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一驚,只當黑二早早洗浴歸來,仔細看去,來人身形瘦小,卻不是黑二。
那人見到滿屋石棺,一個小孩子蹲在地上渾若無事地寫字,饒是他久經風雨,看到這詭異至極的情景亦不由一愣。他的臉孔被隱約的光線罩上一層陰影,看不分明,唯有一雙眼中卻露出懾人的精光。
小弦脫口叫道:你是追捕王!來人倒退半步,強自鎮定的聲音中亦有些不由自主的顫抖:正是樑某。你,你就是林青說的那孩子麼?話音未落,只聽小弦大叫一聲,往門外衝去。
來者正是京師中八方名動之首:追捕王樑辰。八方名動不重功利,良辰美景清風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這八人中,唯有追捕王樑辰在京中任職。他成名極早,雖掛職於刑部,卻是御用捕王,名義上僅有當今皇上有權調動,連刑部總管洪修羅亦無法指派。他在京師中屬於泰親王一系,在岳陽府中本已跟上林青,卻因奉有泰親王密令,僅將其行蹤告知鬼王歷輕笙,由歷輕笙在君山棧道上出手,相試暗器王武功。當林青不露聲色地迫退歷輕笙時,樑辰就在山頂觀戰。
林青武功之高,大出其意料。當下樑辰不敢擅作主張,立即趕回京師稟報泰親王。誰知管平藉機巧施毒計,重創林青,並迫得林青在生死關頭說出了那番有關小弦與明將軍關係的驚言。太子府中亦布有泰親王暗探,這句話當晚便傳到泰親王耳中。泰親王時刻想扳倒明將軍,雖對此事半信半疑,卻如何肯放過,當即命令追捕王立刻出京,搶在太子之前找回小弦。
管平行事謹慎,加之事過數天,追捕王雖然精通跟蹤之術,卻也未能及時找到小弦,何況他根本料不到,管平會將如此重要的人託寄在汶河小城一個普通仵作手裡,直到第四日他方纔慢慢尋到些蛛絲馬跡,趕來此處。
小弦奪路而逃,以追捕王的身手,要想截住他可謂易如反掌。但樑辰剛纔乍見殮房中小弦安然寫字的模樣,實是唬得不輕,更料不到他一開口就能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幾乎疑是鬼魅作怪。
其實小弦根本不知管平插手暗害林青之事,一直以爲在平山小鎮中擄走自己的人,就是追捕王,所以才脫口叫出他的名字。誰知誤打誤撞下,反令追捕王吃驚不已,心想自己這一路秘密行事,身份掩藏得極好,這十二三歲的小孩兒如何能一眼看出,看來果有非常之能。疑神疑鬼之下,見小弦衝來,下意識往旁邊一讓,竟被他逃了出去。
因殮房晦氣,所以並未設於縣衙中,而是在縣衙旁邊一條偏僻的小巷內。小弦衝出殮房,慌不擇路,直朝巷內奔去,跑了幾步,卻發現是條死衚衕,轉身欲尋他路,卻見追捕王的身影已攔在巷口,緩緩逼近。但看他三十八九的年紀,直鼻闊口,濃眉細目,身材雖然瘦小,一張方臉上卻滿是冰冷木訥,似是不通言笑,令人見之心中生寒。
追捕王抓了無數逃犯,卻還是第一次讓人從自己身畔兩三尺處逃開,更何況逃跑者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若是傳揚出去,威名必定大損。他暗蘊怒火,望着小弦冷冷道:若是讓你逃了,我的名字從此倒着寫。
小弦眼見無路可逃,倒定下心來,勉強一笑:其實辰樑這名字倒好聽得多。他忽又似想到什麼事情,搖頭道,不對不對追捕王微愣:什麼不對?
你是說將自己的名字倒着寫,可不是反着寫,倒過來的樑辰應該是什麼字,我可不認識嘻嘻。說着,他瞅準牆角邊一個狗洞,趁樑辰一愣神的工夫,貓腰鑽了進去。牆外乃是另一條巷子,出巷便是大街。
追捕王見多識廣,受小弦調侃也不生氣,飄身過牆。小弦滿以爲可以暫時擺脫追捕王,誰知跑了幾步,忽覺頭頂有異,擡頭一看,卻見樑辰從半空落下,足尖輕點在自己腦門上,復又騰身而起,在空中一飄一蕩,渾如飛鳥。小弦大驚,追捕王雖然身材瘦小,畢竟有數十斤的分量,如此將腳尖點在自己頭上,卻幾乎不覺,這份輕功實是駭人聽聞。當下他加快步伐,想跑到大街上,借人羣的掩護脫身。
追捕王見小弦目露懼色,亦不願被人看到自己的輕功,露了行藏。他飄然落在小弦身邊,與之並肩而行,嘿然道:你逃不掉的,我這名字倒着寫也罷,反着寫也罷,總之是不用改了。小弦冷哼一聲:那也不見得。眼見已到了大街上,瞅着人多處鑽了進去。追捕王也不阻攔,負手冷笑。
小弦料想追捕王決不可能如自己一般不顧身份地在人羣中左穿右插,此時已是傍晚,人影幢幢中並不容易找到自己,當下他藉着周圍遊客身體的掩護,又來到另一條小巷中,四顧一番不見追捕王的身影,找個角落藏起,連喘幾口粗氣,思索下一步對策。
突然,小弦眼前一亮,卻見牆邊放着幾個大筐,筐中放着些雜物,他心想若是躲在裡面,追捕王定然找不到自己。此刻彷彿又回到童年時與小夥伴捉迷藏的光景,也顧不得髒,小心搬開雜物,正要入內,耳邊忽被人吹了一口氣,追捕王的聲音悠然響起:好玩麼?小弦大感氣餒,氣沖沖回了一聲:好玩!擡眼看到追捕王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臉上一副貓捉老鼠的可惡神情,忍不住一腳狠狠踢在那籮筐上。
追捕王悠然道:玩夠了嗎?小弦氣不過追捕王胸有成竹的神態,咬牙切齒道:纔剛剛開始,怎麼會玩夠?追捕王淡然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繼續吧,我樂於奉陪。他知道泰親王將小弦帶回京師,亦決不會借他要挾林青,反而會以此對林青示好,共同對付明將軍,所以也不便對小絃動粗,只想挫他銳氣,免得他在回京路上惹是生非。
小弦這些日子一直將追捕王想象成窮兇極惡之人,想不到他如此好說話,反倒有些措手不及:你到底想怎麼樣?追捕王冷道:是暗器王讓我來接你回京的。小弦懷疑道:林叔叔在哪兒?你是他的敵人,他怎麼會讓你來接我?追捕王一本正經道:誰說我是他的敵人?我與林兄同列八方名動,雖無太深的交情,但在我心中,一向是極佩服他的。你被管平擒住藏在這小城中,他一時找不到你,知我精於追蹤,所以請我來相救。
小弦早聽父親許漠洋說起過京師中半個總管,一個將軍,三個掌門,四個公子,天花乍現,八方名動之事,此刻聽到管平的名字,方纔明白過來,怪不得黑二絕口不提追捕王,而是一口一個管兄,原來擒下自己的人竟是太子御師、黍離門主管平,倒對追捕王的話信了幾分,隨口道:如果騙我,你就是小狗。
追捕王一怔,頓時語塞。這本是小孩子之間的信口開河,卻當真比任何鋒刀利劍都管用。其實追捕王這番言語亦不完全是假話,至少他對林青能於萬軍之中公然下戰書挑戰明將軍之事不無敬意,但暗器王請他相救小弦之事確是虛言。他雖明知小弦定會因此不再信任自己,卻自重身份,難以將謊話一編到底。若是自認小狗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小弦看到追捕王臉上的神情,立知有詐,轉身要跑,卻聽追捕王冷冷道:你想繼續玩也可以,但我再捉住你一次,便痛打你一下屁股。
弦立時停步,不敢再動:僅是打屁股麼,你會不會殺人滅口?
林兄與我相識多年,我豈會害你性命?追捕王失笑,傲然道,我身爲天下捕王,對犯人都從不動私刑,何況是你這樣一個小孩子。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略略放心,偏着頭問:此話當真?追捕王道:當真!小弦又道:騙我是小狗?
這一次追捕王毫不猶豫地點頭,看到小弦眼露頑皮之色,方纔醒悟過來,自己一個堂堂追捕王竟與他玩這小孩子的把戲,狠狠瞪了小弦一眼。
小弦心頭暗笑,卻也不敢真將追捕王惹急了:好吧,我現在累了,休息一會再玩。我們去哪裡?追捕王冷哼一聲:你且跟着我走,只要這一路乖乖的,便不會吃苦頭。
小弦眼珠一轉:這麼晚了,趕路不便,先住一晚吧。追捕王道:往北二十里便是昭陽鎮,今晚我帶你去那裡住下。他當先往前行去。
小弦無奈,只好隨着追捕王。走出幾步,眼見他盡挑行人不多的僻靜處走,忽又道:樑大叔,在汶河城幾日我幾乎沒有出過門,你陪我逛逛街好不好?追捕王本不願多事,但聽小弦這一聲大叔,心中一軟:也罷,便陪你逛半個時辰。他料想這孩子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何況泰親王欲與暗器王合作扳倒明將軍,也不能太過得罪他。
小弦蹦蹦跳跳來到大街上,找個行人最多的地方,忽然在街中心停步不前。追捕王心頭疑惑:你想做什麼?
小弦抱頭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頓時引來不少行人圍觀。他一面拼命用手抹着並無淚水的雙眼,一面指着追捕王大叫:他是人販子,要拐我去賣的,各位叔叔嬸嬸、大娘大爺,救命啊!
追捕王氣得滿嘴發苦,真想上去一掌打翻小弦,但那樣一來,勢必承認了他的誣告,當下強按怒氣,對周圍拱手作揖:小孩子不懂事,胡說八道,諸位不要聽他亂講。我若是要賣他,豈會給他開口說話的機會?
小弦大叫:他想要把我賣三百兩銀子,但買家只肯出二百兩,一時談不攏,他就讓我唱歌說笑話,好多賺些銀子追捕王此刻纔算領教了小弦的急中生智,一時驚訝於他的應變,微微皺眉,心頭震驚遠甚憤怒。
旁人見小弦說得煞有介事,追捕王亦氣定神閒,並不心虛,難辨真假,議論紛紛。有好事者出言詢問追捕王道:你與這孩子是何關係?追捕王呵呵一笑:我是他表叔,這孩子一向頑劣,倒讓諸位見笑了。
小弦道:我纔沒有你這樣的表叔,你可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追捕王低頭對小弦賠笑道:小弦不要胡鬧,叔叔給你買那件新衣服就是了。他身爲天下捕王,一向是別人看他眼色,此刻迫於形勢,能如此對小弦低聲下氣,當真是難爲了他。小弦一怔,未想到追捕王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想來多半是偷聽林青與自己的對話,心頭暗恨。衆人見追捕王果然說出了小弦的名字,只當是小孩的賭氣胡鬧,鬨然而笑。
小弦眼見此計不通,索性耍起賴皮:我不要新衣服,我要那匹小馬,我還要吃燕窩粥。他一記得上次追捕王給林青留書贈銀,想必他十分有錢,不趁此敲詐,更待何時,只可惜他從小生活清苦,一時也想不起什麼貴重之物。有人便笑道:這孩子果然頑皮,須得好好管教一下。
追捕王連聲答應,又對衆人一嘆:這孩子自小沒了父母,也都由他便是。此語贏得諸人好感,又說到了小弦的傷心處,反倒令小弦頗難爲情,悻
然起身。
忽聽人羣中傳來黑二的聲音:閣下是何人,爲難小孩子又算什麼本事?小弦大喜:黑二叔,你總算來了!
原來黑二擔心小弦的身體,匆匆洗畢就趕回殮房,誰知已是人去屋空,望着小弦的留字,既生氣他不願留下陪自己,又感受到他對自己的一份不捨之情,料想一個小孩子應該尚未走遠,便急急出來尋找,可巧正撞見小弦當街大鬧。
追捕王已暗中打聽到黑二的姓名,當下沉聲道:黑二兄請了。在下羅勇,奉管御師之命接這孩子回京,這兒日虧得黑兄照看,羅某在此多謝了。
追捕王名滿天下,但這汶河小城中卻無人識得。泰親王畢竟不便與太子公然衝突,所以他報上假名,又謊稱是奉管平之命。這本是追捕王早就想好的對策,只是萬萬想不到,才一照面就被小弦叫破了身份。
小弦急忙道:黑二叔不要信他,他是追捕王三字尚未出口,但覺一股勁風逼來,喉頭一窒,再也吐不出半個字。耳中聽到追捕王低低的傳音:你最好不要公開我的身份,不然恐有性命之憂。
追捕王此言確實不假。小弦是明將軍命中剋星之事只怕早就暗暗傳遍京師,若是被各方勢力知道,他已落在泰親王手裡,出於各自原因大家皆不會袖手旁觀。比如將軍府就極有可能殺之滅口。以常理推測,追捕王自然猜不到,明將軍竟會下令將軍府全力保護小弦。
小弦一呆,聽追捕王的語氣不似作僞,倒也不敢造次。何況在追捕王的神功催迫下,縱想再張口分辯,亦是有心無力。
黑二瞧出蹊蹺,略一思索道:既然如此,羅兄可執有管兄的信物?追捕王呵呵一笑:臨行匆忙,倒忘了此事。不過管御師亦有相請黑二兄之意,不如你與我一同赴京。若以泰親王的行事風格,必會殺黑二滅口,但堂堂捕王豈會知法犯法,僅打算將黑二誘入京師軟禁,令管平追查無門。
黑二冷笑:你錯了,管兄與我並無約定什麼信物,你若當面找我要人,我必不會生疑。但你擄人於前,先兵後禮,分明是假冒的!
周圍百姓皆認得黑二,一向敬重他,聽他如此說,紛紛出言相幫,已有人吵少着要去報官了。管平當初將小弦交給黑二時,根本未想到他會如此重要,僅隨口說將派人來接。追捕王卻不知其中關鍵,本想直接抓走小弦了事,誰曾想小弦機靈過人,反將事情鬧得不一可收拾了。
追捕王面色不變,腦中思索對策。他自然不怕官府糾纏,卻擔心被太子、將軍府知道此事。黑二上前欲抱小弦,追捕王退開半步,趁着背對黑二,手指輕拂,欲神不知鬼不覺封住小弦的啞穴,免得這小鬼胡亂說話。
誰知追捕王指尖剛觸及小弦的身體,黑二已驚呼道:你做什麼?不要傷害小弦!追捕王一凜,他出手如此隱蔽,更是背對黑二,想不到竟也被他瞧破,難道此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當下追捕王心念電轉,指尖僅在小弦啞穴上一觸即回,淡然道:黑二兄說笑了,我豈會傷害一個孩子?這裡人多不便,黑二兄可願借一步說話?他怎知黑二並不通武功,卻因身懷陰陽推骨術,從他肩後的動作,已看出其欲對小弦不利,所以纔出出言喝止。
黑二道:有什麼話但請直說,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吞吞吐吐?先把孩子還給我!周圍衆人齊聲附和,更有人慾上前幫黑二搶回小弦。
追捕王眼蘊怒意,猛然吸氣大吼一聲:都給我住口!這一吼聲若行雷,勢壓全場,每個人耳中都是嗡嗡作響,良久不息,有一兩人幾乎被震倒在地。汶河城的小百姓何曾見過這等神功,齊齊退開兒步,難以置信地盯着追捕王,不明他那瘦小的身軀裡如何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響。
黑二亦是渾身一震,雖早看出追捕王身懷武功,卻到此刻才知他竟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黑二因父親羞愧自盡後,先流落江湖吃盡苦頭,後來又做了幾年小廝,被人呼來喝去,雖身負精湛醫術,性格卻甚爲懦弱,從不與人爭執。此刻見到追捕王神威凜凜,心頭大懼,但觸及小弦可憐巴巴的眼光,勉強鼓起一絲勇氣,對追捕王囁嚅道:你,你到底想如何?
追捕王淡然道:這個孩子我必須帶走,黑二兄若想與我談條件,就請跟我來。當下抱着小弦大步往前行去,衆人懾於他的神功,不由自主讓開一條道路,眼睜睜看着他揚長而去。
黑二望着衆人,搖頭長嘆:難道我們這許多人,竟然會怕了他一個?衆人不敢接觸他的眼光,紛紛垂下頭。黑二來自塞外,本就因父親之死對漢人成見極深,見狀反而激起一腔蟄伏多年的血氣,朗然大喝道:小弦莫怕,黑二叔決不會拋下你不顧。說着,緊隨追捕王而去。
追捕王不明黑二的虛實,有意顯露武技,抱着小弦看似在人羣中閒庭信步,實則已暗暗運起相見不歡的輕功,似慢實快,瞬息來到郊外無人處。看黑二追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心頭詫異。
追捕王停下腳步,將小弦放在地上。黑二趕來一把抱住他,惡狠狠擋在追捕王身前:我不管你是誰,總之決不能帶走他!卻聽小弦亦同時急聲道:黑二叔不要管我,這壞蛋十分厲害他一路上被追捕王以無上玄功憋住氣息,此刻才能開口。
追捕王負手而立,冷然看着二人。此刻已知黑二身無武功,忽右腿輕挑,將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握於手中,淡然道:此子與黑二兄非親非故,何苦糾纏不休?我帶他去京師絕無惡意,不然殺你滅口,亦是易如反掌。隨着他的說話聲,那塊石頭已被捏成粉末。黑二眼中俱色一閃而逝: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黑二就算拼了這條命,也斷不容你搶了他去。
追捕王大笑,驀然踏前一步,左掌虛晃,右掌已無聲無息地拍向黑二前胸。卻聽小弦急聲道:小心他的右手。
黑二精通陰陽推骨術,見追捕王左肩暗沉、右肘微提,早已知他左手發出虛招,右掌纔是致命一擊,然而追捕王身法如電,根本不及閃避,眼睜睜看着那右掌印在自己前胸。追捕王右掌按在黑二胸前,剎那間化掌爲指,封住他膻中大穴,心中驚訝不已。這一招名爲銀河夜渡,乃是他獨門所創的得意招式,左手誘敵,右掌實擊,屢試不爽,小弦卻如何能一眼瞧破虛招?
見黑二軟倒在地,小弦大叫一聲朝追捕王撲來。追捕王有意相試,擡腿欲踢忽收,右手卻閃電般抓向小弦後腦。誰知這一下小弦卻全然不管他出手是虛是實,直衝入懷,張嘴就往他右腕咬去。追捕王食中二指疾張,分抵小弦的上下顎。小弦大張着嘴拼命咬下,卻怎麼也無法合攏,眼中滿是憤怒。
追捕王道:你不是我的對手,乖乖隨我去京師,我帶你去找暗器王。卻見小弦頭往後仰,脫出雙指,伸腳往追捕王小腹上踢來。追捕王隨便一伸手,已將他右腿撈住,輕輕一擡,小弦身不由已在空中翻了個跟斗,頭下腳上往地面栽倒,眼看腦袋就要撞在大石上,腰間一輕,又被追捕王扶正身形。
追捕王試出小弦毫無武技,微笑道:信不信我把你摔得頭破血流?他話音未落,小弦張嘴噴出一口唾沫。追捕王大怒,卻勢不能任這無賴小兒的口水沾身,疾往後退。以他的身手,對付這樣一個孩童原是不費吹灰之力,但這一退卻用上了十成功力,簡直如臨大敵。
小弦逼退追捕王,上前抱住黑二,見他神色如常,只是被點穴道,身不能動,剛剛鬆了口氣,後頸已被追捕王拿住。他不假思索,回頭又是一口唾沫。追捕王豈會再令小弦得逞,使一個旋字訣,小弦如陀螺般原地轉個五六個圈子,那口唾沫也不知噴到了何處。勉強定下身子,甩甩髮昏的小腦袋,認準追捕王的方位,喉中咯吱有聲,又要施展口水大法。
追捕王一把將黑二提起,寒聲道:你若再使這等卑鄙招式,我就先殺了他。小弦不敢妄動,口中卻道:你用黑二叔要挾我,更加卑鄙!
我要挾你?你這小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追捕王氣極反笑:那我們約法三章,你乖乖與我去京師,我便饒他一命。
小弦道:你先解開他的穴道。追捕王依言解開黑二的穴道,誰知黑二禁錮一解,一聲虎吼,往追捕王腿上抱去,口中猶大叫:小弦快跑。小弦見狀亦是再度撲上,口舌還不停蠕動,看來又在準備唾液。
追捕王不欲與他們糾纏,閃身避開。小弦與黑二緊緊抱在一起,齊聲歡呼,神色儼然如打了一場勝仗。這一大一小都是性情中人,熱血上涌便什麼都不管不顧,明知實力與對方相差懸殊,卻決不肯低頭認輸,一副拼個你死我活的模樣。
追捕王大是頭疼。泰親王認定小弦這明將軍剋星奇貨可居,一再強調要好言好語將他誘來,故而無法痛下辣手傷人,但這兩人雖不通武功,卻悍不畏死,死纏爛打,須得想個什麼方法纔好當下他抨須沉吟,靈機一動,已有了計策。
卻聽小弦與黑二同聲道:右手。然後一齊哈哈大笑起來。追捕王一呆,才知道兩人指的是自己擡右手捋須的動作,實不明白有何好笑之處,一上前欲語,才一動念頭,又聽小弦與黑二一起道:右腿。如同聽着兩人指揮般,他的右腿已然邁出。
追捕王停步,眉頭一皺,假意欲出左足,忽又收回,變成右足。這次卻只有小弦一人的聲音:左不對,還是右腳。黑二欣然一笑,輕撫小弦的頭頂,以示讚許。他二人都是一般的癡性,見過追捕王的神功後自知不敵,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索性活學活用陰陽推骨術,給自己打氣壯膽。
對於武功高手來說,料敵於先本就是動手過招的第一步,觀察對方肩臂腿腳的移動,從而預料出手方位原是平常,高手甚至可根據敵人的一個眼神,便做出相應的判斷,但他們畢竟僅是憑經驗大致推測,何曾想精通醫術、每日與死屍打交道的黑二,竟然由人體骨骼的變化着手,研究出陰陽推骨術這等奇學,加之黑二不懂武功,眼中所見根本不是對方繁複的招式,而僅是骨骼肌肉的運動,大有佛法中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的意境。所以追捕王縱然是天下少見的高手,每一個動作都極爲隱蔽,令人難以揣測,卻依然被黑二與小弦瞧破意圖。只是他倆尚不自知有這等驚世駭俗的本事,空有利器,卻不懂如何加以運用。
追捕王數度被小弦叫破,大覺驚詫,再聯想起剛纔小弦看出自己的虛招,暗忖這小鬼果然有點門道,對林青的話堅信不疑起來。
黑二見追捕王緩緩逼近,心知難敵,長嘆道:不管閣下有何吩咐,我黑二都願聽從。只請你不再爲難這孩子。他父親早亡,兄弟反目,一生鬱鬱寡歡,並無知交,一與小弦的七日相處,是其一生最平安喜樂的時刻。此刻他心中只覺眼前這孩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忍不住低聲哀求。
黑二叔不要求他。小弦對追捕王道,你不要害黑二叔,他是牢獄王黑山的兄弟。他只道追捕王必會殺黑二滅口,忽想起曾經聽父親許漠洋說過,追捕王與牢獄王黑山都是泰親王的手下愛將,希望追捕王得知此事後,放過黑二。黑二反被激怒:我就算死,也不會借那個混蛋的名頭庇護
追捕王怔住,一個是京師八方名動中的牢獄王,一個卻是小縣城中的仵作,實難相信這兩人會是同胞兄弟。何況他與牢獄王黑山頗有交情,亦從未聽他說過此事。但看黑二與小弦的神態顯非作僞,緩緩道:黑二兄儘可放心,我絕非濫殺無辜之人,無論你是否爲牢獄王的兄弟,今日都不會有事。又對小弦道,你林叔叔身受重傷,難道你不想去看他?
小弦嗤鼻:你騙人,林叔叔武功天一下無敵,決不可能受傷。
追捕王正色道:你林叔叔是否天下無敵,我們暫且不論,但他如今確實身負重傷,藏於白露院中養傷。他只恐小弦又會說出騙人是小狗之類的言語,立刻又加上一句,此一言如有半分不實,叫我不得善終。
追捕王立下重誓,不由小弦不信,他連聲追問:是明將軍傷了林叔叔黑二聽到明將軍的名字,渾身一震,喃喃道:原來小弦口中的林叔叔竟然是暗器王林青?怪不得,怪不得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管平交給他的,是一個燙手山芋。
追捕王對小弦道:此事與明將軍並無關係,乃是管平設計加害暗器王。我與林兄相識日久,敬他爲人,自然要相幫。他又轉頭望向黑二,實不相瞞,在下乃是京師御捕樑辰,此次特奉命來接小弦入京,還望黑二兄莫要讓我爲難。以他堂堂追捕王的身份,能對不通武技的黑二如此說,實已是給了十二分的面子。
黑二雖是心有不甘、但自知無力相抗名動江湖的追捕王。他本以爲小弦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只要願意拜自己爲師,管平也不會阻攔,現在得知小弦來歷不凡,又牽連到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這等名動天下的人物,自己一個小小的忤作定然留他不住但經過幾日相處,心下萬分不捨。
小弦呆呆咬着嘴脣,忽對黑二道:黑二叔,你不必管我。林叔叔受傷,我一定要去京城見他。那語聲還未脫稚氣,卻流露出無比的堅定。黑二長嘆一聲,垂頭不語。
追捕王抱起小弦,走出幾步,又回頭道:黑二兄雖並不知太多內情,但既然陷身其間,當好自爲之。我今日放過你,其餘人卻未必會如此,最好從此隱姓埋名換個地方生活,更要守口如瓶,以免徒惹事端。他感於黑二與小弦之間的真情,忍不住出言提醒。
黑二搖搖頭:我哪兒也不去。追捕王嘆道:我已言盡於此,黑二兄請保重。說罷大步離開。
黑二高叫道:小弦,有機會要回來看我啊。小弦知道黑二之所以不願意離開汶河城,是擔心自己以後找不到他,當下眼眶泛紅,望着黑二重重點頭,心裡涌上無數話兒;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唯見夜色下黑二的影子越來越模糊,終於消失不見了。
追捕王展開身法,半個時辰後就趕到昭陽鎮,尋家客棧住下。
一路上小弦不停打聽林青的消息,追捕王盡其所知,將林青中伏之事細細說出,卻隱瞞了有關小弦與明將軍關係的那句話。
小弦半夜睡不着,睜眼望着屋頂沉思。他倒是對林青信心十足,料想他就算受了重傷,亦會及時復原,回想從平山小鎮被擒後的一系列遭遇,原以爲敵人是追捕王,誰知竟半路殺出一個太子御師管平,到最後仍是陰差陽錯地落在追捕王手裡,當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一雖然追捕王看似並無惡意,不但答應帶他去找林青,亦沒有傷害黑二,但小弦卻仍覺得他言語中有許多不盡不實之處,絕非表面上那樣簡單。
小弦深受《天命寶典》的影響,不但對世情萬物皆極敏感,與人交往時更有一種本能的直覺。所以黑二雖面相兇惡,又相識於殮房中,卻能與之安然相處、結交莫逆;而追捕王儘管看起來客客氣氣,卻隱隱感應到他笑裡藏刀,暗懷禍心。
小弦自小聽許漠洋大致說起過京師人物與派系,卻知之不詳,想當然認定泰親王與明將軍都是一丘之貉,而追捕王既然屬於泰親王一系,自然也會對付林青,帶自己入京多半不安好心,難道要趁機要挾林青?
小弦越想越驚,他對自己的安危還不怎麼放在心上,卻決不能容忍他人藉此傷害林青,心想三十六計走爲上計,有機會還是逃跑爲妙。反正自己懷裡還有七兩銀子,只要到了京師打聽到白露院,就可找到林青。
想到這裡,小弦更不遲疑。聽着追捕王呼吸深沉,似已睡熟,悄悄起身。誰知才一動,追捕王的聲音己傳來:你這小鬼想做什麼?
小弦略吃一驚,隨口道:我有起夜的習慣。放心吧,我不會逃跑的。追捕王冷笑:你可不要忘了我說的話,跑一次,打一次。
小弦停頓一下,忽道:樑大叔,我們談談吧。追捕王嘿嘿一笑:談什麼?小弦一本正經地發問:你可知什麼叫約法三章?話說漢高祖入關時追捕王忙不迭打斷他:我知道這典故,莫非你也想與我約法三章?小弦撫掌笑道:是啊是啊。我答應與你一起走,但你也要答應我三個條件。追捕王不動聲色:你先說來聽聽。
小弦清清喉嚨:第一:路上不許打我罵我追捕王冷然道:你若是乖乖的,我自然不會打你罵你,但你若是頑皮淘氣,當然要略施懲戒。
小弦良久不語,追捕王問道:還有兩個條件是什麼?小弦道:第一個條件就談不攏,後面也不必說了。追捕王啼笑皆非:你先說出來,我們再商量。不行不行。小弦嘟起小嘴,先要談好第一個條件。
追捕王忍不住微笑,心想那些窮兇極惡的逃犯見了自己,都是襟若寒蟬,這樣一個小孩子竟也敢對自己賣起關子,倒也頗覺有趣:好吧,一人讓一步,你淘氣時我只罵不打,但若你逃跑,仍要打屁股。小弦猶不肯讓步:你說過逃一次打一下的,不許多打。
追捕王大笑:看來你早就打定逃跑的主意了,是不是?就算只打你一下,也足讓你記一輩子我可沒想過逃跑。小弦振振有詞,但既然是講條件,就要把一切都說明白,免得到時夾纏不清。那,你算是同意第一個條件了?追捕王點頭。小弦伸出手來:拉鉤。
追捕王笑嘻嘻地與他拉指爲誓:還有什麼條件?小弦道:第二:不許暗中找人加害黑二叔,就算那個什麼親王下令,也要阻止。
追捕王心中微凜,他本無此意,但深知泰親王心狠手辣,所以纔會在臨走時出言提醒黑二。但小弦不過是一個十一二三歲的小子,竟能想到這點,思慮之周密實是令人驚歎。當下,樑辰鄭重道:你儘可放心,我與他兄長牢獄私交甚密,定會盡一切力量保護他的安全。第三個條件是什麼?
小弦想了想:第三:到了京城不許耽擱,立刻帶我去見林叔叔。追捕王心想這一點可不能隨便答應,剛要開口拒絕,卻看到小弦目光閃動,知道若不滿足這小鬼的條件,一路上還不知要想出多少花樣來,權且騙一他一次:我本就是要帶你去見林兄,只要一進京師城門,我就立刻去白露院。追捕王原本極重承諾,深怕小弦最後會說什麼騙人是小狗,所以在這句話中給自己留有餘地,心想京師耳目衆多,自然不能直接帶小弦入城,而只要不進城門,便不算違諾。
小弦笑道:這樣我就放心了,睡覺吧!其實他故意提出第三個條件,意在先穩住追捕王,只要他稍稍放鬆弊惕,自己就有機會逃走。
追捕王哪知小弦在故布疑兵,見他並不追究自己話中的破綻,倒是鬆了口氣。兩人各自倒頭安睡,直至天明。
第二日一早,追捕王帶小弦上路,他只恐夜長夢多,山野無人處便抱着小弦施展輕功飛奔,遇到有人時便放緩腳步,以免惹人生疑。小弦這一路上果然十分乖巧,幾乎閉口不語,反是追捕王略嫌氣悶,逗他說兒句笑話。一上午趕了百多里路,來到個小集,挑家乾淨的酒樓吃飯。
小弦想起在涪陵三香閣的情景,一心要讓追捕王多破費些銀子,搶過菜:單隻挑最貴的點。追捕王一瞪眼:這許多菜你吃得完麼?小弦擠擠眼睛:我趕了半天的路,肚子太餓了,能吃好多好多。
追捕王不願多生事端,不再多言,好在這集鎮不大,酒樓中亦沒有多少山珍海味,倒也花不了幾兩銀子。一時擺了滿桌的菜餚,追捕王每樣菜只是淺嘗輒止,小弦卻是狼吞虎嚥,着實吃了不少,撫着肚皮滿意一笑:現在舒服多了。追捕王道:吃飽了那就走吧。
小弦一皺眉頭,捂着肚子叫道:哎呀,吃太多了,我去嘻嘻,樑大叔要不要一起去?追捕王冷眼望着小弦:快去快回。
小弦連聲答應,一溜煙往茅廁跑去。眼見追捕王並不跟來,心頭得意: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一早就計劃好,到了茅房中看裡面無人,先脫下外衣捲成一團,藏在懷巾,只穿着夾襖,又擡手解開發髻,解到一半忽又止住:如此披頭散髮反而太過顯眼。當下,他再從牆上抓一把牆灰捏在手心中,只可恨現在已快入冬,不能找頂草帽戴在頭上。打扮好後,他小心翼翼走出茅房,從酒樓後門繞出,來到街上。
小弦知道追捕王就算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自己,也決不肯罷休,這小鎮不大,遲早會被他發現。所以並不急於找個藏身之地,而是在人羣中左顧右盼,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他要找的目標
幾個十餘歲的小孩子正在一旁玩陀螺,冷不防見小弦衝來,一把搶着陀螺就跑。幾個小孩大呼小叫,緊追小弦而去。小弦並不跑遠,如捉迷藏般繞了幾個圈子,等跑得全身發汗,再用手一抹,把手中牆灰抹在臉上。停下腳步,對那兒個孩子叫道: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你是誰啊,我們又不認識你。一個孩子揮揮小拳頭,氣呼呼地道。小弦一笑:我叫小龍,也很喜歡玩陀螺,卻怎麼也不能像你們一樣玩得那麼好,教教我吧。他以已心度人,知道小孩子最喜被同齡人崇拜,以往在清水鎮玩陀螺時,若有小孩子這樣對他說,他必是洋洋得意地點頭應允。此法果然奏效,那幾個小孩子也不再計較小弦方纔強搶陀螺的惡行,一板一眼地教起他來。
小弦心頭得意,.幾個孩子在街邊圍着陀螺大呼小叫,這情形實在太過平常,就算追捕王看見了,也不會放在心上,何況自己除下外衣,又把臉塗得一塌糊塗,一副玩得忘形的模樣,追捕王豈會料到逃走的人會在自己眼皮底如此放肆?按下面的計劃自己應與這幾個小孩子套套交情,最好能去某家住一晚上剛想到這裡眼角已瞅見追捕王瘦削的身影,連忙低下頭看着旋轉不休的陀螺,壓住嗓子叫好。
突然,一雙大腳出現在陀螺邊,就此定住不動。小弦心頭一跳,只聽到追捕王渾若無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們該走了,你若喜歡玩陀螺,我去京師流星堂專門給你定做一個。小弦心裡大罵,擡起頭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好啊好啊,樑叔叔說話算話,騙人是小狗。看他的表情,彷彿一早就知道,樑辰會找到自己一般。
追捕王冷哼一聲,提步前行。小弦無奈,垂頭喪氣地跟着他,猶聽那羣小孩子高叫:小龍要走啦,下次再來玩哦
小弦加快步伐與追捕王並肩而行,偷眼看追捕王的臉色,自嘲一笑,喃喃道:好久不玩陀螺了,一可累死我了,熱得把衣服都脫了。追捕王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玩得很開心吧,竟然連名字都改了。
小弦臉上一紅,本還想分辯說對那些鄉村孩子無須報上真名,卻知道實在太過牽強,心中一橫,跑前兩步,翹起小屁股:你打吧。
追捕王一愣,本來確是想狠狠教訓小弦一下,可看他負荊請罪的樣子,反倒樂了:這次先記下,若下次再犯,決不輕饒。
小弦咬牙道:既然約法三章,就不能更改。想當年漢高祖入關時追捕工懶得聽他羅嗦,不輕不重地拍了他屁股一下:這樣你可滿意了?小弦直起身來,揉揉屁股:還好,不是很疼。現在我們兩不相欠了。
追捕王大是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給他一下重的,免得他沒記性,只得以言語亡羊補牢,冷冷道:你也不想想我是誰,多少江洋大盜都逃不出我的利眼,何況你這小鬼。小弦沮喪至極,心想可不能讓你威風,揚臉問道:聽說樑叔叔有兩個人一直追不到,不知誰有那麼大本事?
追捕王面色不變:一個是蟲大師之徒墨留自,一個是靜塵齋紅袖裁紗。小弦喜道:墨留白可就是蟲大師琴棋書畫四大弟子中的畫麼?他聽到與蟲大師有關的人物,實是喜不自禁,醒悟到可能會激怒追捕王,用手掩住嘴巴。
追捕王豈會與小弦一般見識,淡淡道:你這小鬼倒知道不少武林人物,正是他。小弦很想追問墨留白是如何脫出追捕王跟蹤,終於不敢,喃喃念道:靜塵齋的紅袖裁紗,這名字好怪,難道是個女子?追捕王低低嘆了一聲,隨口答道:靜塵齋中自然都是尼姑。小弦注意到追捕王的神情頗有些不自然,心想他必是吃了大虧,頗覺快意,暗暗記下紅袖裁紗這名字。
當晚來到靈州城住下,小弦心知追捕王的跟蹤術天下無雙,縱是借尿遁,亦難逃過他那一雙利眼,卻又實不甘心。眼見離京師越來越近,想逃走的念頭卻越來越強。倒不僅僅是爲了不讓泰親王利用自己對付林青.,而是好勝之心大起,既然墨留白與那個紅袖裁紗都能從追捕王眼皮底下脫身,就說明他的跟蹤術仍然有隙可尋,自己末必不能做到,反正大不了被他打一下屁股,忍一下痛也就過去了。
一路上小弦苦思:雖然林青留在自己體內的那股真氣尚在,但比武功,自己無論如何也勝不過追捕王,自己有什麼長處是他難以應付的呢?想想自己所學的本事:《天命寶典》說服不了追捕王;《鑄兵神錄》亦派不上用場;弈天訣加上陰陽推骨術縱然能提前判斷追捕王的動作,卻又無力抵擋;讓他和自己下一盤棋賭勝亦是癡人說夢忽然靈機一動,已有了對策!
吃完晚飯,小弦打個飽隔,怯生生道:樑叔叔,好悶啊,我看這靈州城不小,能不能去城裡玩?追捕王擡眼望來: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小弦連連搖手;我屁股還隱隱作痛呢,怎麼敢玩花樣?何況我一個小孩子怎麼逃得過你的眼睛。追捕王生出警惕:你這小鬼怎麼會大拍我馬屁,定是想出了什麼鬼點子。他這一說倒給小弦提個醒,心想下次有什麼計劃,一定要不動聲色,免得從神情上露出破綻。
卻聽追捕王柔聲道:好吧,叔叔累了就不陪你了,你自個去轉轉吧,記得認清道路,不要迷路。小弦料不到追捕王不但答應了自己的要求,竟然還讓自己一單獨出門,喜出望外。可轉念一想,追捕王多半會暗地跟蹤自己,今天恐怕是不能完成自己的大計了,面上努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既然叔叔不去,那我也不一去了。追捕王道:不必因我壞了興致,你還是去玩一會兒吧。
小弦半信半疑地出了客棧,在街上走走停停,不時突然回首張望,希望能發現追捕王的影子,至少可以譏諷他兩句,卻一直未如願,心想莫非追捕王真的對自已斷了疑心?
逛了半個時辰,小弦終於按捺不住,閃身進入一家藥鋪,掏出懷中的銀子:我要半斤巴豆!嗯,還要些冰糖、蕪花與柑皮原來他想到黑二曾提過吃了巴豆會令人大瀉不止,渾身乏力,若能給追捕王服上一劑,自己再逃跑可就方便了許多。
店家吃了一驚:你爲何要那麼多的巴豆?小弦編個謊話:我家裡的小馬病了,爹爹說是便秘,買些巴豆給它治治。店家笑道:原來是馬兒腹脹,只需要兩三錢便是,何用得着半斤?原來小弦從未見過巴豆,只當是如平日吃的蠶豆一般,開口就要半斤。
小弦臉上一紅,又怕追捕王武功高強,巴豆分量不夠:我家有三匹馬兒都病了,那就買七錢吧。他想到追捕王縱是神通廣大,吃下三倍於馬兒分量的巴豆,不怕他不變成軟腳蝦。
稱好藥物,小弦又讓店家將巴豆、冰糖、蕪花、柑皮一併研磨成細細的粉末,小心包好放在懷裡,哼着小曲往客棧而去。路上見到有賣蓮子羹的,聞起來十分香甜,心想追捕王對自己還不算太壞,至少打屁股時手下留情,便買下兩碗,回到房中。
待回到客棧,追捕王從牀上探出頭來:你回來了。小弦看追捕王早已歇息,並未跟蹤,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拿出蓮子羹:樑大叔吃點宵夜吧。嘿嘿,你這小鬼倒是有心。追捕王也不客氣,先擺在桌上吧,待我明早起牀後再吃。
小弦只覺追捕王笑聲古怪,卻也未曾多想:快起來快起來,涼了就不好吃了。他把兩碗蓮子羹放在桌上,貓腰眯眼:這碗多一些,給樑大叔吃,這碗少一些,就是我的啦!話音未落,耳根一痛,已被追捕王一把揪住。
小弦大駭道:做什麼?追捕王冷笑:你知道我最恨什麼人?小弦不明所以,捂耳大叫:我管你恨什麼人,爲何拿我出氣?
追捕王寒聲道:我最恨的,就是那些下藥害人的小賊,必會讓他自食其果!他右手端起那碗分量稍多的蓮子羹,左手卡在小弦喉嚨上,微一用勁。小弦不由自主張開嘴,一碗蓮子羹已囫圇滑落腹中。
追捕王鬆開手,小弦捂喉大跳,幸好天氣寒冷,蓮子羹已不再燙口,但被幾顆蓮子卡在喉間,不停乾嘔,卻吐不出來。追捕王越看越氣,又一把拽過小弦,打橫放在膝上,動手脫他褲子。
小弦大驚:你要做什麼?咳咳他一口嗆住,涕淚狂流,狼狽萬分。追捕王怒喝道:竟然想用巴豆害我,今日非給你一個教訓不可。
小弦這才恍然大悟。追捕王確實跟蹤了自己,當街買巴豆的情景全都落在他眼中,只是這碗蓮子羹中並未下藥,當真是冤枉透頂。一他正猶豫着是否應該說出真相,忽覺屁股一涼,褲子已被脫了下來,當下拼命掙扎:你一要打就直接打好了,爲什麼要脫褲子他羞慚交加,正要奮力回頭吐出口水,啪啪啪的幾聲脆響,小屁股上己是一陣火辣。
追捕王輕身功夫極高,眼力又好,跟蹤小弦自然能不被他發覺,直看到也入藥房買藥,遠遠瞅見店家拿藥的櫃子上寫着巴豆二字,如何不明自小弦的用意。他心頭火起,先趕回客棧,本想裝睡看小弦如何行動,誰知小弦卻拿回兩碗蓮子羹,便理所當然地認定其中已下了巴豆,又見他還裝出一副關心自己的樣子,笑嘻嘻地說把分量多的一碗給自己吃,若非知曉內情,中了毒手豈不還要感激他?
追捕王越想越是氣不打一處來,再不治治這個陰險的小鬼,只怕下次碗裡放的就是砒霜了。當即先逼小弦喝下那碗巴豆羹,再脫下他的褲一子,連打了十幾掌方纔收手。樑辰雖未用真力,但心頭憤怒,出手亦不輕,十餘掌下去,小弦的屁股上指印縱橫,高高腫起,渾如小丘。
小弦起初還嘶聲大叫,漸漸不出聲了。追捕王只道他疼昏了,把他翻過臉來,卻見小弦大睜着雙眼望着自己,目光出乎意料的篤定,一字一句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仇不報非君子。在小弦的心目中,冤枉打十餘下也還罷了,被脫下褲子,當真是奇恥大辱,這一刻真是恨透了追捕王……
追捕王冷然道:我們約法三章,你給我下藥就是想逃跑,打你也是應該。小弦恨恨道:就算如此,說好逃一次打一下,可你剛纔一共打了我十七下,還倒欠我十六巴掌!
饒是追捕王怒火中燒,也不由被小弦逗笑了。想到剛纔那一刻,他竟然還能數着自己打了多少下,倒也佩服他的硬氣,放軟口氣半開玩笑道:也罷,假若以後你是我追捕的犯人,我便饒你十六次。小弦怒道:纔不要你饒,總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讓你還給我!哎喲他終是忍不住疼痛,慘呼出聲。追捕王哈哈大笑:你若有那本事,我就等着,而且決不再事後報復。
小弦也不說話,只是死死望着追捕王,噴火的目光幾乎要將他吃下肚去。看着小弦鎮定中隱現殺氣的神情,追捕王莫名的心頭一悸:此子若真是明將軍的剋星,只怕日後真有這樣的本事也說不定。旋即擡手把小弦從膝上扶起。
小弦忙不迭地穿上褲子,摩擦到傷處,只覺屁股上火燒火燎,似萬針插刺,好不容易費力穿好褲子,勉強站直身體,又痛呼一聲彎下腰去,啪的一聲,一物從他懷裡掉了出來。
追捕王面色一變,從地上撿起那物,卻是一本薄薄的書冊,封面上四個燙金的大字:天命寶典!小弦驚呼:還給我。欲去搶奪,屁股上又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只得停住不動。
追捕王聽說過《天命寶典》與明將軍的流轉神功是吳空門並列的兩大絕學,雖與武功無關,卻是道學極典,據說有洞悉天機之能。他自重身份,強壓貪念,將《天命寶典》穩穩放在小弦手心裡:我樑辰豈會貪你這小鬼的東西?心中卻是一凜,至少林青說小弦乃是昊空門前輩全力打造之才並非虛言,一時竟也生出一絲天機難測的惶惑之感。
小弦將《天命寶典》收人懷中。他最忌別人嫌自已小,這一路上不知聽追捕王說了多少句小鬼,平日也還罷了,此刻被冤枉痛打了一頓,更是氣得發昏,心道:若是不報此仇,就讓我把懷裡這包巴豆全吃下去!想到這包尚未動用的巴豆,心生一計,強忍痛苦,捂腹大叫:哎呀,不好,要拉褲子了。說着一瘸一拐地往門外飛奔而去,追捕王嘿嘿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小弦跑進茅房,捂着屁股直吸冷氣,手探人懷,摸着那包巴豆粉,咬牙切齒道:這一包東西,遲早會讓你吃下去!他a故意裝出吃下巴豆的樣子,就是要讓追捕王失去戒心。按一般人的想法,自己吃了大虧後,必然會另想辦法,不會再用藥物,他卻偏偏要讓追捕王重新栽在這巴豆上!
這一晚小弦輾轉反側,睡得極不安穩。偶爾清醒過來,又掙扎下牀裝作去茅房,當真是苦不堪言。追捕王亦覺自己出手太重,只是礙於面子不肯向小弦道歉,何況亦自覺並無錯處,有幾次見小弦實在辛苦,開口說扶他去茅房,可小弦全不理睬,也只好一嘆作罷。
第二日,小弦賴着不肯起牀,追捕王知他屁股疼痛,加之巴豆作怪,亦不逼他趕路,反是主動將飯菜端到牀前。小弦也不道謝,有飯就吃,無事就睡,不時裝作腹痛,去一下茅房,心.裡卻是想着捉弄追捕王的方法。
直到了晚上,小弦方覺屁股疼痛稍減,料想一日後巴豆效力已過,不再裝模作樣,熟睡一夜,總算恢復了元氣。
第三日清晨,追捕王重新帶着小弦上路。他雖是名動天下的御捕,對江湖上的各種毒藥都略有了解,卻對似毒似藥、有利有弊的巴豆毫無研究,僅知吃了巴豆後會腹瀉不止、乏力數日,食下後的具體症狀則知之不詳。見小弦一日便好,還當他下的分量不重,全無疑心。一路上兩人皆默然不語,低頭趕路,小弦固然是賭氣,追捕王亦覺餘怒未消,心道就算多打你這小鬼幾下,但堂堂追捕王給你端茶送飯,莫非還嫌不夠麼?
待來到一片山林中,小弦忽叫一聲:等一下。他走到一裸大樹前,默立半晌,又自顧自朝前走去。
追捕王心頭奇怪,強忍着不去問他,走了一會兒,小弦又是高叫:停!如同剛纔一般,在一棵樹前靜立良久,然後繼續行路。
如此三番五次,追捕王疑心大起,喝道:你鬼鬼祟祟又想做什麼?
小弦白他一眼,揉揉屁股欲欲言又止。追捕王以爲他怕自已再打,放緩口氣,柔聲道:有什麼事就告訴叔叔,只要你乖乖的,我豈會胡亂打你?小弦道:那你先要答應我一件事。
追捕王點頭:你先說出來,凡事都好商量。小弦道:我去那邊林子一會兒,你不許跟着我,也不許偷看。
追捕王沉聲道:你到底想做什麼?小弦垂下頭:你先答應我,等我回來就告訴你,我去做什麼了。不用多久,半竈香的工夫。
追捕王實不知小弦又有什麼念頭,眼望山林,料他也逃不了:好,我答應你。小弦一臉肅容:騙我是小狗?追捕王這次答應得爽快:我決不跟蹤,也決不偷看,你放心去吧。
小弦臉上喜色一現,旋即收起,苦笑着慢慢走入密林深處。
追捕王果然站在原地不動,等了一會兒一也不見動靜,回想剛纔小弦的神情,大覺蹊蹺,叫一聲:小弦,你好了麼?小弦的聲音遙遙傳來:還有一會兒,馬上就來。
又是良久無聲,追捕王略有些不耐:半炷香早過了,我數十聲,你再不回來就去找你了。小弦的聲音傳來,似乎頗爲惶急:你不要過來,我就快好了。
追捕王心中起疑,大聲數數:十、九、八二、一!我來了。他騰身往小弦的方向衝去,有意要看看小弦在做什麼,身法極快,眨眼即至,卻見小弦慌慌張張從樹林中跑出,口中還嘮叨不休:好了好了,你這個人真是性急。追捕王眼利,已瞅見他指縫中全是泥土:你做什麼了?
小弦一面往前走,一面結結巴巴道:我我們快走吧,路上我再慢慢告訴你。追捕王冷笑一聲,他循聲辨位,早已判斷出小弦現身的地點並非剛纔發聲的方位,直朝深處走去,來到林中,遊目四顧。
小弦將追捕王往林外拉:你來這裡幹什麼,快走吧。他望一眼左方五步外的一棵大樹,又急忙別開頭去。追捕王將小弦的神情看在眼裡,直直朝那棵大樹走去,凝神細看,立刻瞧出那大樹上有泥封的痕跡,上前用手一抹,泥沙簌簌而下,露出一個洞口。
不要小弦大叫,神情緊張。
追捕王擡手虛指小弦,臉色陰沉:站在那裡不要動,不許開口,小弦似是十分害怕,果然不敢動彈,小嘴緊閉。
追捕王心裡更是好奇,暗運神功,逆運真氣,使一個吸字訣,驀然提掌,洞底一物已被他吸在掌中,當下哈哈大笑:你這點小把戲,豈能瞞過我?只覺那物被一片大樹葉包裹着,因他掌中吸力極大,樹葉已碎,那物正撞在口手心裡,觸手極軟微溫,且頗有黏度。
他自言自語道:奇怪,這是什麼東西?他話音未落,一股臭氣直衝鼻端。追捕王驀然怔住,已想到一件極可怕的事情,右手放在樹洞裡,幾乎沒有勇氣拿出來!
小弦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滾,原來他剛纔渾身顫抖並非因爲害怕,而是在強忍笑意。他一面笑,一面還頗委屈地道:不要怪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哈哈。
追捕王出道至今,從未受過這等侮辱,何況剛纔一意取物,掌中吸力十足,那團可怕的東西此刻正結結實實蝨在掌心,又是狂怒又又是噁心,若非尚存一絲理智,小弦就算有十條性命,也必會被他斃於掌下。
小弦笑得滿頭大汗,看到追捕王的神情可怖,心頭亦有些發虛,勉強收住笑聲:我又不是故意的,本想在路上慢慢告訴你,可你非要自已來取,還不讓我提醒你他說到這裡,幾乎又要笑出聲來,苦苦忍住。
追捕王怔愣半響,忽放聲大笑起來:好小子,真有你的。這一次我樑辰輸得心服口服,絕無話說。他從樹洞中提起手掌,實不忍看那慘況,眯起眼閉住呼吸去找水源淨手。
他當然知道小弦不但是故意,而且是算準了自己必會來看,面上做戲的天分也還罷了,更能將自己的心理與應變揣摩到十足,這份填密的心思縱是精於算計的成年人亦遠遠不及,何況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此刻他對林青的話已是確信無疑。假以時日,小弦不但足可成爲明將軍的剋星,天底下任何人只怕都難以望其項背!
小弦總算出了一口惡氣,只道必會挨一頓痛揍,誰知追捕王回來後僅淡淡說了聲:走吧。再無多餘的言語。小弦心頭忐忑,不知追捕王會想什麼方法報復自己,乖乖跟着他,大氣也不敢出。
走了幾里路,忽聽追捕王長嘆一聲:我前晚的話能否不算?小弦奇道:你前晚說了什麼?
前晚我曾說,可以饒你十六次,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追捕王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日後是我的敵人,一旦落在我的手裡,決不留活口!
這句話聽得小弦膽戰心驚,心底深處卻有一種藐脫天下的自豪與驕傲感,層層翻涌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