得搖頭:不行不行,這一定是個寶貝,我可不能要。
就算是寶貝,我既然說給你,難道還會反悔不成?小弦頗豪氣地一笑,這樣吧,我留着這架子,這卷絲線就送給你,若是能織成什麼錦繡,那才真成了寶貝。
平惑只是推脫不肯收,小弦急了:你要是不收,就把我叫過你的幾聲姐姐都還回來。平惑一呆,知道小弦真的極爲看重兩人之間的友誼,也就不再推辭。小弦又低聲道:對了,你可要囑託樹葉、屍體她們,今天梅蘭堂中說的話千萬不要傳出去,不然他本想說些利害關係警告一下平惑,但想到這幾日她與自己的相處,頗有些捨不得,喃喃道,平惑姐姐,我走了。若是有空,你一定來白露院看我。
平惑望着小弦,眼眶亦微微泛紅:我哪有什麼機會出門,小弦,你會不會來清秋院看我?小弦想了想,放低聲音道:乾脆你不要留在清秋院了,和我一起走吧。他心想亂雲公子竟是青霜令使,平惑跟着他也不是好事,索性趁機離開清秋院,反正駱清幽那麼溫柔的一個人,一定不會拒絕自己的小小要求。
平惑嚇了一跳:這可不行萬一公子以爲我嫌棄清秋院,那可不妙。有什麼不妙?反正你說他從不打人,最多罵你幾句罷了。小弦眼珠一轉,嘻嘻一笑,或者你故意做錯些事情,讓他辭退你好了,然後就可以來白露院了也虧他異想天開,竟然出這樣的餿主意。
平惑啼笑皆非,雖然有些意動,但她自幼入清秋院,呆了近十年,已然習慣,只是不肯。
小弦也不好勉強,把那捲絲線放入平惑手心,一本正經道:好吧,以後只要你有難就來找我。這卷絲線便是我們相認的信物。
平惑望着小弦清澈的目光,忽也覺得這孩子日後必會是一個大有出息的人物,不再嘲笑他,只是重重點頭。
小弦揮揮手,回到林青身邊:林叔叔,我們走吧。
剛纔兩個孩子說話時,林青便與亂雲公子在一旁閒聊,在無意中聽到他二人的對話,目光瞅見那團絲線,隱隱覺得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是何時見過。
當下幾人拜別亂雲公子,林青、駱清幽、何其狂帶着小弦往白露院而去,機關王白石迴流星堂,而簡公子則留在了清秋院中。
小弦一路上左手拉着林青,右手拉着駱清幽,開心地問東問西,說個不停,這才知道那日在京師城外之戰,林青險死還生的情景,不由心有餘悸。小弦原本見何其狂一副愛理不理、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隱隱有些害怕,此刻因感激何其狂救下林青,便主動攀談。何其狂面冷心熱,見小弦頑皮有趣,亦是童心大起,甚至要抱他騎在自己頭上,說是要讓小弦也嚐嚐在京城中一覽衆山小的感覺瞧得林青與駱清幽大笑不止。
林青問起小弦這些日子的境遇,小弦便把在汶河小城與黑二的相識,後來被追捕王擄走等事細細講述一遍,聽得林青等人咋舌不已。小弦又口沫橫飛地說起自己如何捉弄追捕王,在樹洞中留下穢物任其自取之事。林青等人想象追捕王當時的尷尬情景,皆是忍俊不禁。
最後小弦講到追捕王喝下巴豆茶時臉上那愕然的神情,駱清幽實在苦忍不住,終於放下淑女之態,在半路上笑得前仰後合
四人說說笑笑,不多時就來到了京城南郊的白露院。
從白露院搶先迎出的是一個滿臉虯鬚、面若重棗的大漢,他先對林青等人略略打個招呼,然後一把抱住小弦:小弦,可想死我了!
小弦被嚇了一跳,記得在清秋院中看到的家丁、婢女都彬彬有禮,本料想白露院中的下人定是更勝百倍,誰知卻先被這蠻橫的大鬍子抱在懷裡。
只見此人四十出頭的年紀,眉長目清,臉若刀削,顴骨高聳,鼻端豐隆,加上面如重棗,與那一副十分威武的大鬍子,分明是個異族人。只是他的漢語口音純正,不沾絲毫羌音,身穿青衫長袍,倒也像個文士。可那一抱實在是氣勢洶洶,小弦的臉被他的鬍鬚扎得生疼,一時說不出話來,駭然望向林青,不知此人是何來路。
容兄莫嚇壞了小孩子林青微笑着更正道,哦,不對,是許驚弦許少俠。駱清幽聞言掩脣而笑。
小弦聽到容兄兩字,靈光一閃:你是容笑風伯伯。來人大笑:好乖巧的娃娃,許兄在天之靈必也欣慰。聽他提起父親許漠洋,小弦眼眶一紅,強自忍住。駱清幽細心,瞧出小弦的心意,把他的小手緊緊握住。
此人正是當年在塞外與林青、許漠洋、楊霜兒、物由心等人共抗明將軍大兵的笑望山莊莊主容笑風。當日在幽冥谷,明將軍與林青初次交手,偷天弓一箭無功,巧拙大師在笑望山莊山腹中留下的換日箭也被當場震碎,明將軍卻只將容笑風帶回京師,而放過了林青等人。
或許是因爲暗器王的緣故,明將軍對容笑風頗爲尊重,不但不加禁制,還允許他在京師中隨意行動。但容笑風乃是塞外龜茲人,雖然漢語說得精熟,這一張無法隱瞞身份的相貌卻令他在京師中備受歧視,加之舉目無親,亦只好留在將軍府中,這一呆就是六年時光。直到林青受傷入京後,明將軍才讓水知寒親自把容笑風帶至白露院。
容笑風看到小弦,想到當年並肩作戰的幾位戰友中杜四與許漠洋都已身死,物由心與楊霜七遠在關中無雙城,如今只有林青與自己在京師相會,大生嗟嘆之意,對小弦更是加倍愛憐,有意說些天南海北的笑話逗小弦開心。他雖是胡人,口才卻好,加上見多識廣,妙語如珠。
小弦傷感漸去,也不再害怕容笑風這一把大鬍子,反覺有趣。
幾人寒暄一陣,容笑風問道:林兄今日去清秋院可有收穫?
不過是解了一道題而已。林青淡然道,順便確定了與明將軍交手的時間與地點。容笑風微吃一驚,卻聽到駱清幽幾不可聞地一聲低嘆。
何其狂拉一把小弦:叔叔帶你去白露院中逛逛,可好?
小弦聰明,知道林青與駱清幽、容笑風之間定是有許多話要說,雖是很想在旁傾聽,轉念想林青晚上定會告訴自己,何必惹人生厭?便笑嘻嘻地拉住何其狂的手:好啊,我們走。蹦蹦跳跳地跟着何其狂走了。
容笑風望着小弦的背影,低聲發問:這孩子真是明將軍的剋星?林青被管平等人圍攻時說的那句話早已傳人他耳中,此刻他親眼看到小弦,雖然見之聰明機靈,卻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所以才如此發問。
林青微微一嘆:其實我也不能肯定,當時的情景下,唯有如此說才能避免管平殺小弦滅口。其實林青在鳴佩峰上雖聽愚大師說起過天后來歷,以及明將軍身懷奪取江山重任等事,但愚大師卻堅決不肯透露苦慧大師臨死前留下的天命遺語。林青只是因爲小弦的生日與偷天弓出世的時間暗合,而且那時辰恰好是巧拙大師所說明將軍一生最不利的時辰,所以才說出那番話,希望管平不致於下手害了小弦。
忽聽駱清幽道:你要與明將軍生死決戰,我管不着,但我決不會再讓這孩子也陷入這些爭鬥中。林青心頭暗歎,如何不明自駱清幽的心思。他仰望頭頂那一方湛藍無雲的天空,喃喃默唸:正月十九,泰山絕頂。希望那時可以了結一切!如果絕頂一戰,暗器王能擊敗明將軍,小弦是否就真的不用再面對他的命中宿敵?而林青,是否真有把握擊敗名震天下近三十年的流轉神功?縱是苦慧大師復生,只怕也不會有一個準確的答案!
小弦與何其狂在白露院中隨意閒逛,小弦本以爲駱清幽的住所必是雅緻至極,不料看白露院佔地雖不大,卻是朱戶丹窗,飛檐列瓦,密林道寬,闊池高亭,極有氣派,隱露奢華。
兩人來到後花園中,卻是好大一片花林,只是如今寒冬臘月,園中僅有幾束臘梅開放,但隱隱的花香襲來,亦令人神志一爽。除了那滿園尚未盛放的花樹外,竟連普通大戶人家的小亭也未設一個,僅有一張徹得方方正正的石桌,旁邊幾個石凳。但最特別的卻是那園中小路的每一方青石板下都有細水流過,每股水流僅是三四寸寬,涓涓細流,潺潺微響,整個園中恐怕有數百道水流縱橫,也不知水源在何處,卻令小弦感覺每走一步都如同跨過了一道小橋小弦總算看到一處頗有駱氏風格的地方,大喜道:這園子好漂亮。他想象着到了春天百花齊放,蜂繞蝶舞的時光,更是心癢難耐,何叔叔,我們有空來這裡捉迷藏話音未落,何其狂出手如電,一把按在小弦的嘴脣上。
小弦嚇了一跳,說不出話來,滴溜溜亂轉的眼珠望着何其狂,不知他何故如此。何其狂緩緩放開手,正色道:我今年才二十八,尚未娶親,你可不要叫我叔叔,彷彿一下子老了數十歲一般。
小弦拍拍胸口,嘻嘻一笑:那我叫你什麼好,何兄?只怕別人聽了要笑話。何其狂傲然道:男子漢大丈夫就要灑脫點,何須顧忌別人的眼色,要麼以後你就直接叫我凌霄公子好了
怎麼看你也不像個公子啊小弦老實不客氣地打斷何其狂的話,反正無須顧忌,叫你一聲叔叔也不會真的把你叫老。嘻嘻,我看你根本就算不上灑脫。何況若是我叫你大哥,那豈不是比林叔叔、駱姑姑矮了一輩?何其狂大笑:你不怕我也喜歡駱姑娘麼?此舉不是正好可以拉開輩分?
小弦郝然,才知道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可謂是司馬昭之心。
卻見何其狂面容一整:這一點你儘可放心,就算沒有你林叔叔的緣故我也不會喜歡駱姑娘。他低頭嘆道,我與她,實在是太過熟悉了。
小弦撓撓頭,實在不明白爲何太熟悉反而會不喜歡?以此算來,林青與駱清幽豈不是更熟,難道林青也不喜歡她麼
小弦忍不住想打聽一下林青當年的英雄事蹟:何叔叔,不不,凌霄公子,你與林叔叔認識許多年了吧,給我講一講你們小時候的事情吧。他說到何公子三字時,不由吐了下舌頭。比起外表儒雅謙和的亂雲公子郭暮寒、相貌俊美的簡公子,霸氣凌人的何其狂確是沒有一點公子的模樣。
何其狂哈哈一笑,帶着小弦找個石桌坐下: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就如你一樣
小弦急忙挺胸昂首,大聲抗議:我馬上就十三歲了。
是是,那時我比你現在還小。你林叔叔大我五歲,才恰好是你這年紀。何其狂的眼神漸漸有些迷茫,陷入二十年前的回憶中,我父母早亡,只得投靠舅舅。誰知舅母故去後,舅舅新娶的妻子動不動就挑我的錯處,打我罵我。有一天我實在忍受不了,一賭氣離家出走,來到京師。唉,那時的我身無所長,更別說有什麼武功,一日三餐都沒有着落,說得好聽些是京師的一個小混混,難聽些其實就是個乞丐。但我早下定決心,就算死在外面,也決不再回家受那個壞女人的欺辱
小弦日瞪口呆,本以爲京師三大公子都出身於名門世家,萬萬想不到凌宵公子何其狂竟有如此落泊的童年。
何其狂似是瞧出了小弦的心思,微微一笑,傲然道: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如今想來,若沒有興初的那段日子,也不會有今日的我,所以無論對於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經歷,我都決不後悔!縱是提及當年行乞之事,亦絕無羞愧之意。小弦暗想:凌霄公子能有今日的名聲地位,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一念至此,暗下決心:只要自己奮發圖強,日後也定會有所作爲。他繼續問道:後來你怎麼認識林叔叔的?
何其狂眼落空曠處,略有些出神:那時小林的境況比我稍好些,但也不過是跟着一個走江湖的雜耍班子混口飯吃。嘿嘿,你知道他那一身暗器功夫是如何練成的?那是因爲他自小就做飛刀的活靶,所以才發誓決不會再讓上任何暗器插上自己的身體
小弦一震,想到以前常常見到那些跑江湖的雜耍班子中,一個小孩子頭頂蘋果,任由數十步外的飛刀射來有時爲了招攬觀衆,投飛刀者還故意用黑布蒙上眼睛。當時自己還十分佩服那孩子的勇氣,如今想來,亦是被生活所迫他雖早知林青出身寒門,卻從不知他童年的坎坷,念及林青那寬厚的肩膀、英武的神態,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什麼滋味。
何其狂停頓一會,方纔續道:我們一個在城東行乞,一個在城西賣藝,總算有一天意外碰見了。也不知怎麼,兩個孩子雖然差了五六歲的年齡,偏偏就是一見投緣小弦不由想到自己與宮滌塵也相差五歲,亦在溫泉潭邊一見投緣,忍不住會心一笑。
那時我們都很窮,別說吃飽飯,連完好的衣服都沒一件,卻偏偏想像大人一樣喝酒,於是就約好二更一起去京師有名的天鳳樓中偷酒喝何其狂望着小弦奇道,你臉上爲何這般古怪,莫非也是個小酒鬼?
原來小弦聽到何其狂說到與林青一起去偷酒,不由大樂,三香閣中第一杯酒入喉時火辣辣的滋味至今難忘,又不由想起了水柔清此刻聽何其狂問起,喃喃道:我倒是覺得酒似乎也不算什麼好東西,不但嗆人,醉了還難受得要命。
何其狂哈哈大笑:不過對於孩子來說,狂飲痛醉一番,彷彿纔有一些長大成人、行走江湖的豪氣吧。小弦大有同感,連連點頭,心中掛念何其狂的講述,催問道:你們最後偷到酒了麼?
何其狂搖頭:不但未偷到酒,反而在酒窖中被值夜的大廚捉了個正着。那時我與小林都只是孩子,他還算有些武功底子,雖拼命護着我,但勉強抵擋幾下,終是氣力不濟,被那守夜的廚師捆成了兩個糉子這些本是極不光彩的事情,但聽何其狂不疾不徐地道來,不見絲毫動容,渾如在說別人的故事。
那廚子是個大胖子,雖未習過武功,力氣卻是不小,醋鉢大的拳頭打在身上着實疼痛。但我二人明知理虧,都是一聲不哼,也不求饒,只盼他打夠了,消了氣便放我們走。可不知他當日是受了客人的閒氣還是掌櫃的教訓,把我們綁起來打罵競不算完,還要拉我們去報官。這下我可先慌了神,心想自己倒是不打緊,就怕小林被雜耍班子掃地出門,豈不是連累了他?於是咬着牙道:你砍我一根手指吧,只是不要報官。那廚子嘿嘿冷笑:要你的手指何用?不報官也行,但須得給老子尋點樂子那天鳳樓是京師最大的酒樓,酒窖中全是酒罈,足有上千個之多。他拿來整整兩大壇酒,道:你們不是想偷酒喝麼?嘿嘿,這酒名叫佛跳牆,算不得什麼好酒,卻是足夠勁道,只要你們一人一罈喝下去,便放你們走。
想必何其狂對此事印象極深,縱然過了二十年,當年那廚子說的話竟然記得清清楚楚,連冷笑聲都模仿了個十足。
你們喝了麼?小弦神情緊張,彷彿在場的是自己一般。
能不喝麼!我酒量比小林大些,第一個搶上去喝,只盼自己能多喝一些,他就可以少受些罪。何其狂淡淡一笑,好一個佛跳牆,我才喝了五六口,肚子裡便翻江倒海起來,這時才知酒確實不是一個好東西。那廚子哈哈大笑,抓着我的頭髮硬往缸裡壓,我雙手被綁,無法掙扎,縱是緊閉嘴巴,那酒卻從鼻子裡衝進來,嗆得我幾乎吐出血來小林急忙搶着來喝,忽又停下不飲,定定望着那胖廚子道:這樣喝會死人的,你想吃官司麼?他鎮定的態度更激怒了那胖廚子,他大吼一聲:好,不喝酒也行,那就喝老子的尿
吧!說着竟然當真脫下褲子,撒了一碗尿遞到我倆面前!
小弦大驚:難道你們真的喝了?何其狂漠然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真有那麼一刻,你會不會喝?小弦拼命搖頭:我決不喝,讓他打死我好了!
何其狂嘆道:我當時亦是如此想,士可殺不可辱,若只有自己一人,定然寧死不從。可爲了不讓小林受委屈,我搶着要喝那碗臭尿,兩個孩子被綁成一團,口中爭來搶去,竟然爲了那一碗尿!可惡的胖廚子還大笑:不要搶,老子等會再屙一泡一面說着,一面抓住我的頭髮,就要硬灌那碗臭尿,我本就被酒激得難受,立刻就吐了出來。只聽小林大叫一聲:你先把他放了,我就喝!廚子冷笑:誰會信你這偷酒的小鬼,先喝一口我再放人。小林憤聲道:偷酒的事全是我的主意,與他無關,我喝就是,不要逼他,若不然,便與你拼個魚死網破一言罷以牙咬舌,看來只要那胖廚子強迫,便會咬舌自盡。
胖廚子被他懾住,亦怕吃官司,不敢將我們迫急了,當即給我鬆了綁。我大叫一聲,就要上去和他拼命,小林卻道:小何,你要我死在你面前麼?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他說話時的神情,面上血跡淋漓,神色卻十分冷靜,竟還有些微的笑容,彷彿面前不是那碗尿,而是什麼山珍海味一般,哈哈哈哈,小林啊小林,我永遠會記得那一幕,終生不會忘記!何其狂驀然狂笑起來,神態似恨鬱似狂放,眼中卻隱隱泛起了一層漾動的光芒。
小弦張口結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到敬愛的林青竟受到如此奇恥大辱,實是感同身受。更爲林青與何其狂之間的友情所憾動,或許這種悽慘的友誼並不值得炫耀,甚至會被人恥笑,但在孩子的心目中,卻比江湖人口中的赴湯蹈火、兩脅插刀彌足珍貴十倍百倍。
何其狂笑了良久方歇:我聽了小林的話,一語不發往外走。我要一去尋把刀子,哪怕殺了那胖廚子給他償命,也不願意看着自己的兄弟受這樣的侮辱
誰知那酒勁被門外冷風一吹,盡數涌了上來,迷迷糊糊走了不遠,再也支持不住,昏了過去。第二日醒來,我才知道小林等我走遠後,趁那胖廚子不注意,便拼力一頭撞在那碗臭尿上,灑了兩人一身。胖廚子惱羞成怒,發狂一般拳打腳踢,小林當即被打斷了幾根肋骨,扔到大街上,差點就此送了一條小命!
何其狂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那一天,我立下了平生第一個誓言: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變強,決不會再讓人欺負!小弦雙拳緊握,眼中噴火。雖然明知林青如今安然無恙,心中那股怒氣卻無法抑止。
何其狂吐出一口長氣:好容易等小林養好了傷,已是一個多月後的事了。他容身的雜耍戲班早已去了外地,兩個孩子都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小弦敏感,聽何其狂說得輕鬆,卻想象得出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哪來銀錢替林青治傷,自不免又去偷搶,其中所遇到的艱險委屈此刻卻被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不由上前緊緊握住何其狂的手。
何其狂亦是心懷激盪,握着小弦的小手渾如握住了當年的林青,良久後方才繼續道:等小林身體復原,我便打算找那胖廚子報仇!誰知卻被小林拉住,他只說了一句話:小何,我們如果身具本領,就不會去做人人痛恨的小偷,也不會受人欺負!這句話,改變了我們的一生。從那一刻起,我們約定離開京師,他往西,我往南,學好本事,十年後再來天鳳樓重聚。
那些四處拜師學藝、辛苦習武的日子也不必提了。僅僅過了幾年,我便聽說小林在洞庭湖寧芷宮以一人之力破了江湖一十七名暗器高手,被江湖人尊稱爲暗器之王;既替他高興,更加緊練功,至少不能輸給他到了第十個年頭,我的武功總算已有小成,再度回到了京師。
小弦舒了口氣:可找到了林叔叔?何其狂哈哈大笑:那時小林已是京師中八方名動之一的暗器王,我卻並沒有先去找他,你不妨猜猜我先要做什麼?小弦嘆道:自然是找那胖廚子報仇。
不錯,正可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其狂目露殺氣,我先來到天鳳樓,第一件事就是打聽那胖廚子的下落,才知他已換了主顧,去了另一家酒樓,我又按地址找到那家酒樓,指名道姓讓他出來見我
小弦連忙問道:你殺了他麼?何其狂一嘆:我萬萬想不到的是,他一見我,卻搶先問我一句:公子可是姓何?我好生奇怪,按理說這十年來我面目大變,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得,勉強答應一聲,他卻是喜笑顏開:我總算等到公子了。我暗想難道他自知當年做法太過分,早料到我要來尋仇?當下便不動聲色地問他等我何事。他道:一年前暗器王林大俠託我一件事,今口才算有個交代。我聽到小林的名字大吃一驚,難道他已先教訓過了這胖廚子?便耐着性子問他小林所託何事。胖廚子道:暗器王給了我十兩銀子,託我請一位姓何的兄弟喝一罈酒,帶兩句話,再替他做一件事。我聽一罈酒二個字,舊恨涌上,幾乎立刻便要發作,又實在好奇小林爲何還要給他銀子,便強壓怒火,繼續詢問。
胖廚子說第一句話是七個字:得饒人處且饒人!我當即拍桌大怒,小林能忘了當年舊恨,我卻忘不了,虧他還猜出我不肯甘休,特意讓這胖廚子給我留話。正要發作,誰知胖廚師又說出了第二句話,仍是七個字:仔細看看眼前人。我定睛看去,這才發現十年的時光足以把一個人完全改變,不但當年的孩子己變成了武功高手,那胖廚子竟也蒼老了許多,鬢角都己斑白,再不復當初那蠻橫霸道的模樣。我一時愣住,只聽那廚子絮叨不停,原來他年事漸高,終於被天風樓辭退,反是小林替他找了這家酒樓,所以他對小林感激不已,竟將小林當作恩人一般,交託之事更是盡心盡力,對每一個來酒店的客人都來問一句:公子可是姓何?
小弦心上涌上無數念頭,卻不知應該如何表達。林青以德報怨雖然可貴,卻實在令他猶如骨梗在喉,極不暢快。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似小林那麼好心,就算不殺他,至少也要出一口當年的惡氣。當下拿出一百兩銀子拍在桌上,指着那一大壇佛跳牆道:我也不要你做什麼難事,這一罈灑興場喝下去,銀子就是你的。那一罈酒足有二十斤,胖廚子面露難色,但只稍稍猶豫一下,立刻端起一大壇酒喝下肚去,其間幾度嗆咳,卻仍是拼力灌酒不休然後我就看見了小林,微笑着來到我面前,彷彿我們並非十年後重遇,而是昨天才見面。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替他喝好不好?我心中實是不願,卻仍是點點頭。誰知那胖廚子卻不依地大叫:林大俠不要管我,我能喝我與小林一齊大笑起來,搶着把那一罈酒喝完,並肩離開了酒樓。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胖廚子。
爲什麼會這樣?小弦呆呆地問。何其狂泰然一笑:因爲那一刻,我竟然發現心底涌出的並不是報仇後的痛快,而是一份突如其來的頓悟。能夠讓曾經痛恨的仇人如此感激自己,纔是最高境界吧!
小弦似是無可奈何,又似是懷疑地搖搖頭:那樣真的會很快樂麼?
何其狂不答反問:你覺得我與小林習武是爲了什麼?僅僅是爲了報當年之仇麼?小弦一震,隱隱捕捉到了何其狂話中的含意。
何其狂仰望藍天,悠悠一嘆:當你登上一座山峰時,眼中只會有另一座更高的山峰,而不是曾經令你失足陷落的泥沼!
小弦恍然大悟,脫口問道:如果林叔叔擊敗了明將軍,他還會去攀登什麼高峰?何其狂不答,心底卻因小弦這隨口的問題浮出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念頭:我所追求的山峰是什麼?
如果你真的擊敗了明將軍,還會做什麼?駱清幽坐在椅上,輕輕問道。駱清幽的閨房名叫無想小築,卻給了京師絕大多數男人無窮無盡的想象。能到這個地方來的男子,不過寥寥數人而已。但此刻坐在駱清幽對面的那個英俊男子卻是盤膝打坐、閉目凝神,看他一臉悠閒,渾若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能在無想小築中灑脫至此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暗器王林青一人而已!
林青睜開眼微微一笑:明將軍並不容易擊敗。我是問你如果。駱清幽不依不饒,神情似乎有些撒嬌,又似乎是非要問個水落石出的固執。
林青神態悠然,目光停在房內梳妝銅鏡上掛着的數枚叮噹作響的風鈴上,似乎根本沒將駱清幽的話放在心上,聳聳肩膀,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找個好姑娘成家生子吧。說罷將目光凝在駱清幽身上。
不開玩笑了。駱清幽臉色倏忽變紅,良久紅潮退去,方纔正容道,今日清秋院中你可覺出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麼?
林青沉思:至少有三處不合情理。
駱清幽似是得意,一挑眉梢:我卻想到了四處,你先說吧。
林青沉吟道:第一,宮滌塵此人神秘莫測,身爲吐蕃使者,卻偏偏請來京師各派人物,名義上是回答蒙泊國師的問題,暗中定然另有圖謀,最可疑的,是他提前派人按時迎接我們,似乎每個人到達的時問都掐算好了,小何恰好聽到京師六絕還可以說是湊巧,但明將軍正好在我出乎的剎那間出現,絕對是他有意安排駱清幽頗爲驚訝:你爲何如此肯定?
林青道:他給我打開硯臺時起初動作極其緩慢,後來突又加快,節奏不一,分明是聽到了明將軍等人的腳步聲。此人談吐不俗,武功極高,又有這份深藏不露的心機,如果是敵非友,將會令人頭疼不已。
駱清幽亦是面帶憂色: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十分奇怪
林青呵呵一笑:他從吐蕃特意給你帶來煮香雪,只怕頗有傾慕之意。連小弦都看出來了。不要胡說八道。駱清幽瞪了林青一眼,我覺得他對我的態度才最是令人費解,按理說,他既然有意與京師各方交好,更不應該招惹我,何況如此公開示好,徒然引起他人妒忌,又有什麼好處?除非他此次來,就僅是爲了蒙泊國師那道難題,並沒有其餘目的。一旦說起正事,駱清幽再沒有小女兒的作態,也不介意客觀評說自己的魅力。
林青倒沒有想到這一點,以宮滌塵的才智也不應該犯下如此錯誤,一時猜想不透,打趣道:或許他真是對你情難自禁,也未可知。
駱清幽不理林青的調侃:宮滌塵有心與小弦結交,也不知是何用意?不過他既已回吐蕃,暫時先不去管他。你再說第二個疑點。
林青道:第二個令我生疑的是管平。按理說他決不應該竭力促成我與明將軍的決戰,而看太子的態度,分明亦默許此事。這其間到底有何用意,我至今仍琢磨不透,難道管平欲借明將軍之手除了我?若真是如此,他的做法豈不是太張揚了?駱清幽嘆道:以我的判斷,只怕管平正有此意。
林青一怔。駱清幽解釋道:管平向以謀略稱道,正是因爲如此明目張膽地挑唆你與明將軍,所有人才會以爲他定然是另有目的,絕非表面上想借刀殺人,而其實呢她說到此處,有意住口不語,一雙透着靈氣的漆黑眼瞳盯在林青面上,林青恍然大悟:兵法之道,虛虛實實。管平故布迷陣,讓人以爲他別有居心,卻不知他的真正目的已擺在眼前。
駱清幽緩緩點頭:所以你更要小心,不要中了他的計。可是她搖頭輕嘆,縱然料定管平借刀殺人,又怎能打消林青與明將軍一戰的念頭?
林青不願駱清幽爲自己傷神,跳開話題:第三個疑點是簡歌簡公子,我無意間發現他看宮滌塵的眼神很古怪,似乎是突然發現了什麼。簡公子與亂雲公子一向交好,宮滌塵既然這段時間都住在清秋院中,自當見過簡公子,簡公子爲何會突然有這般神情,當真令人費解。
駱清幽點點頭:我也注意到這一點,而且感覺簡公子的眼神有些迷惑,彷彿是遇見了知交故友,又似乎並不能肯定,所以暗中又朝宮滌塵多望了好幾眼。她身爲女子,對這些細微處尤其敏感。
林青沉吟道:他兩人一個足不出京師,一個遠在吐蕃;以往應該沒有機會相識,確是有些蹊蹺。駱清幽笑道:不過簡公子心思靈巧,向來讓人琢磨不透,雖與太子交好,卻一向並不爲其所重用,僅僅掛個清客之名罷了:,或許只是他一時興動,多望了宮滌塵幾眼,我們倒也不必太過多疑,彷彿京師中處處都是敵人一般。林青緩緩額首:清幽此言有理,像他這樣一個公子哥式的人物,原也不值得多費心。
聽到林青如此說,駱清幽的眉頭不易察覺地一皺,心裡突然一動:京師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武功驚人,亂雲公子郭暮寒博學強知,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相較之下,簡公子除了有一張漂亮的面孔、涉獵許多雜學外,似乎並無太過特別的地方。他相貌俊雅,談吐風趣,又縱情歡場,聲色犬馬無一不精,乃是京師權貴最願意結交的花花公子,也正因如此,京師四派中人人素聞其風流倜儻之名,暗中卻總有些不屑,這會不會反而令人忽視了簡公子?在那張俊秀得近於妖異的面容下,是否有一些並不爲人所知的隱秘呢?不過駱清幽向來不願在背後論人,縱有疑慮,亦僅僅放在心裡,並沒說出口來。
林青一攤手:我的硯個疑點都已如實招供,不知目光如炬的駱掌門還瞧出了什麼名堂?駱清幽微微一笑;當宮滌塵擊落幕布、露出蒙泊大國師那試門天下四個字時,在場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上,卻有一人不爲所動,反而趁此機會觀察衆人的反應
林青失笑:難道你在說自己?不然你怎麼會注意到到?事實上在那一刻,暗器王的全部心神確實都放在那四個字上,絕無餘暇顧及他人。
駱清幽微笑搖頭:我不像你們這些大男人那麼爭強好勝,所以看了幾眼後便已放棄,而那個人卻是一直在注意觀察每個人的反應,從頭至尾!
林青沉聲問道:你說的人是準?
追捕王樑辰!駱清幽吐出這個名字,輕輕一嘆,他那一雙名爲斷思量的利眼可謂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多半是奉了泰親王的命令觀察京師諸人。幸好有帽沿與額發遮擋視線,追捕王應該沒有發現我已然注意到他的行爲。
林青陷入深思中。清秋院之宴乃是京師四派多年來第一次正面相對,無論是將軍府還是太子與泰親王的勢力,都會利用暗器王林青挑戰明將軍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做一番文章。
或許,京師權力的爭鬥從這一刻起,才真正拉開了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