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柘垂下頭,一字字地道:“臣知罪。”
劉羲緯嘆息道:“袁柘啊袁柘,你我君臣多年,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當寡人不知道嗎?若非劉勇他們攔着你,秦非他還能跪在這裡說話嗎?”
袁柘昂首道:“陛下英明神武,臣的心思根本瞞不住您。臣也就不繞圈子了。當初秦非請您御駕親征,臣堅決反對,怕的就是您出意外。您是一國之君,是祁國的脊樑。您的到來,雖然會令軍心大振,可您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大祁國千辛萬苦爭來的大好河山,便會頃刻間淪爲雍國的領土。今日項重華那一劍若是真的刺下去,往日的一切輝煌都會化爲烏有,您……”
秦非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袁柘,冷冷地道:“可是,今日最終輸了的人是項重華。而且今日陛下劍上喂的劇毒,全天下只有我有解藥。項重華三日之內必定斃命。這還不是多虧了陛下親自出陣?”
袁柘霍然站起,怒視秦非,高聲道:“虧你還有臉說!陛下這次刺中項重華全憑僥倖。若不是項重華一時走神,輸的就是我們!秦非,我看你是別有用心,巴不得陛下出事!”
劉羲緯心裡也自知自己的劍術不如項重華,聽得“全憑僥倖”四字,臉色立即由白轉青。他狠狠瞪着袁柘。右手重重地往榻上一拍,向他大聲怒喝道:“放肆!誰準你在寡人面前叫囂的!還不快給寡人跪下!”
袁柘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語,嚇得跪倒在地,不斷叩首。
秦非忽然站起身,自帳內的架子上取了一把寶劍,跪倒在劉羲緯面前, 將劍高高舉過頭頂,昂首道:“秦非本爲雍臣,爲苟全兒女性命,甘願叛國爲賊,已爲天下所不恥。臣爲祁國出謀劃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依然被人視爲居心叵測,恨不得殺之而後快。臣不是不怕死,但如此裡外不是人,提心吊膽地活着,遠不如一死了之。求陛下看在臣也爲祁國僥倖得過幾座寸土小城的份兒上,賜臣一個痛快。”
劉羲緯望着年僅三十卻已經兩鬢斑白的秦非,愧疚與同情油然而生,擺手道:“把劍放下,站起來吧!無論你是否真心視寡人爲君,憑藉你贏得的城池,也足以讓許多所謂的忠臣蒙羞。”
秦非低聲道:“多謝陛下。”將劍放在地上,拱手立在一旁。
劉羲緯這纔看清他頭頂一大塊頭髮已經被袁柘削去,對袁柘的不滿又多了幾分,壓抑着怒火向袁柘道:“袁令尹,秦司馬是你用計請來的,也多虧了他對雍國諸多要塞的熟悉和過人的智計,我祁國纔可以長趨直入,一路打過黃河,直逼潼關。當初要用他的人是你,如今要殺他的人還是你。你到底要寡人怎樣才滿意?”
袁柘道:“臣當初提議要留秦非,爲的是利用他對雍國各大要塞的熟悉,打過黃河。秦非爲人陰險多智, 如今目的已經達成,再留着他,只會夜長夢多。”
秦非驚出了一身冷汗,驚恐地瞪着劉羲緯。
劉羲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向袁柘喝道:“住嘴!”
秦非苦笑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原來秦非也不過如此。”
劉羲緯冷冷瞪着袁柘,道:“袁令尹您說的夜長夢多,針對的是您自己,還是祁國?”
袁柘急得滿身大汗,站起身疾呼道:“陛下明鑑,臣幾曾嫉賢妒材,排擠他人?”
劉羲緯喝道:“跪下!”
袁柘匍匐在地,顫抖不已。
劉羲緯仰天長嘆道:“昔日寡人策馬楚雲山,路遇一道人,相談甚歡。其有云曰,聖人已逝,賢人盡隱,天下唯餘謀士。其中許殊雖智,然怯懦逡巡,不足以稱國士。唯秦非以略著,袁柘以謀稱,一爲飛龍,一如翔鳳。此二人者,得一人而足以得天下。寡人好奇,便問那道人,若飛龍翔鳳兼得會如何?不料他只是笑而不語,隱身而去。如今,寡人似有幾分明白他的意思了。一山難容二虎,一國難容二士。”
袁柘本欲爭辯,望了一眼劉羲緯的表情,垂下了頭。
劉羲緯道:“臣子間的勾心鬥角本也無法避免,寡人只求你們莫把這些應該在私下解決的事情搞上臺面。至少,不要讓寡人看見。”
秦非叩首道:“臣謹遵陛下教誨。”
袁柘也勉強表示,絕不再與秦非爲難。
劉羲緯一臉疲倦地擺擺手,道:“下去吧!寡人看見你們都累。”
秦非和袁柘一前一後出了門,差點撞上慌張趕來的息雅。
息雅心念劉羲緯,無暇和秦非、袁柘周旋,簡單點了點頭,便衝入營帳。袁柘見她如此無禮,又在劉羲緯受傷時趕來,怕她對劉羲緯不利,便想上前喝止,但想起劉羲緯對自己每況愈下的印象,還是強迫自己閉住嘴,只是狠狠瞪了一眼她的背影。
息雅見劉羲緯雖面色慘白,但周身無明顯的重傷,心中稍安,這才命人去準備蔘湯,自己則留在他身邊,親手爲他更換被劃破了的衣服。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卻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和親密。
劉羲緯深情地望着爲他細細擦拭臉上泥污的息雅,似已癡了。
他看得出她內心的掙扎,看得出她的搖擺,但更看得出她眼中流露的發自肺腑的關心和柔情。他知道她內心的堅冰已經開始融化,他終於可以躋身其中。這麼多年,他的癡情終於得到了回報。
息雅爲劉羲緯擦完臉,將他的外衣脫下,驚叫道:“你的胸口怎麼被劃破這麼一大道口子?”
劉羲緯笑道:“沒關係,只是皮肉外傷,擦些藥粉再輔以內力,不出一日就可以痊癒了。”
息雅嗔道:“血都染紅小衣了,還說沒事。那些軍醫是幹什麼吃的!”說着就要起身去喚人。
劉羲緯拉住她,柔聲道:“不要叫軍醫,我看見他們那些橘子皮臉就頭疼。藥膏就在桌子上的藥箱裡,白色的那一瓶。你給我上藥好不好?”
息雅點點頭,取了藥膏,正要替他把小衣也脫下,眼睛卻猛然被小衣上的並蒂桃花所吸引。
花開兩朵,並做一枝。天長地久,此情不逾。
被他失手掉在桃溪谷、又被她千辛萬苦撿回的並蒂桃花,被她珍藏身邊、伴她孑然多年的並蒂桃花,她本欲燒燬卻下不了狠心、最終拋棄在風中的並蒂桃花,蒙了血污的並蒂桃花,前塵舊夢的並蒂桃花。
息雅的臉漸漸失去了血色, 如春末即將調離的桃花。她腦子裡頓時一片澄明。
雍國除了秦柔和項重華,誰還有本事在劉羲緯的胸口上留下這麼大的一道傷痕?秦柔正獨守在雍國寂寞的鳳藻宮裡,不可能來前線。
所以……
劉羲緯也如同從暖春一下墮入寒冬,隱約猜出了秦非爲何非讓他穿上這件小衣,並自信他一定能勝過項重華。
息雅顫抖着擡起頭,看向劉羲緯,目中的擔憂和恐懼再也無處匿身。
劉羲緯心如刀割。他知道,這份擔心已經不再是爲他的了。
他強迫自己的眼淚不要滲出,保持着驕傲的微笑,儘量輕描淡寫道:“他輸了,但沒有死。”
息雅的心落了下來。
劉羲緯咬牙一字字笑道:“但也活不久了!”
秦非剛剛將被袁柘削斷的頭髮打理好,便被劉羲緯的親衛兵接到了他的營帳之中。
劉羲緯已經換了一件便裝,倚坐在小几子旁喝酒。
親衛兵將秦非帶到後便立即退了出去。
劉羲緯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看都不看秦非一眼。
秦非行完禮便拱手而立,也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劉羲緯終於將壺裡的酒都喝盡,他拿着空酒壺,搖搖晃晃走到秦非面前,淡淡地道:“那件小衣是怎麼回事?”
秦非不卑不亢地道:“陛下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劉羲緯紅着眼道:“你說呢?”
秦非鄭重地給劉羲緯行了一個禮,回答道:“臣遵旨!臣爲陛下獻上的這件小衣,的確不是什麼請巫咒師施了法術的寶衣,但它可以保陛下險勝。因爲,那件小衣胸口上所繡着的並蒂桃花補是息夫人與雍王昔日的定情信物,被夫人丟棄,卻恰巧被臣撿到。雍王劍術剛烈迅猛無疇,與陛下陰柔刁鑽的路術相剋,往往取胸口突破。項重華對息夫人始終無法忘懷,只要他劃破外衣,見到這並蒂桃花,定會走神。而陛下,則可以趁機取其性命。”
“當”的一聲,劉羲緯手裡的酒瓶被重重砸在秦非的身上,彈落地面,粉身碎骨。
劉羲緯目眥欲裂,一把揪過秦非的領口,紅着雙眼,狠狠地道:“誰准許你這麼做的!你難道以爲,我用這種方法贏了項重華,就會開心嗎?”
秦非面無表情地抹去了臉上的酒水,淡淡地道:“陛下是臣的君主,不是臣的朋友。臣只負責陛下的勝敗,不負責陛下的喜怒。”