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那信下面並無落款,只畫着一隻大大的鞋。
小弦又是吃驚又是好笑:想不到我們剛剛輸了一場豪賭,就有人送來銀子救急了。林青卻是一臉凝重,輕輕嘆道:他終於找到我了。
小弦問道:他是誰?是林叔叔的好朋友麼?
林青淡然一笑:不過是舊相識,談不上是朋友。
小弦聽林青語氣,似乎對方並非好意,仔細看那短信:咦,這雙鞋畫得好奇怪,上面竟然還有一隻眼睛。這樣式倒不錯,有機會給我訂做一雙林青莞爾:這雙鞋不知嚇跑了多少江洋大盜,豈能讓你穿上?
小弦眨眨眼睛:不過是一雙鞋,爲什麼強盜見到就會逃跑?他腦中突然電光一閃,想到許漠洋曾經對自己說起過京師中的諸多人物,追捕王樑辰!
林青點點頭:追捕王身爲八方名動之首,最精跟蹤之術,既然被他盯上了,只怕輕易不好擺脫。
小弦對林青倒是信心百倍,絲毫不將追捕王放在心上:我可不怕他。不過是個捕頭而已。蟲大師殺了多少貪官污吏,他追了這麼多年還不是無可奈何。接着又頗好奇地問道,他爲什麼不寫名字,而要畫一雙鞋和一隻眼呢?他一時倒覺得用這種方法表明身份極有新意,心中盤算若是自己有一朝名滿天下,要畫上些什麼纔好。
林青笑道:朝中情況複雜,蟲兄殺的那些貪官中,有不少人亦正是另外某些人的眼中釘,他們表面上悲痛,暗中卻是拍手稱快。何況追捕王亦從未參與追殺蟲兄的行動。你可莫小看這個捕頭,他追兇無數,卻僅僅失手過兩次。因他的輕功極好,眼力精準,所以才畫上一隻鞋與一隻眼。這是他的招牌標誌,江湖人一見即明。嘿嘿,相見不歡、斷思量經過他這幾年的修習,想必更爲精深了。
原來追捕王的輕身功夫名喚相見不歡,銳目神眼喚作斷思量,那些逃亡天下的通緝要犯一旦被他躡上,絕大多數皆是難逃法網,這兩個名目確是起得相當傳神。
小弦挺起胸:我看這次追上林叔叔,必定會是他的第三次失敗!看他神氣活現的樣子,彷彿追捕王追蹤的人不是林青,而是他自己一般。
過了一會兒,他又奇道:既然追捕王想要擒林叔叔,爲何又送上銀子呢?這可有些讓人想不通了。
林青眼中神色複雜,沉吟道:依我看追捕王此次來,未必是要擒我入獄,只怕另有用意。他深知京師幾大派系間的矛盾,看樣子追捕王樑辰多半是奉了泰親王之命,迫自己早日入京挑戰明將軍。想到在鳴佩峰中愚大師與景成像的勸告,或許自己此去京師,是正中明將軍政敵的下懷。
小弦倒沒有如林青一般想那麼許多:追捕王既然來了,我們應該怎麼辦?
睡覺!林青呵呵一笑,有樑兄替我們守夜,什麼毛賊小偷都不敢光顧,我們若不趁此機會好好休息一番,豈不有負他的苦心?
在此情況下,只有以不變應萬變,靜觀敵人行動纔是最佳方案。
小弦跳上牀,大被蓋住全身,只露出小腦袋:那銀子怎麼辦,要不我們拼命花光,看他還會不會再送來?
林青被小弦逗得大笑,心想若真是如此,一路入京讓追捕王樑辰不斷送上銀兩,非活活氣死他不可。這一路上有小弦陪伴,確實平添了許多樂趣。不過暗器王畢竟不是如小弦那麼精靈古怪,略一思索,便沉聲道:銀子就不動用了,好歹相識一場,亦不能讓他太過難堪。
小弦道:可我們只有十兩銀子了。難道當真一路要飯入京啊?豈不笑死人了。他長這麼大從未考慮過油鹽醬醋之事,以往只覺十兩銀子已是極大的數目,不過林青與他這一路遊玩花銷極大,此刻細細算來,頗覺頭疼。
林青笑道:總會有辦法的。到時且讓林叔叔教你踏入江湖的第一堂功課劫富濟貧!
一夜無話,林青一早起牀後便帶小弦離開了客棧。昨晚他剛剛輸光了身上的銀票,追捕王立刻就下書送銀,只怕早就被他盯上了,雖然不懼,卻覺得十分不自在,所以便早早上路。
在客棧結賬過後,林青身上只餘幾兩碎銀,買了些乾糧也就所剩無幾了。小弦一路上都在想着劫富濟貧的事情,估計必定是找些奸商貪官之類接濟一下囊中羞澀的自己,一想到即將在天下第一名捕追捕王眼皮底下做這樣的事情,當真是刺激萬分,恨不能馬上着手實施。但一路上林青隻字不提此事,小弦也不便仔細詢問。一來好像顯得自己太過貪財,二來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本正經地談論,似乎也有些驚世駭俗。
兩人離開岳陽府,一路朝北行去,先乘船渡江,上岸後又走了近一個時辰,便踏入君山。
君山並不以高著稱,只是山勢連綿,似無盡頭。因其地處洞庭湖邊的緣故,山中煙雨幽奇,霧靄重重,雖已是深秋時節,滿山的鬆杉、毛竹依然蔥鬱蒼翠,從山麓一直擁上山頂。在漫天雲霧下,隱隱淺綠中透過一嶂嶂山峰的*廓,顯得峰巒聳峙,崖壁險峻,令人不由猜想,在那銀濤縱橫的雄絕險峰後、壁立千仞間,是否藏着一些虛幻美麗的傳說。
山中水流極多,多以棧道相連。那些棧道不過是幾根鐵鏈上放着窄窄的木板,走起來晃晃蕩蕩,稍不小心便會掉入深淵,有些地方木板年久腐爛,僅餘四根光禿禿的鐵鏈,更是驚險萬分。這些在林青這樣的武學高手看來,自然不算什麼,但對於小弦這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來說,便顯得極爲險峻了。
小弦好強,堅持不讓林青帶他行路。林青有意讓小弦多經磨鍊,也便由他,每遇險處便跟在其後,腳下暗使千斤墜踩穩鐵鏈。但山風勁厲,鐵鏈仍是晃盪不休。有一次小弦幾乎失手滑倒,幸好他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鐵鏈,纔算保住了一條小命。
小弦走了許久,漸漸掌握到一些竅門,頓時玩興大發,甚至試着不用手扶而行,卻也能走得穩穩當當。
林青看在眼裡,心頭感嘆不已。走這鐵索飛橋最重要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膽略與信心,這兩點小弦皆已具備。而且他能在晃搖不休的鐵鏈上維持平衡,確也可算是習武的天才了。他轉念突然想到,景成像雖廢去小弦的武功,但顯然在體力上並無影響,僅僅是丹田與全身經脈受損,無法修習精深內功,若有機緣尋到些參王、雪蓮這樣的奇藥,再經由武學高手每日有規律地拿捏他全身筋骨,未必不能偷天換日、重整經脈。只是這個過程恐要令小弦吃不少苦頭,而且成敗尚屬未知,若無堅強的毅力,實難堅持下去,一旦半途而廢,不但前功盡棄,於身體也會有損無益。小弦畢竟還是一個孩子,雖懷着替父報仇的念頭,卻也未必吃得消。此去京城兇險難料,小弦身無武功跟着自己,一旦有什麼閃失,豈不愧對許漠洋臨終囑託。那是否應該先找個僻靜所在,替小弦治傷呢?
林青一念至此,忽然驚覺!自己似乎正在尋找一個不去京師的藉口。畢竟他自問此去與明將軍一戰,心下並無必勝把握,而且當日聽了愚大師、景成像、花嗅香等人對京師局勢的分析後,深明此次挑戰明將軍,將令京師形勢徒增許多變數,未必是最佳時機。只是以林青遇強不挫的性格,又豈肯僅僅因爲聽過四大家族的一番話,便輕易改變主意,再加上被好友許漠洋之死激起雄志,這才執意前往。
可經過這些天的思索,林青漸漸冷靜下來,不由認真考慮起各方因素,此前泰親王的心腹追捕王驀然現身,用意大有可能是迫自己入京。以暗器王的驕傲性子,豈甘受他利用,做一枚泰親王與明將軍爭權奪利的棋子!眼下京師局面複雜,各方勢力皆蠢蠢欲動,更有御泠堂藏身暗處挑撥,自己是否還應該如此一意孤行呢?
正思慮間,忽見小弦在山道上一滑,幾乎失足跌倒,林青急忙叫道:小弦,小心!
小弦卻回過頭來俏皮一笑:嘻嘻,我是故意的。我看林叔叔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找個法子來嚇你一嚇,好讓你分分心。
林青啼笑皆非,沒好氣地道:你剛纔在棧道鐵索上怎麼不敢?
小弦一本正經道:在這裡絆一跤不妨事,可在那棧道上萬一玩過了頭,豈不會摔成肉泥?
林青大笑:原來你也是個膽小的怕死鬼。小弦一挺胸膛:我纔不怕死呢。只是男子漢大丈夫原應馬革裹屍,戰死疆場,若是這般走個山路便不小心見了閻王,豈非太過不值得了。
林青大生感懷,嘆道:正是如此。人生在世,匆匆即過。死不足惜,關鍵是要看是否值得你我付出大好性命。
小弦問道:在林叔叔看來,什麼事情才值得?
林青略怔,心想小弦初通人世,對任何事情都好奇,又如此依戀自己,或許隨口一句回答卻有可能影響他一生,萬萬不能信口開河。
他微微思索,沉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生充滿了變數,退一步海闊天空,有時忍耐一時便會覓得轉機,血氣之勇固然值得嘉許,卻並非唯一之路。是否值得性命交託,其實並無定論,亦要因勢而行。
小弦似懂非懂,面上茫然。
林青耐心解釋道:在江湖上,並非每個人都是絕頂高手。譬如遇見一羣人欺凌弱小女子,奮然拔劍而起,卻因武技不敵而命喪敵手,你覺得那是否值得?依我看雖然值得,卻未必沒有更好的方法,徒然送命卻也罷了,只怕到頭來,亦沒能幫助到欲救之人。
小弦道:不過在那些時候,或許一激動就什麼也顧不得了。
林青微微一笑:所以你若想做一個有作爲的人,時刻保持一份冷靜便顯得極其重要,審時度勢方能行俠義之事,僅逞匹夫之勇必然於事無補。
小弦點點頭,又猶豫道:可如果每一次行動前都要考慮再三,好像也太他一時語塞,想不出合適的話來。
林青道:有些決斷無須多作考慮,全憑本心。但有些事則需要從許多不同的角度來判斷,一如我們在岳陽府中,從不同的酒樓中看到的是同一道風景,卻呈現出各不相同的風情。就如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看似天經地義,可那些侵我中原的胡虜外族,不也是搶着忠君爲國的念頭,難道他們殺我漢人,佔我土地就是應該之事麼?
小弦隱有所悟,長長吐出一口氣:我明白了,正如花叔叔給我講的那個故事,任何事都有兩面性,原不能一概而論。當下將花嗅香給他講的那個俠客轉世復仇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說給林青聽。
林青尚是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心中感悟極深,嘆道:花樓主胸藏玄機,腹蘊丘壑。只可惜上次去鳴佩峰行程匆匆,日後有機會倒要與他長談。
他心中不由因提到花嗅香而想起對自己癡心一片的花想容,從而又思及紅顏知己駱清幽,此次一意入京,是否也是因爲自己想早日與她相會呢?
正思慮間,林青忽見小弦清澈的目光研究似的盯着自己,哈哈一笑,努力甩去那份綺念:小鬼看什麼,小心腳下才是,可別當真一跤摔到山下,豈不冤枉透頂?
小弦嘻嘻一笑:這叫出師未捷身先死,雖然不怎麼值得,卻也可留名千古了。
兩人如此說說笑笑,山路雖險,亦不覺疲憊。
眼見山勢將盡,再過一條棧道就已達山口。這最後一條棧道長達十餘丈,仍是四條鐵鏈上鋪起僅可容二人並行的木板。此處人跡罕至,木板與鐵鏈上都已長滿青苔,難辨原色。
兩旁山峰對峙,腳下水流轟鳴,那青色棧道猶如一柄剛剛淬火而出的寶劍,將山峰劈開一線。
小弦裝模作樣地比劃道:像這樣的地方,正可謂是一夫當夫萬夫莫開,必是歷來兵家必爭之地。咦,怎麼還當真有人守着啊?
只見棧道上盤膝坐着一人,一身青衣,身材枯瘦,散發披肩,似是在垂頭打坐。他一動不動,青衣混在青苔之中極難辨認,直到走得近了方纔能發覺。山風吹得棧道微微晃動,他的身體卻似乎並無隨之搖擺的樣子,渾如一方沉坐了千年的雕像。
林青面色微變,雖一時辨認不出來人是否爲追捕王,但只看他那沉穩的坐姿、睥睨天下的氣度,已是百年難得一遇的高手,不問可知是衝自己來的。
他放緩腳步,對小弦低聲道:你緊緊隨在我身後,莫再頑皮。
小弦看林青如臨大敵的樣子,乖乖答應一聲。他本對林青極有信心,料想縱是敵人設伏也難阻暗器王,但瞧着那青衣人,不知怎麼心頭就涌上一股說不出來的寒意。雖是在青天白日下,卻覺得對方原應是在深夜出沒的野魂孤鬼,渾不應當於此時出現。他不禁暗想,莫非剛纔對林叔叔說了個轉世的故事,竟當真引來了山精鬼魅?
小弦卻不知那是因爲青衣人露出的凜然殺氣方令他有如此感應,他雖無武功,卻是身懷昊空門兩大絕學之一《天命寶典》,對周圍環境變化極爲敏感。青衣人的殺氣雖並未針對他,卻令他感同身受,但覺越往前走,心底的壓力就越大,若非林青在旁,只想後退遠遠避開這個似人似鬼的可怕煞神。
林青目中光華一閃,雖然他這六七年漂泊江湖,但畢竟與追捕王曾在京師相處過,已認出那青衣人並非樑辰。棧道乃是唯一的通路,對方緊守要道,除非是沿原路返回,另尋道路,不然這一場正面接觸無可避免。
此刻,那青衣人雖然看起來如同殭屍般,連小指頭亦未動搖分毫,但那一股獨攬天下的氣勢卻如山襲來。他顯然是在此早早等待着,調息良久後精、氣、神都已漸至最佳狀態。
林青不由暗暗心驚,此人面目陌生,卻是世間罕有的高手,卻爲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荒野中?他腦中電閃,已隱隱猜出對方來歷。
林青腳下不停,速度卻極緩,傳音對小弦道:你先不要上棧道,等我退敵後再走。
小弦從未見過林青這般凝重的神情,又是緊張又是害怕,心想既然與林叔叔一路,自當共赴患難,豈能做縮頭烏龜?他咬咬牙欲緊跟林青,轉念又想到林青一旦與那青衣人交手,棧道必是搖晃不休,自己失足事小,但若因此影響了林青的情緒纔是大大不妙。
他本將要踏上棧道的右腳在空中一滯,悻悻收了回來,心頭沮喪至極。他自出生以來,心中想要習武的念頭從沒有一刻如這般強烈地涌了上來。
林青乍遇勁敵,精神一振,借踏步之際調整步伐。以他的見識,深知高手對決時不但天時地利皆足可影響勝負,戰略的選擇亦是至關重要。那青衣人佔據險要,以逸待勞,已贏得天時地利,自己唯有在戰略上突出奇兵,才能扳回均勢。
兩人相距十丈,按林青的速度,約二十五六步後便可來到青衣人面前。他起初腳步極緩,後來徐徐加快,看那勢道,等衝至青衣人身前時,正是他身體機能隨着腳步移動逐漸趨於巔峰之時。
青衣人顯然也料不到林青一語不發,徑直出手。他仍保持着氣定神閒、魂遊外物的樣子,但身體卻驀然沉下半分,似欲隨時虎躍而起。他一頭青白相間的長髮本已隨着山風舞動,此刻卻詭異地直立而起,渾如張扇。
林青來到青衣人面前十五步,忽然毫無預兆地停步。他全身繃緊的肌肉剎那放鬆,忽眼望青天白雲,猶如看風景般悠悠一嘆:相見不歡,爭如不見!
青衣人原本蓄勢待發,做好了硬拼一記的準備。在這窄窄的棧道上交手,正可謂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由不得半分退縮。誰知林青說停就停,彷彿一柄刺破天穹的寶劍乍回鞘中,而且收得不帶半分勉強,渾如出劍一揮原只爲了隱匿光華,留待下一劍的破碎虛空!
青衣人心神大凜。他是天下有數的高手,自然知道似林青這般鋒芒乍現即收,需要何等的功力!他暗忖暗器王林青這些年名滿江湖,果有非常之能,可仍是保持坐姿,頭也不擡,嘶聲一笑:相見原就是爲了別離!
他的語音喑啞低沉,偏偏又字字鏗鏘,如鏽石磨刀,每一個音節都重重擊在人的心坎上。那詭異難言的聲音伴着山風吹入小弦的耳中,不由讓他打了一個寒噤,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林青。
林青彷彿並未感覺到青衣人的威脅,朗然大笑:原來兄臺等我,便只爲了送別?
青衣人似是低低嘆了一聲,一字一句道:與林兄之會,期待良久!他終於擡起頭來,一雙如野獸獵物般的陰狠眼神炯炯鎖緊林青。
林青微微一笑,一探手已將背後所負的包袱擎在手中。他緩緩解開包裹中的藍布,露出那一柄名動天下的偷天弓。青衣人銳利的眼中閃過一絲狂熱,若滿足、若欣然、若畏懼、若期待地從喉間憋出幾個字:偷天之弓煉成數載,卻一直少現江湖,如今終於被我見到了!
林青偷天弓擎在左手,右手又從包袱中抽出一支羽箭,隨隨便便地扣在弓弦上,卻不張弓蓄勢,含笑道:遇見好對手,小弟自當弓箭齊備,以示對兄臺的敬意。氣氛雖已劍拔弩張,但看林青神情輕鬆,意態從容,卻是半點也無大戰前的緊張。
在此情形下,青衣人原本佔據的天時地利已被林青利用動靜相間的步法破去,而這距離的拉近其實也極有講究稍近幾步箭力雖強,但難以再生變化;稍遠幾步箭力稍弱,青衣人更可在羽箭飛至中途時移形換位。此刻兩人相隔十五步之遠,青衣人雖未亮出兵刃,但勢不能一攻而至十五步之遠,若要前撲,首當其衝便要面對偷天弓強力一擊,縱是以那青衣人之能,亦不敢貿然相試,只能靜待林青先行出招,主動權已全落在暗器王手中。
青衣人又驚又佩,不由心中暗悔,剛纔本應趁林青前行時提前作出判斷,保持自己攻擊的最佳距離。不過剛纔在林青前衝之時,任何人都以爲他會直撲而來,以逸待勞原是最佳的選擇。何曾想林青不過是虛張聲勢,剎那間主客易勢,反令那青衣人進退難當,攻守失據。這其中不但隱含着林青身經百戰的經驗、精妙的戰略,更是提前預測到敵人的心理,方纔一舉佔得先機。小弦旁觀者清,將雙方對戰的變化看在眼裡,雖懵懂難解,卻已隱隱有會於心。
兩人在棧道上凜然對峙,看似誰也不敢先行出招,以防被對手所乘。但林青與青衣人心裡都明白:是攻是守全掌握在林青手裡,青衣人唯有亦步亦趨,先苦苦防守靜待出手時機,只要能安然破去林青蓄勢待發的第一箭,餘下便全憑武功而決了。但此局面之下,青衣人雖還未現敗勢,但體力耗費卻是遠勝林青,難以久持的。
林青亦有顧忌,他雖隱佔上風,有把握在青衣人力竭時一擊必殺,但對於這等頂尖高手來說,縱然力竭亦是在數個時辰之後。他巧妙地造成目前這個局面,就是要引青衣人沉不住氣後倉促出手,從而尋隙勝之。但看來對方亦知貿然進攻敗面居多,寧可嚴守門戶、靜待時機。而追捕王樑辰則隨時可能會出現,小弦無人照顧,自己勢不能這般一直對峙下去,只能伺機冒險一搏
林青的弓箭仍是隨便執在手中,凝立的身形卻忽然動了。他昂首跨出一步,這一步並無龍虎之姿,卻是隨着山風晃橋之勢而出,妙若天成,毫無煙火之跡。
青衣人臉現驚訝,也不見他作勢用力,盤坐的身體亦平平往後退了一步,仍是保持着兩人之間十五步的距離。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看起來就彷彿是林青這前跨一步激起的勁風將青衣人枯瘦的身體吹開了一樣
又是一陣山風吹來,林青再進一步,青衣人亦隨之退後。小弦瞧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但他眼利,已瞧見青衣人額間滾下一顆豆大的汗珠,顯然是林青大佔上風,若非怕影響林青的情緒,他早忍不住鼓掌喝彩了。
如此反覆數次,等青衣人最後退至棧道尾時,山路右轉,青衣人已是背靠山壁,退無可退。他驀然一聲長嘯,直身而起,垂頭不語。
林青轉身招呼小弦道:走吧。他的手心中亦全是汗水。
小弦眨眨眼睛,心頭茫然。這一場看似勢分生死的決戰竟然如此收場!不但未見兵刃相交、拳腳互搏,連勝負也瞧不明白。不過表面瞧來,該是林青勝了,但那青衣人的一聲長嘯激起山谷迴響,聽在人耳中,胸腹內煩悶欲嘔。小弦方知道此人武功極強,林青縱然勝出,也決不輕鬆,當下走過棧道,來到林青身邊。
青衣人靜立原地,一動不動,全無趁機出手之意。他的長髮披在面門上,也不知臉上是何表情。
林青不再理會那青衣人,領着小弦揚長而去。
唯餘下那青衣人,呆呆站在棧道口,恍若還要站上千萬年!
林叔叔,他是什麼人?林青與小弦一前一後,默然走出山道,等看不到那青衣人的影子後,小弦再也忍不住,追上大步流星的林青發問道。
林青微微一笑:他不是人,是鬼。
小弦萬萬未料到會聽到如此回答,驚得睜大眼睛。他回想起那青衣人渾身散發出的森森鬼氣,詭異莫名,一時倒也信了幾分。不過青天白日下乍見鬼魂,雖有林青在旁,仍令他覺得心頭髮冷。
小弦打了個寒噤,拍拍胸膛壯膽,勉強笑道:有林叔叔在,就算鬼我也不怕。不過,我們現在已經窮得身無分文了,鬼找我們做什麼?
林青肅容道:這個鬼不求財,只要命。他一皺眉,喃喃道,追捕王竟然能請動這老鬼,當真是面子不小啊。
小弦不屑地扁扁嘴道:他再厲害有什麼用,還不是林叔叔的手下敗將!林青淡然一哂:勝負未分,何敢言勝。
小弦笑道:林叔叔不用謙虛啦,我看你還沒出手,就已迫得那青衣鬼一路後退,當然是穩贏了。
ωωω¸ ttka n¸ ℃o
林青苦笑道:剛纔我只是僥倖佔了先機,令他知難而退罷了。何況他也並沒有執意要與我一決高下的念頭,不然以這老鬼的武功,縱能勝他,恐怕其反挫之力也會令我受創不輕。
小弦大覺驚訝:想不到這老鬼竟然如此厲害?那他生前在世的時候豈不是天下無敵了?林青愕然:莫非你還真信有鬼神之說?
原來他到底還是個人啊。小弦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一直懸着的心總算吞回了肚裡,又想起在清水鎮上遇見吊靴鬼與纏魂鬼的情景,自然想到這所謂的青衣鬼亦是人所裝扮,膽氣立壯:原來一向不騙人的林叔叔也會開玩笑呢。不過我倒是覺得,那人渾身有股說不出來的古怪,如果說這世上真的有鬼,多半就是他那個樣子了。
林青道:我還以爲一提及他的外號,你就能猜到他的來歷了。
小弦心中一動:六大邪派宗師之鬼王歷輕笙?他見林青點頭,喃喃道,唔,他的樣子讓人一見就害怕,比起那龍判官來看,倒更像個高手。
林青笑道:若是憑樣子就能看出武功的高下,大家也不必爲了什麼虛名爭個頭破血流了,只須找個算命先生看看臉蛋就行了。
小弦一轉眼珠:那也未必。像我這樣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大家一看,不用找什麼算命先生,就能知道不是什麼邪派中人。他生性樂觀,明知自己相貌不算好看,以此自嘲卻也坦然。
林青徐徐道:你這樣說固然牽強,卻也有些道理。相由心生,有些邪派高手心術不正,修習魔功,亦會因此而變得相貌兇惡。歷輕笙正是由於修習揪神哭與照魂大法,所以才面容枯硬,眼神淒厲
小弦想不到自己胡謅一句竟然能得到林青的贊同,興奮道:難道那六大邪派宗師都是凶神惡煞的嘴臉?他一一回想起見過的幾位邪派高手的樣子,自言自語道,嗯,龍判官、鬼失驚和這個歷輕笙都是一臉兇相,那寧滑風卻是他想到寧徊風害了義父許漠洋,語音忽止。
林青啼笑皆非:正邪之分原無定論,豈可以貌取人?像明將軍出身昊空門,他的流轉神功與水知寒的寒浸掌皆是光明正大的武功,何曾有絲毫邪氣?北雪與南風亦無大惡,只因身處偏僻之疆,少來中原,世人見其行事乖張有悖常情,便稱之爲邪派中人。似蟲大師這樣的殺手,若非殺了不少貪官污吏,只怕亦會被冠上邪派的名頭所以凡事不可聽人片面之詞,要有自己的判斷。他望着小弦,目中大有深意,緩緩續道,其實無論你是什麼出身、修習什麼武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俠義之心,行俠義之事。
小弦點點頭,又問道:林叔叔剛纔說歷輕笙修習什麼揪神哭與照魂大法,那是怎麼回事?聽名字似乎挺可怕,他已經對林叔叔使出來了麼?
揪神哭與照魂大法皆是旁門左道的功夫,着重控制對手的精神,不過若是對手內力更強一籌,卻極有可能反噬自身,所以剛纔歷輕笙並不敢對我使用此術,僅以其另一項絕技風雷天動與我相抗。林青一聲冷笑,照魂大法也就罷了,揪神哭卻需要以童男童女的鮮血方能修習,歷輕笙爲練此功做下不少天人共憤的惡事
小弦嚇了一跳:他竟然那麼壞啊!林叔叔爲什麼不直接殺了他,爲民除害?林青嘆道:你以爲名動江湖的六大邪派宗師如此好對付麼?我不過勉強佔了半分先機罷了,欲取其命談何容易?
小弦想到剛纔林青與歷輕笙對峙的情形:剛纔你們一個前行一個後退,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何我一點兒也看不懂?
林青沉聲道:歷輕笙守住天險以逸待勞,自信可立於不敗之地,所以並不急於搶攻他反手拍拍背後的偷天弓,可他卻忘了,我的武器是這把神弓!
小弦大是好奇:我聽說這把偷天弓專門剋制明將軍的流轉神功,難道對付歷輕笙也管用?
林青正色道:我與明將軍僅僅交手過一次,並不能肯定此弓是否有剋制其武功之效。只不過流轉神功圓轉如意、全無破綻,故此當年巧拙大師才殫精竭慮制下這把神弓。試想憑藉超強的弓力尋一隙而入,或有機會能破去流轉神功。至於剛纔面對歷輕笙時,你可曾注意到我們之間始終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小弦思索道:林叔叔與歷輕笙相隔十餘步遠,這種距離最適合發揮弓箭的性能,難怪歷輕笙不敢輕舉妄動。不過林叔叔既然有適合遠程攻擊的神弓,在棧道橋頭出手豈不更好?那時就算曆輕笙能衝上前來,至少也有機會先發出三四箭他雖僅知道一些粗淺武功,卻自幼精讀當年兵甲派傳人杜四留下的《鑄兵神錄》,對天底下的各種兵器性能極爲熟悉,故有此問。
歷輕笙名列天下有數的高手之內,豈會不知這個道理。他凝神集氣良久,故意將身形暴露在我偷天弓的射程中,就是準備先安然接下我的第一箭
小弦忍不住插口道:他應該知道偷天弓的厲害,竟然還敢故意誘林叔叔發箭,膽子可算夠大了!
歷輕笙此舉自有其良苦用心。他有意引我發箭,一來是對自己的武功頗有自信;二來若是我一箭無功,不但泄了銳氣,最關鍵的是對心理的影響極大,再與他動手過招時心態上便已落了下風。
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些真正的高手決戰時大多是一招決定勝負生死,原來是這個原因。
林青點頭贊同:武功達到一定的境界,招式內力大都在伯仲之間,縱有差別亦僅一線。雙方交手一是看對戰的心態,誰能沉得住氣,誰就更多了一分把握;二來則如兩軍對壘,不但講求本身的實力,戰術戰略的選擇亦足以左右全局。
小弦想了想:林叔叔起初假意衝過棧道,等歷輕笙蓄勢待發時卻突然停下腳步,已到達最適合發揮弓箭攻擊的距離,令歷輕笙措手不及下陷入被動中,這想必就是一種高明的戰略。
林青微笑道:你莫小看這十餘步的距離,其中大有講究。其實偷天弓的弦力比起普通弓箭更強,若要完全發揮其長處,還應該再遠幾步纔是。但我故意停在那裡,亦是給歷輕笙留下適合防禦的餘地,此人雖是名聲不佳,但武功確有所長,我也並無十足取勝的把握,將他逼入絕地、被迫反擊實非我所願。
小弦隱有所悟:原來那個距離正是保持雙方對峙的一個平衡點。歷輕笙想必也對林叔叔心懷顧忌,所以林叔叔往前跨步時,他亦只好隨之後退。
你能想到這一點,亦算不易。林青面露讚許之色,拍拍小弦的頭,不過那跨步的時機卻需要掌握好,稍緩不能給對方足夠的壓力,而若太過急迫,則會給敵人可乘之機。這其中的差別實難用言語說清楚,只要你能掌握到那稍縱即逝的時機,便足以被稱爲一流高手。
原來剛纔林青與歷輕笙在棧道上對峙時,雙方本是勢均力敵,誰也不敢稍有動作,唯恐給對方機會。卻不料林青借山風晃橋之際踏出一步,頓時打破了兩人間微妙的平衡,那一步的距離看似並不起眼,卻不但令偷天弓弓力大增,亦令歷輕笙閃避騰挪的餘地變小許多。偏偏歷輕笙尋不到暗器王身法上的破綻,又怕林青借距離縮短之際驀然出手,只好隨之退後。他心知自己無法如林青一般渾如天成地把握那踏步的時機,縛手縛腳之下已有棋差一着的感覺,戰志大減之下,最終只好收手罷鬥。
小弦聽林青講明瞭箇中緣由,眼中光芒閃動:這個道理和弈天訣大同小異,只不過弈天訣更注重局面的均衡,努力延長對峙過程,直到引發敵人致命的破綻時方纔施出雷霆一擊
當下,小弦將愚大師悟出的弈天訣細細告訴林青。他雖不過是個垂髫孩童,但自幼對道家極典《天命寶典》耳濡目染,見識頗高,加上又在與愚大師數百局的棋盤對弈中方領悟了弈天訣的要點。弈天訣中守靜篤、致虛極的原理雖然繁複難懂,他卻早已心領神會。
林青原本以爲弈天訣不過是小弦隨意說出的名目,他神功蓋世自不放在心上。誰知他聽了幾句,心頭大震,這才知道,弈天訣實是一種別出機杼的武學要訣。暗器王的武功攻強守弱,陽剛威猛,從未想過天底下竟然有弈天訣這般故意不斷暴露破綻、不求取勝唯求均衡的武功。昔年武當大宗師張三丰雖創下太極拳法,卻也未能將後發制人、以柔克剛的道理髮揮到如此極致。
兩人本是邊走邊說,此刻林青驀然停下步來。他的武學見識何等高明,小弦才說到一半已明其理,剎那間諸多想法涌上心頭,臉上神情若癡若狂。
高手對決,一般都是先求將自身守得固若金湯,再尋出對方的破綻。在動輒一決生死的激鬥中,縱偶有誘招惑敵,也必是尋隙反擊,可弈天訣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斷暴露弱點引對方來攻,卻並不伺機反撲,竭力保持攻守平衡,直到誘使對方露出無法補去的破綻時方纔一舉出手製敵,看似被動,其實卻牢牢掌握着主導權
小弦看到林青的樣子一如當初愚大師才悟得弈天訣時的情形,得意地一笑:怎麼樣,我這個弈天門祖師還算不錯吧。
林青思潮起伏,良久方長嘆一聲:想不到你年紀雖小,竟能發前人之未見,創出此弈天訣來,林叔叔亦要甘拜下風了。
這,這可不是我想出來的,主要還是愚大師的功勞。小弦想不到林青對弈天訣如此推崇,更分明以爲這弈天訣是他想出來一般,他頓時臉紅過耳,慌忙解釋,略停了停,終覺不甘心,又補上一句,不過愚大師也說,若沒有我出言點醒,他也不會悟出弈天訣來。
林青神色終於恢復平靜:愚大師身爲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果有非常之能。
小弦只怕林青不願修習來自四大家族的武功,連忙道:林叔叔放心,我早與愚大師講好了,只有我才能做弈天門的開山祖師,收徒傳藝。只要你能利用弈天訣擊敗明將軍,也算是幫我完成了父親的遺願。
林青嘆道:如此武學至理,一言點醒已足夠受用半生。只可惜這弈天訣與我的武功路數並不相符,貿然使用或許適得其反,倒成了畫虎不成反類犬。不過你深明其理,若日後發揚光大,足可開山立派,成爲一代宗師。
畢竟暗器王一向善於先發制人,雖掌握到弈天訣的道理,卻難以用於自身,除非放下浸淫數年的武功,那豈不是事倍功半?若遇見普通對手也就罷了,可如果在明將軍這樣的絕頂高手面前棄己所長,林青必定難有勝望!
小弦原本興高采烈,聽林青如此一說,小臉霎時沉了下來。
林青安慰道:小弦不要難過。你莫擔心自己不能修習武功,林叔叔必會給你想到辦法。
小弦撅着嘴道:我能不能修習武功都不算什麼。只是想起林叔叔那天還說什麼,隱隱覺得我是你挑戰明將軍的關鍵,誰知卻連這麼一點忙也幫不上,所以我纔不開心的。
他當初纏着愚大師答應自己不把弈天訣傳於外人,就是爲了能讓林青一舉擊敗明將軍,可想不到林青雖然對此訣法大有感悟,卻無法與原本的武學合而爲一,不免大失所望。
林青這才知道會錯了小弦的意思。雖說與這孩子相處不久,他卻對自己一片誠心,林青頗覺感動,柔聲道:林叔叔雖然不能將弈天訣用於對付明將軍,但既然明白了這個道理,日後自然會有其他用得到的地方。譬如再像剛纔那樣遇見歷輕笙,只怕就不會迫其退後,而是要引其出手,伺機一舉除之。再看小弦面色稍霽,有意逗他開懷,對了,我以往雖以暗器成名,卻對弓箭的性能並不十分了解,你讀過《鑄兵神錄》,對天下各種各樣的兵器皆算得了如指掌,這一點對我來說,可是大有幫助。
小弦當即搜腸刮肚、凝神苦思。他雖熟讀《鑄兵神錄》,但那裡面大多是各種兵器的鑄造與使用之法,他料想林青大多知曉,一時想不出有什麼新意可以提供,只是喃喃念道:發弓之七要:蜷指、扣手、平目、直肩、挺胸、跨步、凝氣。前手如拒,後手如撕,前腿欲其直,後腿欲其曲,手握弓胎正中略上半寸,肘緊夾弓脅,弓弦箕張如月,注矢三息,滿而後發
林青動容道:我以往發箭都極爲隨意,想不到其中卻有這許多講究。爲何要手握弓胎正中略上半寸處?那箭支豈不是要放偏了?
小弦道:《鑄兵神錄》上說了,箭支在飛行過程中會因力盡而往下墜落,所以在射出時應該略略往高處纔好。而至於箭在弦上爲何要三息的時間,我也不太明白。
林青思索道:那是爲了讓發箭者平心靜氣,方可一舉命中目標。他當即又問起一些使用弓箭的要領。
小弦當初學習《鑄兵神錄》時年齡太小,大多是死記硬背,並不知其所以然,經林青這個武學大行家細細講解,許多一直不明白的地方霎時而解。而林青在江湖上被譽爲暗器之王,平日皆用輕巧靈便的暗器,直至得到偷天弓後方才專注於弓術,缺少理論上的指點,此刻聽小弦將《鑄兵神錄》中的語句一一道來,亦覺獲益匪淺。
如此一來,兩人邊行邊說,已不知不覺到了一個小鎮。
此鎮名平山,隸屬鄂境。江漢平原土地肥沃,人口稠密,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卻也有二三百戶人家。大約此刻剛好是趕集的日子,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小弦雖聽不大懂鄉人土語,但看着四周往來的那些淳樸村民,彷彿又回到了滇南的清水小鎮中,因而越發思念起父親許漠洋,卻怕林青瞧出自己的傷感,惹他擔心。於是他只拉着林青朝人多的地方去,藉以掩飾自己的情緒。
隨着人流走過半條小街,眼看已將至午時,林青道:想必你肚子餓了吧,不如我們先去找個酒樓吃飯,然後再趕路。
小弦眨眨眼睛:這小鎮如此熱鬧,我還想多玩一會兒,林叔叔不是買了些乾糧麼,我們隨便吃些就好,就不必去酒樓了吧。
林青見到小弦的古怪神情,如何猜不出他是怕自己身上沒有銀兩,所以纔不願意去酒樓,還偏偏找個貪玩的理由,顯然是不願意讓自己面子上不好看。這孩子雖然年紀不大,倒十分懂事,想到許漠洋撒手而去,陸羽夫婦早早身亡,自己可算是小弦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心頭更增憐愛,如何肯讓他受委屈。
當下林青微微一笑:那些乾糧只是備在路上以應不時之需,現在到了集鎮,我們當然要好好吃一頓。你放心吧,雖然身上只有幾兩碎銀,飯錢總是夠的。呵呵,當初你在涪陵城的三香閣請我吃飯,今日便當是回請吧。
小鎮的酒樓十分簡陋,桌椅都已破舊不堪。小弦只怕林青不夠銀子付賬,便只點了兩三個便宜的菜餚。
此刻,兩個村民模樣的漢子走入酒樓,要了二兩酒與幾碟小菜,就坐在他們旁邊的桌上。
只聽一人氣呼呼道:今日朱員外又提了租,每個佃農都要多交五兩銀子。眼瞅着今年收成不錯,滿以爲可以掙些銀子回家過個好年,誰知辛苦忙了一年,到頭來卻剩不了幾個小錢,這日子當真是沒法過了。
另一人連忙道:丁三你小聲點,若是被朱員外的手下聽到,免不了又是麻煩。
郭大頭你還算個漢子麼?你膽小怕事,我可不管那麼多!那名喚丁三的漢子憤聲道,姓朱的也不過就養了十幾個家丁,而我們全鎮的佃農加起來有一百多人,若是大家都聯合起來,豈會怕了他?如果真把我丁三逼得沒有活路,便與他拼了這一條賤命!
郭大頭搖頭嘆道:其餘人大多都是拖家帶口,可不似你丁三光棍一條,毫無牽掛,如何能指望大家都聯合起來與朱員外對着幹,一旦鬧翻了,明年可怎麼辦?再說朱員外那十幾位家丁都是練家子,據說有一兩人還是專門高價請來的武師,我們這些莊稼漢子二三十個人怕也難以近身
丁三猶是不忿,卻也毫無辦法,只有藉着酒勁大罵幾句,郭大頭則在旁邊苦勸。
小弦聽得真切,大致明白了原委,想來那朱員外必是小鎮中的一霸。他低聲對林青道:那個地頭蛇朱員外可真可惡。林叔叔你不是說習武之人應該多做些俠義之事麼,現在可不正好有了機會。更何況我們如今又沒有多少銀子了,也可以趁機嘻嘻,劫富濟貧。
林青早有此意,聽了小弦的話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去教訓一下那朱員外本無不可,但你又何須提及我們囊中羞澀之事,豈不是顯得別有居心?
小弦一本正經地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事自然應當光明磊落。何況我也沒有說錯。我們現在本來就是窮人嘛,吃了這一頓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頓呢。就等着朱員外這富人接濟一下了
林青哈哈大笑,夾起一筷子菜堵在小弦嘴裡:那你還不抓緊機會,多吃一些。小弦心癢難耐,站起身來拍拍小肚皮:我吃飽了,咱們現在就走吧。
林青苦笑:若是現在去,就不是劫富濟貧,而是公然搶劫了。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只好悻悻坐回原位:那我們什麼時候去?
林青慢條斯理地喝下一杯酒,悠然笑道:當然是月黑風高時。
既然定下晚上去朱員外家中劫富濟貧,兩人吃罷午餐後,便只好在小鎮中閒逛。
忽見前方圍了一大羣人,鑼鼓聲不絕入耳。原來是戲班搭臺唱戲,小弦連忙拉着林青進去看,卻見簡單設置的一座高臺上幾個人打得好不熱鬧,原來正在演三英戰呂布。此刻,恰恰*到張飛出場,但瞧一個黑麪大漢手持丈八長矛,哇呀呀高喝一聲:三姓家奴,可識得燕人張翼德麼?他扎個馬步,舞動長矛擺幾個花式,倒也十分威武,惹來臺下一片叫好。
林青自然不會將這些花拳繡腿放在眼裡,但這些年漂泊江湖,許久未曾靜下心來看戲了,倒也瞧得津津有味,亦隨着大家一併起鬨。
小弦雖自小看過這齣戲,猶有不解,低聲問林青道:呂布不是姓呂麼,爲什麼張飛要叫他三姓家奴?
林青解釋道:那呂布武功雖高,卻不忠義。先後認了丁原與董卓爲父,最後又反戈一擊,背信殺主,所以張飛才如此羞辱他。
小弦這才恍然大悟,旋即想到自己本叫楊驚弦,誰知楊默只是許漠洋的化名,算來應該叫許驚弦,可偏偏親身父親是媚雲教教主陸羽,豈不是應該叫陸驚弦纔對?想來自己雖與呂布的三姓性質不同,但這三姓家奴四字聽在耳中,仍是覺得十分不舒服,頓時興味索然,氣呼呼地道:不看了,我們去別處玩。
林青不知一向聽話乖巧的小弦因何突然發脾氣,只好隨他走出人羣。卻見小弦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道:林叔叔,我已經長大了,以後你不要叫我小弦了,叫我大名許驚弦吧。
林青反應敏捷,立刻猜出了小弦的心思,想不到這孩子如此敏感,當下強忍笑意道:不管你是否已經長大了,在叔叔的心中,你永遠都是小弦。
小弦感受到林青對自己的慈愛,眼眶微紅,垂下頭低聲道:小弦這名字只是林叔叔一個人可以叫的。若是去京師見到了駱姑姑時,你可要介紹我的大名。
林青愕然:你怎麼知道我回京師要見駱駱姑姑?
小弦嘻嘻一笑:我聽水柔清那小丫頭說的,她說叔叔的心目中只有駱姑姑,所以花姐姐纔會那麼悶悶不樂。
林青啞然失笑。小弦與水柔清這兩人年紀雖小,卻都是古怪精靈、聰明伶俐,也不知在背後提及自己時胡說了些什麼。他與京師蒹葭掌門駱清幽之間一向以朋友相待,雖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之情,卻從未有什麼兒女私情,無奈不好對小弦解釋,轉過話題道:清兒明明還大你兩三歲,你怎麼敢叫她小丫頭?
小弦一挺胸膛: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無謀空活百歲,她雖然年紀大一點,但論見識,卻未必及得上我。
林青哈哈一笑:你們這兩個小鬼頭一見面總是爭得不可開交,你畢竟是男子漢,稍稍容讓她幾分亦不爲過。
我當然讓着她啦。小弦分辯道,在須閒號中,下棋時我本來可以贏她,讓她一輩子聽我號令的,但念她不過是個小姑娘,加上旁邊又有英雄冢的弟子在場觀戰,不願讓她太過難堪,這纔有意下成和局,不過那時我也暈了頭,若不是她在最後關頭放我一馬,只怕反是我輸了他這纔將當時與水柔清在舟中爭棋的情景細細告訴了林青。
林青本不知此事,還以爲小弦早就會下棋,再於棋藝超羣的愚大師指點下,方纔以棋力助四大家族擊敗了御泠堂,此刻才知道小弦學棋的原因竟是與水柔清賭一口氣,確是天意使然。小弦與水柔清兩小無猜,雖有諸多爭執,但關鍵時刻卻總能給對方留份餘地,殊爲不易。
小弦提到水柔清,心頭亦不由大感異樣。他自小少有玩伴,從涪陵去鳴佩峰那一路上雖然與水柔清爭嘴鬥氣,其實內心卻感覺十分開心快樂。他忽又長嘆一口氣:可惜莫大叔在那場棋戰中被迫自盡,她從此將我當成殺父仇人一般,也不知以後是否會記恨我一輩子。
林青嘆道:莫斂鋒之事原也怪不得你,等過些日子,清兒自然會想清楚:她真正的殺父仇人乃是那挑起棋戰的御泠堂青霜令使,與你無關。
我起初也這麼想。但等到爹爹也走了,才知道殺父之仇豈能輕易釋懷。小弦黯然搖頭,雖然爹爹是死在寧徊風的手裡,但我那時亦恨不得殺了那媚雲教的右使馮破天,若不是他非叫爹爹去媚雲教,或許也不會撞見寧徊風那狗賊
林青亦是一聲長嘆。命運難測,人生本就無常,若強要算清一切淵源與糾纏,只怕許漠洋之死連自己也脫不了干係。
良久,林青方道:冤有頭債有主,若執意怨天尤人,遷怒於無辜,那又有何意義?
小弦點點頭:後來我自然想明白了,既然是寧徊風害了爹爹,便只管找他報仇就是。但清兒卻未必會如此想,只怕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我了。
其實,小弦雖然性格固執,卻非迂腐不化,當初怪責馮破天亦只是一時心傷,不久後便已想通,但念及或許以後水柔清都會將自己當作仇人對待,心頭難受至極,鼻中一酸,幾乎流下淚來。
他堪堪忍住,擡頭見到林青憐惜的目光,赧顏道:我可不是爲她難過,而是想到了父親
林青拍拍小弦的頭:人生多變,有些事情徒想無益,倒不如看開些。我答應你,不但見到駱姑姑時叫你的大名許驚弦,而且會全力助你親手找寧徊風報仇。暗器王一言九鼎,若非在心中已視小弦如己出,豈肯輕易做下如此承諾。
小弦一呆:親手報仇!他看林青面色堅定,不似作僞,心頭迷惘,半信半疑道,難道我還可以再學武功麼?總不成由林叔叔把寧徊風擒住,再綁在我面前由我下手,那樣似乎太不痛快在他幼小的心中,總覺得報仇之事若是假手他人,雖可手刃仇敵,卻遠遠不及臥薪嚐膽、歷經艱險後方才親身得償所願那麼酣暢淋漓。
林青道:我在京師中有不少朋友,大家合計着總能想到方法。他見小弦一臉懷疑,轉念想到景成像本就是天下聞名的醫學聖手,若無奇緣,此法多半不通,復又正色道,就算如此仍無回天之力,但你身懷嫁衣神功之術,我亦可以暫借你一分內力,只要你從現在起勤練招式,再將弈天訣用於其中,保管可將生龍活虎的寧徊風親手擒下!
他此言確然無虛,嫁衣神功不但能激發人體潛能,更可借外力爲己用,當初並無內功的小弦亦憑着嫁衣神功強行衝破寧徊風的滅絕神術。只是小弦丹田已然受損,雖能度功給他,卻不能持久。
小弦大喜:從今天起,我就拜林叔叔爲師,你就教我武功招式吧。
林青見小弦開懷,心頭大暢,柔聲道:只要你願意學,我豈會不教,但我可不敢收弈天門祖師爲徒,以後你仍是叫我叔叔吧。
小弦點點頭,低聲道:在我心目中,林叔叔比師父更親近。
林青哈哈一笑:其實我不收你爲徒亦有自己的想法。我的武功主要以暗器爲主,與弈天訣並不相符,所以以後我也只傳你一些輕功、招式等基本武技。若要想做真正開山立派的祖師,你還須自己多加領悟,我不過是略加助力而已。
小弦道:嗯。我們去京師大概還有十餘天的行程,一路上林叔叔就多教我一些功夫,至少在見到駱姑姑之前練成一項絕技,不能讓她瞧不起。
他雖與駱清幽素未謀面,但自小聽父親說起詩曲冠絕天下的駱清幽,又見涪陵城三香閣中關明月、齊百川等人亦對駱清幽敬若天人,再加上她是自己最崇拜的暗器王林青唯一的紅顏知己,所以一心想着與她見面時留下一個好印象。
林青咋舌道:十幾天就想練成一項絕技,你也把武功瞧得太簡單了吧?呵呵,或許我們可以弄些噱頭嚇唬一下駱姑姑。他以往在駱清幽面前都直呼其名,平日有外人在場都稱之爲駱姑娘,如今隨着小弦叫其姑姑,顯得十分不習慣。他又想到駱清幽一向矜持穩重,若遇上小弦這個精靈頑皮的小孩子暗中搗亂,不知會是什麼光景,想象着駱清幽哭笑不得的模樣,心裡不由泛起一分久違的異樣情愫。
小弦不服道:還沒有開始練武功,林叔叔怎麼知道我不行?何況在須閒號上僅僅十天時間我就有了極強的棋力,連那段成都驚呼我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呢。林青哈哈大笑,心裡亦對小弦充滿了信心。
平山小鎮實是不大,兩人轉了一圈,認準了朱員外的住所,又回到小街上,天色卻還尚一早,遠不到劫富濟貧的時辰。小弦百無聊賴,又不能讓林青在大街上立刻教自己武功,忽聽鑼鼓再響,卻是那戲班再度開場,終是按捺不住,又拉着林青去看戲。
這一場卻是荊柯刺秦的故事,正演到荊坷與燕太子丹在易水離別,擊築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林青聽在耳中,不由激起一腔雄志,想到此去京師前途未卜,縱是亦如荊柯般一去不問,卻也無怨無悔。
卻聽小弦在旁問道:那個與荊柯一起的小孩子是誰?
林青未及回答,一旁已有人插門道:那個人就是秦舞陽了,其時年不過十一歲,卻已是力大如牛,武功高強,尋常幾條大漢都難以近身。太子丹能將刺秦一王的重任相托,顯是極信任他的,只可惜畢竟只是個小孩子,一見到大場面就慌了神
小弦小時候曾聽人說過荊輛刺秦的故事,知道他雖然在最後關頭功敗垂成,未能一舉刺殺秦王贏政,但他那圖窮匕見、捨身求義之事已傳爲千古美談。而秦舞陽雖是荊坷的助手,卻在秦宮大殿上面對盔明甲亮的侍衛怕得渾身發抖,反令秦王生疑在小弦的心目中,荊柯無疑是位大英雄,而秦舞陽則是個膽小如鼠、不值一提的傢伙,他卻萬萬料想不到,秦舞陽竟是一個如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
剎那間,昔日的不屑反化爲一絲同情,他聽那人語中對秦舞陽萬分的瞧不起,忍不住開口道:小孩子又怎麼了?他既然敢答應去行刺秦王,就是個好漢!
那人是個普通的莊稼漢子,上上下下打量小弦一番,冷笑道;他若有本事,就獨自去殺秦王啊,何苦連累得荊坷亦徒然送了性命。
小弦聽得心頭大氣。這番話雖是無意,卻彷彿恰好在諷刺自己與林青。林青此去京師挑戰明將軍,與荊坷去咸陽刺秦相仿,而自己豈不正好就成了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秦舞陽?他本就最忌諱別人說自己是林青的累贅,何況故事最後的結局還是荊坷送命、秦王無恙。
一時間,小弦直氣得火冒三丈,卻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林青見他受窘,輕聲道:秦舞陽年紀尚幼,明知赴秦必死,卻能慨然成行,已足見其勇。何況驚懼惶恐乃是人之本性,亦是情有可原,若他不當日死,日後必將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
那莊稼漢面上冷笑,嘲弄的目光只瞥着小弦,嘿笑道:反正人都死了上千年了,想怎麼說還不都由着自己。除非一個小孩子真能做成什麼大事,這才能令人刮目相看。
小弦怒道:你不要看不起小孩子,我就做成大事讓你看看。
莊稼漢子拍手道:有本事就不要只說大話
林青淡然盯了眼那莊稼漢子,拉住小弦在他耳邊低聲笑道:你何苦與他鬥氣?哪裡還有高手風度?小弦哼了一聲,心頭猶是不忿。
那莊稼漢見林青高大威武、氣宇軒昂,一時不敢再多說,轉過頭去看戲不語。
小弦憋了一肚子的閒氣,眼看荊柯刺秦演完了,戲班老闆託個盤子團團作揖,一面要些銀錢,一面詢問觀衆還想看些什麼戲。他大叫一聲:再來一出甘羅拜相!
林青心頭暗笑,知道小弦好強的性子,當下摸出身上最後剩下的二兩銀子擲在盤中。暗器王手上功夫何等精妙,銀子落在鐵盤上竟不發出半分響聲,渾如輕輕放於其上一般。戲班的老闆先怔後喜,小鎮中唱戲大多收幾枚銅板,極少遇見這樣出手闊綽的豪客,慌忙連聲應承,回去準備。
甘羅本是戰國末期秦朝宰相呂不韋手下的門客,年方十二。當時秦國是戰國七雄中最強大的國家,採用遠交近攻之策,爲化解燕趙同盟,提議由燕國派太子丹人秦爲質,秦國則派大臣張唐去燕國爲相,然後秦燕則合力攻趙。燕國如約將太子丹送人秦國,但張唐接令後卻遲遲不肯動身,原來他做過秦國大將,與趙國交戰數場,心知趙王恨透了自己,此去燕國途經趙國必難善身,便請呂不韋去秦王面前遊說他收回成命。呂不韋知道張唐不去燕國,秦燕同盟便告瓦解,便反覆苦勸張唐,但無果。他雖對張唐極不滿意,卻也沒有辦法。想不到甘羅見呂不韋發愁,便毛遂自薦,欲替呂不韋說服張唐。呂不韋雖知甘羅素有才華,但畢竟他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如何肯信?甘羅誇口道:若我不能說服張唐,願受宰相大人的任何處罰。呂不韋欣賞甘羅的勇氣,勉強同意讓他一試。不料甘羅對張唐曉以利害,竟果真說服了張唐,而且自告奮勇出使趙國,以化解趙王對張唐的仇恨。秦王驚訝於甘羅的才華,亦允其行。趙王見秦國使者不過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原不放在心上,誰知甘羅憑三寸不爛之舌,詳細分析天下形勢,最終令趙王折服,轉而割五城於秦,與秦結盟同攻燕國,大敗燕軍奪下三十餘城。燕太子丹忍辱負重,暗中從秦國逃回燕國。他恨極了出爾反爾的秦王,又自知憑軍事力量無法與強秦相抗,這才引發了日後派荊坷刺秦一事。而甘羅靠他的機智與善辯,屢次不辱使命,秦王特令,拜十二歲的少年爲上卿!
扮演甘羅的亦是剛纔飾演秦舞陽的小孩子,此刻他一改方纔狠瑣之態,侃侃而談,從容自信,小弦着得過癮,斜眼瞅着那莊稼漢子,不停地鼓掌。那人看到一半便灰溜溜地離開戲臺,小弦總算出了心巾一門惡氣。
看完了戲,林青對小弦苦笑道:銀子剛纔都給了戲班子,晚餐我們只好吃乾糧了。小弦嘻嘻一笑:反正我也不餓,要不留着胃口去那朱員外家裡飽餐一頓?
林青失笑:天底下可有你這樣大搖大擺的強盜麼?
小弦十分開心:有林叔叔在身邊,我什麼也不怕。何況我們這一次是劫富濟貧的大俠,可不是什麼江洋大盜。他轉轉眼珠,又道,現在左右無事,林叔叔不如找個僻靜的地方教我幾招功夫,再試着給我度入一分內力。然後咱倆晚上就去那朱員外的家中,便由我一個人出面辦他好了。
林青哈哈大笑:你這小鬼頭真是花樣多多,你沒聽那莊稼漢子說了,朱員外家中門客中不乏高手,你獨自出馬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可如何是好?
小弦一本正經道:那朱員外晚上睡覺時總不會也把那幾個人都帶着吧。林叔叔就在臥房外等着我,若是有人來便隨便打發了,而我則去嚴刑逼供朱員外,非敲他幾千兩銀子不可。他自覺這個想法極妙,興奮得手舞足蹈,說到嚴刑逼供四個字時,自己也忍不住掩嘴大笑起來。
小弦乃是少年心性,剛纔受那莊稼漢一番言語所激,說什麼小孩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只怕林青口中不言,心頭亦抱有此觀點,所以執意要憑一己之力殺殺朱員外的威風,方能顯出自家本領。
林青卻是想着小弦雖有嫁衣神功,但自己是否能成功將內力度人他體內,卻尚屬未知,用這個機會試試也好,便索性由得小弦胡鬧,含笑點頭。
小弦見林青同意,一聲歡呼:我們快去找個地方練幾招,到時候也好嚇嚇那個魚肉百姓的朱員外。
林青啼笑皆非:似你這般臨陣磨槍的,只怕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當下林青帶着小弦來到小鎮郊外一個背山無人處,着重講解一些武功技法的基礎。林青雖以暗器成名,但他身爲天下絕頂高手,見多識廣,對各門各派的武功皆有涉獵。他先教小弦一套最常見的少林羅漢十八手。小弦本就極聰明,又一意替父親許漠洋報仇,痛下了學習武功的決心,故此聽得十分專注。
小弦雖自小貪玩,可許漠洋憐他身世,亦不忍迫他習武,但經《天命寶典》的薰陶,有見識過衆多高手,自然見識不凡,再加上在鳴佩峰、點睛閣中爲了根除寧徊風滅絕神術之毒,他被景成像強迫記下人體全身的經脈穴道,雖然已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底子卻可謂極紮實。他只聽林青大致講過一遍後,就己能記下羅漢十八手的各種口訣,再看林青演練一遍,招式已可照樣比劃,雖小有錯漏,卻已大致無誤,待聽到第三遍時,已可舉一反共,默想一會兒,與本身所學的弈天訣之理相印證,反而對林青提出不少問題。
林叔叔,你說那招排山運海要用五指緊排的柳葉掌式向前推掌,並且一定要左右前後次第推運,但我想對手想必熟悉這一招,是否能變換個次序?而且緊排的五指中若是摻雜着指力豈不是讓對方更難防範?還有那招雁翼展舒本是誘敵之招,但兩手平舉露出胸前破綻,定會一早被對方識破,不如左手擡高數寸,隱露破綻,等對手趁勢進攻時,不正好可以用第九招金豹露爪來制敵麼
少林派被稱爲天下武學之源,這套羅漢十八手雖然普通,卻是經過千百年的錘鍊、幾無破綻的一套拳法,乃是各位武林中人的入門功夫。其實倒並不是因爲小弦眼光獨到,這套羅漢十八手亦遠非破綻百出,只是天底下原沒有完美無缺的武功,任何招式皆有隙可乘,小弦所提出的問題並非針對這套羅漢一十八手,而是欲在其固有的套路上增添新的變化,對於一般江湖人極爲敬重的少林派武學來說,這本是大忌,但小弦沒有什麼江湖經驗,見過暗器王、蟲大師、龍判官、鬼失驚、歷輕笙這許多高手後亦不將少林武功放在眼裡,加上有弈天訣爲基礎,《天命寶典》令其觀察人微,自然而然地便提出了這些問題。
林青對小弦這些猶如天外奇想的問題,有些可憑自己的經驗解答,有些竟也一時回答不上來。他何曾想到,小弦這樣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競能從這套流傳數百年的羅漢十八手中挑出這許多漏洞,雖然不無少年氣盛的偏頗之見,但有些想法亦算切中要點,心頭不由大是感嘆:一般少年習武皆從五六歲開始,雖然根基打得牢靠,卻也因而陷入師父前輩們所固有的思路上,難以創新求變。而小弦雖然沒有習過武,卻也因禍得福,對武功的天生本能猶存,不致被成年人的偏見所困。如以弈天訣爲例,若是依照武林慣例,此等神功絕學務必要門下弟子先打好根基,將本門各種武學修習了七八成後方才相傳,而偏偏弈天訣與尋常武學宗旨大相徑庭,勉強練習必定事倍功半、徒勞無益,而小弦恰好無此顧忌,自己可不能將一身所學囫圇吞棗地教給他,而需要因勢利導、揚長避短,努力發揮小弦內在的潛力。
想到這裡,林青住口不語,思索教導之法。小弦不明所以,怯怯地望着一臉肅穆的林青:林叔叔,是不是我問錯問題惹你生氣了?
林青搖首:你有這些想法確是好的,但武學之道千變萬化,任何招式皆有其針對性。對於習武之人來說,原應以我爲主,以不變應萬變,若是一意窮變思通,反而會踏人一條死衚衕。
小弦怔怔發問:人人都想着以不變應萬變,豈不是打起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來來回回就是那麼幾招。爲什麼不能以方變應萬變呢?他說到這裡,看到林青臉色一變,連忙住口。
小弦不要驚慌,你這個想法並沒錯。林青微微一嘆,我只是驚訝你今年纔不過十二,卻已有此想法,比我足足提早了七八年。等到你真能體會到以萬變應萬變的道理,以敵人的動態隨機而動,動疾則疾應,動緩則緩隨,於變化萬端中理爲一貫,由招熟而漸悟懂勁,由懂勁而漸及神明。然後,就可根據四周環境、天時地利隨心所欲地創出新招,天地萬物皆是可供你利用的武器
小弦聽得似懂非懂,心中隱有所悟,卻苦於無法將諸多想法訴之於口。又聽林青一字一句地續道:等到了那個時候,你就算真正踏入超一流高手的境界了!
小弦又驚又喜:那林叔叔現在到了什麼境界?
林青淡然一笑:也許與明將軍交手的時候,我纔會知道。他眺望着遠方的無邊天穹,眼中似己着到了那遙不可及的武道巔峰,卻猶如仍被一層濃霧所隔,可以隱隱體會到那虛空中的存在,卻無法憑感官去觸及。或許,只有在一個平生難遇的對手激發下,才能撥開那一片迷霧,感應到武道的真諦。
這一刻,林青忽就知道了遠在京師的明將軍,必定也是懷着與自己同樣的念頭!
當下林青不再向小弦刻意傳授固定的武功招式,只是將一些武學要訣告訴他背熟,由他自己與弈天訣對照後再作取捨。按理說對於一個十二蘭歲的少年,如此做法絕對出於常規之外,但林青知道小弦心智早熟,又極固執,與其逼他練習自以爲破綻百出的武功,倒不如由他隨心發展。何況小弦平生所接觸的第一項武功就是弈天訣,弈天訣中不求勝敗、維持均衡的觀念倒是與他灑脫率性的性格極其吻合、根深蒂固,一般的武學原理確實也影響不到他。小弦雖然無法修習內功,但在《天命寶典》與弈天訣的聯手造就下,日後他是否會在武道上有所建樹,連林青這樣的絕頂高手也無法得知。
小弦記了一腦袋的武功口訣,饒是他記憶極佳,也被攪得頭暈腦脹。像什麼氣宜鼓盪、神宜內斂之句還算好懂,諸如闔闢動靜,儲測汪洋等等便是渾然不解,只得向林青發問。
不知不覺時光如電,眼看天色漸黑。小弦急道:林叔叔你還是先教我幾個厲害的招式吧,難道見了那朱員外後,我背上一通口訣就能讓他把銀子拿出來嗎?
林青笑道:什麼叫厲害的招式?真正的殺招都簡單有效,看似毫不起眼,卻能一擊致命;而像戲臺上的那些花拳繡腿雖然好看,卻傷人無力。
小弦想了想道:我只需要嚇唬一下那朱員外也就罷了。林叔叔你不是說要把內力度入我體內麼,比如我一拳打碎一方青磚,或是出指在桌子上刺個窟窿
林青大笑:怎麼聽起來像江湖上騙人的把式?
小弦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有什麼辦法,又不能真的要了那朱員外的老命。林青正色道:若是你知道他作惡多端,死有餘辜,會不會真的出手殺他?
小弦嚇了一跳,他平日雖然無時無刻不在幻想自己是一位武功高強的大俠,但當真遇到殺人這樣的問題,仍是大覺躊躇。林青僅僅是隨口一問,如果是一般人自然會想也不想地就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但小弦想象力豐富,卻彷彿已感覺到自己手執利刃,站在一具血淋淋的屍體前,不免猶豫再三。像寧徊風那樣的殺父仇人也還罷了,但若是爲了行俠仗義去殺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似乎頗有些難以下手。
他小聲道:常言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他還有一絲改過之心,不如放他一馬。
林青冷笑道:有些人作惡一輩子,要他改過自新、棄惡從善只怕比殺了他還要難,你留他一條性命,或許就會有更多的無辜者死在他的手裡。
小弦思考良久,擡起頭望着林青道:如果真是那樣,我一定會殺了他,替天行道!他的語氣神情雖是堅定無比,但這句話卻說得極其艱難,平生第一次覺得,這個江湖似乎並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多姿多彩、好玩有趣,而是充滿着許多難以預知的變數。
林青瞧出小弦的猶豫,悵然一嘆:你既然執意習武,便要做好一切準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時當狠則狠,當斷則斷,絕由不得半點含糊。人世險惡,今日你饒敵人一命,他卻極有可能懷恨在心,或許下次你落在他手中時,便不會輕易放過你了。
小弦心頭一陣迷惘,父親許漠洋雖亦提及過江湖險惡的道理,但從小接觸的都是清水小鎮淳樸善良的村民,耳濡目染下,只覺得人生在世原應該心懷仁義,以德報怨。就像小孩子平時玩鬧,亦有爭吵賭氣之時,但過不了幾日自然煙消雲散。
他不由囁嚅道:難道那些大俠都是不分青紅皁白地胡亂殺人麼?遇見那些萬惡不赦的壞人自然可以大開殺戒,但有些時候卻需要二思而行,畢競人命關天,若是失手錯殺,豈不是無法補救?
林青淡然道:我算不上什麼疾惡如仇的大俠,平日行事大多率性而爲,若非是遇着那些怙惡不悛、冥頑不靈的大奸大惡之徒,又豈敢貿然恭行天罰?但有些時候,卻根本不容你考慮太多。還記得在困龍山莊時,我們被寧徊風與魯子洋率領手下困在那大鐵罩中,我搶先出了鐵罩後,雖然明知有些擒龍堡弟子是被寧徊風所迫,卻仍不得不痛下殺手,決不容情,唯恐稍有疏忽,就會連累自己的朋友。他看小弦若有所思,緩緩續道,從生在世,一定要有自己的原則,或爲忠孝,或爲情義,生死關頭萬萬不可瞻首顧尾,猶豫難決,不然就會抱憾終身!
小弦思索良久,擡頭望着林青,小臉上神情鄭重:我的原則就是決不亂殺一個好人!他自小頑皮,雖做過不少錯事,但長到這麼大,唯一痛悔的便是陰差陽錯下誤害了水柔清的父親莫斂鋒,恨不能以身代之,可惜無從補救。所以在他的心目中,放過一個壞人並不算什麼,而誤殺一個好人卻是追悔莫及。何況他已不知不覺在《天命寶典》的影響下,讓道家思想深人其心想法與有時殺性頗重的林青自然大不相同。
林青微微一怔,知道小弦年紀雖小,卻極有主見,雖然十分佩服自己,卻也並不隨着人云亦云,倒更加欣賞他的態度了。他不再提及此事,眼見氣氛凝重,轉開話題道:來來來,你不是要學些嚇唬人的招式麼,叔叔這就教你。
小弦一跳而起,叫道:林叔叔快把內力度入我體內,讓我也感覺一下高手的滋味。
林青正色道:此法不無兇險,豈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你且將剛纔學習的運氣口訣默記一遍,再把嫁衣神功的修習之法細細告訴我。
原來林青有意將一些煉氣之法告訴小弦,就是怕自己度功入他體內後產生後患,畢竟他對嫁衣神功的運行之法並不熟悉,若有差錯,輕則令小弦走火人魔,重則有性命之憂。
小弦將嫁衣神功的修習之法說出,林青默想一會兒,右掌貼在小弦胸口的腹中大穴上,將一絲內力緩緩注人,又囑咐道:你謹記腹鬆行氣斂入股,牽動往來氣貼背的口訣,切不可胡亂行事。
小弦當初中了寧徊風的滅絕神術,深受六月蛹氣之擾,對這種外力入體的運功之法倒是駕輕就熟,當下凝神默想,將林青的那一道內氣化入幾處經脈中,但覺一絲絲熱氣在體內躥行,隨着自己的意念猶如臂使,卻無法收束于丹田中。他當即試着用林青剛纔教的運氣之法,擡掌遙拍向旁邊一株小樹,霎時擊出一道掌風,小樹一晃,樹葉簌簌掉落。雖僅如微風輕拂,小弦卻是大喜過望:成了成了,我竟然也能發出劈空掌了!
林青見小弦如此興奮,亦是哈哈大笑。他度功人體時細察過小弦體內的經脈情況,知道他僅是丹田內無法貯氣,經脈確是無損。當下再強加一道內力,手掌離開小弦的腋中穴:你再試着用羅漢十八手的運氣之法,出招拍向小樹。
小弦依言而行,使一招揖肘勾胸,右足踏進一步,先曲右手至膝,翻爲平掌朝天的陽手,力鼓兩肘,猛然一擊!
砰的一聲,二指粗細的小樹劇震,樹中裂開一條大縫,樹身緩緩彎曲,終於斷折,漫天樹葉紛揚飄落。小弦驚得瞪大眼睛,終於體會到高手的感覺,單憑自己的力量恐怕連擊數百掌也未必有此效果,心中既喜又憂,喜的是從未想過自己一掌竟有如此威力;憂的卻是如果日後當真無法修習上乘武功,總不能一輩子藉助林青之力吧。
林青搶上問道:你體內可有什麼感覺?
小弦老實回答道:起初林叔叔將內力傳給我時,體內猶如火燒,等一掌擊出後,又是遍體清涼,十分舒服。
林青這才放下心來,知道小弦的體質並不排斥外力。又想到他剛纔那一招揖肘勾胸,使得似模似樣,顯然頗有天賦。
小弦意猶未盡,只覺體中尚有一絲內氣來回遊移,又來到一棵小樹前盡力一掌,這一次卻遠不如剛纔威力十足,小樹僅又是微微搖晃,飄下幾片樹葉。
林青笑道:我不過度給你一掌之力,你以爲可以無窮無盡地使用麼?
小弦急道:林叔叔何不一次多傳我一些內力?
林青道:外力總有盡時,只有屬於自己的力量纔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看到小弦神情一黯,林青義肅容道,放心吧,叔叔必能找到辦法幫你重整經脈,修補丹田。只要你日後勤學苦練,總有一天會成爲真正的高手!
小弦天性樂觀,又深信林青的本領,瞬間開懷,雙手叉腰擺個姿式,大笑道:那個朱員外果然好運氣。名動天下的許驚弦許大俠初出江湖便是拿他試招,真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
兩人胡亂吃些乾糧,小弦急不可待,苦苦等到初更後,便拉着林青往朱員外的莊園行去。
朱家莊佔地不過數畝,共有三十餘間房舍。雖有巡更守夜之人,卻如何能難住林青這樣的武功高手。他藉着樹木、房屋的掩護,瞅個空當避開巡夜家丁的口光,輕輕巧巧地帶小弦翻牆人園。
半夜時分園內空蕩,只有幾名家丁不時地來回遊走。林青悄悄掩近一名落單的家丁,出指如風地點倒他:朱員外住在什麼地方?說完,順手撕下家丁的衣襟,矇住他的雙眼。
那名家丁何曾見過這等神鬼莫測的手段,連對方影子都未看清便已中招,此刻目難視物,更覺惶恐,忙不迭地告饒:大爺饒命,朱、朱員外住在東廂那間大房裡。
林青問明方位,封住家丁的啞穴,將他藏在草叢中。小弦忍不住上前在那家丁耳中輕聲道:你莫要怕,我們不會害你性命。我們是號稱義薄雲天、專門劫富濟貧的咳咳,營盤山雙俠,早聽說朱員外平日欺辱鄉民、作惡多端,所以特來教訓他一下。
此次行動在小弦心目中是平生第一遭行俠仗義的得意之舉,若非擔心泄露林青的行藏,他定要將本名許驚弦報出來,以供百姓日後傳揚。他一時想不出什麼好聽的名目,便把自己從小居住的營盤山搬了出來,料想這家丁孤陋寡聞,也不會因此猜出自己的來歷。
林青聽得好笑,攜着小弦直闖到朱員外的臥房,在窗外細聽四周有沒有什麼動靜,再無聲無息地探指人窗,扣開內環,正要翻身人室,卻被小弦一把拉住,低聲道:不是說好,僅由我一人出面對付朱員外麼,林叔叔可不要說話不算數!
林青看小弦興致勃勃的樣子,加上剛纔那家丁武功實是稀鬆平常,也便由得他胡鬧,將一分內力注入小弦體內;切記,你僅有一招之力,可莫要露了馬腳。叔叔一直守在外面,若是遇見什麼危險萬萬不要逞強,只管大聲叫我。
小弦點頭答應,料想這朱員外只是個知道欺負鄉民、不成氣候的惡霸,自己這個高手決不可能制不住他,再加上外面有林青把風,可謂是萬無一失。
林青又從懷中拿出一方手帕遞給小弦,微笑道:做江洋大盜也要有行頭,快把臉蒙上。
小弦並不在意是否露出本來面目,但心想,若是睡中乍醒的朱員外看到一個小孩子,只怕心中不服,若被他叫嚷起來,豈不壞了大事,便老老實實地將手帕蒙在臉上。他聞着那手帕中發出一股清甜的香氣,心中不覺奇怪,一向豪爽的林叔叔怎麼會有這種女孩子的小玩意兒,有機會倒要問問清楚,口中低聲道:林叔叔不要說得那麼難聽,我們是大名鼎鼎的營盤山雙俠,可不是什麼江洋大盜。嘻嘻。
林青輕輕打了小弦的屁股一下,順勢一託,讓他輕巧地翻入房內。
小弦入得房中,待眼睛適應了黑暗,隱約見到臥房分裡外兩間,自己正處於外室,而靠牆處一張大牀上掛着帳子,裡面鼾聲如雷。他稍定定神,上前一步揭開紗帳,就着窗外透過的月光,只見兩人並排躺臥,一個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面容光潔,連一絲鬍鬚也無,卻偏偏發出極響的鼾聲,幾乎將人耳朵都吵聾了;另一人將頭埋在被中,瞧不清楚面容,看枕上露出的烏黑長髮,只怕是個正值妙齡的年輕女子。兩人皆沉睡人夢鄉,絲毫不知已有人來到牀前。
小弦心中大感猶豫,不知要想個什麼方法才能弄醒兩人。最顧忌的是,萬一那女子正光着身子,若驚動她跳起來,豈不羞死人了?
他正有些不知所措時,卻見那老頭突然睜開眼睛,乍見小弦口脣一動,似要放聲大叫。小弦急忙一把掩住他嘴巴,學着戲文中壓低聲音道:你不許出聲,否則老子一刀砍下你的腦袋!話說到一半,自己也覺得好笑,又恐被老頭兒瞧破虛實,努力裝出目露兇光的樣子:你若是願意乖乖合作,就眨一下眼睛,我便放手,若不然
他心想,若是一掌擊垮了大牀,只怕要將那女子驚醒,眼睛四望,看着房中奢華的擺設,一時找不準拿什麼東西試招,才能起殺雞嚇猴之效。
誰知還不等小弦把話說完,老頭已不停地眨起眼睛。小弦不料這朱員外如此配合,想必是極爲貪生怕死,被自己一番言語嚇得不輕,當下鬆開了手。老頭舒了一口氣,顫聲道:英雄饒命,有何盼咐,我朱修緣無不從命。
小弦聽他的聲音極細極弱,就似垂死的鳥兒掙扎哀鳴一般,被嚇得不輕,心中大覺得意,低聲笑道:你這老兒那麼貪財,房中想必放着許多銀票,還不給我都快快拿出來。
林青在外面聽得清楚,在肚裡暗笑不止。按理說在這情景下,小弦原應該先指責朱員外欺侮鄉民,魚肉百姓,警告其下次再犯,便決不輕饒,最後才令其破財消災,拿出銀兩散給窮苦百姓想必小弦亦是極爲緊張,竟然直接開口索要銀票,雖是報着劫富濟貧的心思,做法卻一如打家劫舍的強盜。
錢財乃身外之物,但求小英雄留老兒一命,其他什麼都好說。朱員外嘆道,且容老夫穿衣起身,這就給你去拿銀票。
小弦低喝道:不許叫小英雄,要叫大俠。朱員外諾咯應承,連忙改口。
林青直覺得這朱員外似乎太過鎮靜,不吵不鬧似乎於情理不合。但他目力極好,藉着月光隱約看着房內小弦的身影,又一直留神細聽雙方對話,一旦發覺有何異常,立刻便會沖人相救,倒也不怕朱員外玩什麼陰謀詭計。
忽聽腳步聲響,卻是一名守夜的家丁走了過來。林青藏在臥房外陰影中靜立不動,眼角餘光仍盯着房內的小弦。
那家丁卻突然定住腳步,眼望林青藏身處,低聲喝道:什麼人,是小胡麼?林青暗吃一驚,本以爲這家丁不會發現自己,想不到他眼力竟然如此高明,幸好他只當自己是什麼叫小胡的同夥,又是在朱員外的臥房前,所以不敢高聲喝問。
林青含糊地應了一聲,驀然一個箭步躥出,出手點在他的肋下穴道上,那家丁哼也不及哼一聲,中招倒地。
就在這林青目光稍離小弦的剎那間,臥房內已生突變!
小弦正在等朱員外穿衣起牀,他只怕一揭棉被會看到些非禮勿視的情形,便微微側過身體,退開一步,誰知牀上大被中驀然伸出一隻大手,一指疾點向他腰間。小弦大吃一驚,本能地欲張口呼叫林青,卻見那朱員外詭異一笑,正在扣衣釦的右手已閃電般探出,一把就捂在小弦的嘴上,令他半點聲音亦不及發出,反手往回一帶。小弦眼前一黑,己被罩在棉被巾,同時腰間一麻,身下驀然一空,就此失去了知覺,閃現在腦海中的最後片段,便是那朱員外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
林青隱隱察覺到臥房中的響動,轉眼看時,卻見小弦背朝自己,牀邊的朱員外一面穿衣,一面還在發抖,似乎並無異樣。但他又覺得小弦的背影彷彿突然間長高了半分,心頭疑惑,正要近前細看耳中卻聽到小弦悶道:不許磨磨蹭蹭,快點起來。朱員外口中苦笑:老兒腰腿不便,還請大俠息怒。
林青這才放下心來,如剛纔一樣,將點倒的家丁搬入草叢中。
只聽那朱員外口中嘮叨不停,似乎頗爲心疼銀子,小弦卻只是不停催促。待朱員外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便道:大俠請隨我去內房取銀子。小弦哼一聲:快帶路。
一大一小兩條黑影進了內房,林青一時看不到小弦,心中暗生警兆,正要尋機人屋,卻聽到小弦的聲音隱隱傳來:怎麼才這麼點銀子,你可不要騙我?林青知道小弦不願意自己插手,當即卻步不前。
朱員外苦叫道:老兒豈敢欺騙大俠?平日銀票都是放在賬房中,這三更半夜、一時半會兒去何處找銀子?小弦不耐煩道:你再仔細找找。
房內發出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良久不息,起初林青還能聽到小弦不耐煩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裡間卻再無說話聲。林青運足耳力,大感蹊蹺,忽又聽到東南方十餘步外傳來衣袂破空之聲,似是有人正急速離去,卻苦於分身無術。
當下他再也顧不得許多,凝聲成線傳人內房:你快出來!他眼睛看不到小弦,故而無法測定他的具體方位,知道如此傳音必會被房內人聽到,所以並不叫破小弦的名字。
房內卻再也無人同應,只有那箱櫃的聲響仍是不絕入耳。林青心知不妙,推窗而人,徑奔內房,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內房中擺着數十隻大櫃子,皆是櫃門大開,櫃中沒有任何銀兩,反是堆滿泥土,每隻櫃門上都綁着一隻小老鼠,老鼠竭力奔跑,所以才引得櫃門來回開動,響聲不停,聽起來似是有人正不斷開櫃,尋找物品一般。除此鼠輩之外,房間裡哪兒還有半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